宰执天下(校对)第501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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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沈括出外的话,自己还是该去送他一程,韩冈如此想着。
  终于到了入觐的时候了,韩冈并没有打算在赵顼面前表演什么或改变什么,一切还不到时候。光是向赵顼说明自己打算在京西路上怎么做,就要花费不少时间。
  清早在文德殿参加过没有天子出现的常朝,韩冈又在宫中等了半天的时间,终于有人来通知韩冈去武英殿。
  不是崇政殿,而是武英殿,赵顼到底想做什么,韩冈也已心知肚明。
  久违谋面的赵顼比起韩冈上一次见到他时,似乎又憔悴了一点,肤色惨白中泛着没有生气的青色,似乎是一年多来操劳过度的缘故。大概白天和晚上都是太劳累了一点。
  等韩冈行过礼,赵顼便笑道,“安南一役,若无韩卿一力主张,难有如此顺遂。收服交趾,此功韩卿当居其半。”待韩冈连声谦逊了一番后,赵顼接着说道,“韩卿为国事操劳经年,难得入京一回,这一个年节可是好生休养一番了。”
  倒还真是好理由!
  韩冈恭声行礼,为此谢过赵顼的恩典。
  赵顼见韩冈恭顺,笑了一笑。先问了韩冈一阵关于交州的大小事务,韩冈对交州内外之事了若指掌,回答也是显得游刃有余,让皇帝甚为满意。
  不过这些事都是韩冈或是广西的官员曾经在奏章上提起的,赵顼此时相问,不过是开场的寒暄罢了,又说了一阵,终于转到了正题上,“韩卿曾经在奏章中提起重修襄汉漕渠一事。依韩卿之见,这襄汉漕渠能否修起,又有多少功效?”
  “京城百万军民,人口浩繁,食用皆由汴水。仅仅是粮纲,一年便有六百万石之多。臣闻狡兔亦有三窟,而百万之城,唯有一水相系。若有一日,汴水断绝,开封焉能存续?”
  “襄汉漕渠不是没开凿过。”赵顼在前,韩冈跟在后面,走到一副沙盘前,虽然京西度还不算高,但方城山、伏牛山,还有沙河等一众河流,都在上面准确地表示,“太宗皇帝可是两次前任督办,却又两次无功而返。不知韩卿有何良策?”
  韩冈听说最近国中的地图和沙盘的制作上了一个台阶,现在看到这些新作的沙盘,发现传言并无错误。
  听说正是沈括主持并改进了一些测量方法,绘制飞鸟图——也就是排除地貌所引起的距离误差,从空中取直线确定两地的距离——并由此而制作了沙盘。
  有了还算准确的沙盘,韩冈解说起来就方便了许多,指着沙盘上的方城垭口,将自己的计划从头到尾向赵顼说了一遍。
  赵顼皱着眉,“用轨道越方城垭口转运……这会不会太麻烦了一点。”
  “由轨道居中转运的确是多了一重手脚,不过这仅仅是开始,轨道易于修建,先靠着轨道来转运纲粮。与此同时,襄汉漕渠依然要继续挖掘。不过经臣计算,方城垭口处的河槽要下探五六丈之多方能得见成效,此事非集数载之功不可。”
  “京西的户口不多,不知韩卿需要多少民夫?”
  京西诸州府,尤其是南路的唐邓数州,一直以来都是户口稀少、甚至有许多荒地没有开辟。如果是在熙河路,这还并不奇怪,但是在京城数百里的范围内,竟然还有这么多荒地,这就很让人纳闷了。
  不过眼下不是追根究底的时候:“如果是先修建翻山的轨道,三千人足矣。至于开始开凿河渠,只要不催促赶工,民夫也能多能经受得住。”
第三十一章
九重自是进退地(九)
  “三千人……”
  赵顼点着头,微微眯起来的眼睛似乎对韩冈的回答还算满意。
  赵顼还记得百年前开凿襄汉漕渠时,是调动了京西数州,总计十万民夫,且到最后没成事。而韩冈就只要三千人,说是要民夫,其实调动厢军就可以了。比起开挖河道的成本来,铺设轨道的确省了不知多少。
  “以臣之愚见,兴修工役,能不扰民就尽量不扰民。”
  反对兴修工役的大臣,最强有力的理由,就是工程扰民,韩冈这一次将主意打到襄汉漕渠上,并不是没有人反对,也是有人指责韩冈贪功妄兴。不过出来的都是些小鱼小虾,几位宰执都对此保持沉默,这让韩冈都觉得有几分不习惯了。
  “只要翻山轨道修成,穿过方城山的漕渠,就可以用个几年十几年的时间慢慢开凿,将需要耗用的人力和财力,分摊到十年之中,平均一年所要消耗的数目,也就不算太多了。”
  “韩卿的想法的确是正理,的确是能不扰民就尽量不扰民。”赵顼不掩对韩冈行事宗旨的欣赏,“记得两年前,朝廷准备调集大军膺惩交贼的时候,枢密院曾经说,为了给安南大军输送粮秣,至少要调动二十万的民夫,这样才能保证足够的钱粮供给。本来朕都准备动用封桩钱了,没想到到最后,就是广西出了点人而已,耗用的钱粮还不比鄜延或是环庆一次防秋的花费。”
  韩冈的行事一向如此,总是能花小钱办大事,这便是赵顼欣赏韩冈的主要原因之一。在成事的前提下,为国家尽量节省开支。什么叫做能臣,这就叫做能臣。
  最近的例子便是安南之役,花费比起赵顼和枢密院一开始的预计省了九成还多——如果只算钱粮开支,光是广东、广西两路的出产就撑了下来,连荆湖南路诸州的储备都没有怎么动用。
  得了天子的夸赞,韩冈倒没有忘乎所以:“料敌从宽,枢密院当年的计算也不能算错。安南经略招讨司也是用了一年的时间,才看透了交贼的虚实,方才敢于以万人出征。”
  赵顼微微一笑,韩冈不想得罪人的心思倒也不难看出来:“那如今韩卿意欲先修轨道,也是看透了轨道的虚实喽?”
  “轨道一物自发明后,已经在天下各大矿山、港口试行了两年有余,其形制比臣旧时所创,已经改进了许多,各处皆有效验,如今不过是在方城垭口越过一道十丈高的缓坡,总长不过六十里,比起矿坑、码头上的道路,并不算多难,甚至可以说是简单。”
  现在汴河两岸的港口中,全都在用轨道来沟通码头和仓库,而徐州乃至天下多少矿山也都开始使用轨道来运送矿石,韩冈这个轨道的发明人,会放着这么好的手段不用,想来也不可能。
  陆运也好、水运也好,只要用成本较低的运输方式,将南方的货物——尤其是粮纲——运抵京城,只要能看到粮食,赵顼他并不在乎韩冈用的是什么办法。
  越过方城山的渠道开挖起来不容易,百年前的两次修河失败就是现成的例子。如果韩冈只说有办法能让船只通航,就算以赵顼对韩冈才能的信任,也免不了要担上一份心。而现在韩冈将要采用的是行之有效成熟可靠的手段,动用的人力又少,不用担心惊扰到百姓,这样一来,赵顼当然是放心不少。
  只听当今的天子笑道:“此事朕也听说了,不过两年而已,利国监中的轨道加起来据说都有数百里长了,穿越方城山的五六十里的确不算什么。”
  “臣也听说利国监中的石炭、赭石【赤铁矿石古称】,如今都是从矿坑里用轨道运出来,人工只用旧时的十一,而运出来的矿石数量却翻了好几倍。还有几百万石的生铁,也是从高炉边铸锭后,用有轨马车运上船去。光是利国监中的运输量,一年近千万石总是有了。从荆湖运来的纲粮,使用轨道转运,一两百万石当不在话下。”
  经过与韩冈的一番对话,赵顼对打通襄汉通道的工程已经充满信心,注意力又转回到京西路的沙盘上,低头看着方城垭口的那一段,“韩卿打算怎么修造轨道,是调用军器监的匠人?”
  听到天子相询,韩冈立刻答道:“不仅是军器监的工匠,臣还打算从利国监调来一部修筑轨道的匠人。他们的经验,京中的工匠不一定能比得上了,利国监的匠人也当有所心得,两家互相参考,相互切磋,当是能精益求精。”
  韩冈这两年远在广西,得到的消息远比不上身为天子的赵顼详尽。不过军器监的匠人们依然遵循着他的嘱咐,继续对轮轴技术加以改进和研究,这一件事,他是知道的,两年间也是有些成果。
  不过要跟后世的轮轴比起来,那还差得太远,甚至还没到实用的时候。倒是轨道技术在利国监有了个小突破,利国监中原本使用的是硬木轨道,在车轮不停碾过的过程中损耗极大,甚至有些地方,每隔几天就要换上一次,为此消耗的成本也不少。不过在一年前,利国监有了个新发明,人们懂得了在硬木轨道上面钉一层锻打出来的铁皮,用以保护木料。维护轨道的成本,一下就降低了一半还多。
  所以韩冈希望两边能通力合作,共同钻研,加快轨道和车辆技术的发展。就在前两天,他还私下里让人传话,要军器监里的匠人们不要气馁,顺着既定的方向继续钻研改进。只要量产化的轴承处理来,就算不是上等的钢材,只是使用普通的钢铁,也比如今的木质轮轴要强出百倍。
  韩冈没指望一口吃成胖子,技术的发展总是一步步来的,不是说砸钱进去,就能看到想要的结果,许多都是打水漂了,甚至连个泡都不会冒——不过有一点则更加肯定,那就是不去研究,就永远也不会有成果。
  与韩冈一番问对,赵顼也算是放心了下来,“襄汉漕渠有军国之重,此事就多劳了韩卿了。”待韩冈谦虚了几句之后,他则又笑道,“说起来也是韩卿的功劳。只是疟疾一事,就让多少旧日的多少医家束手无策。当初狄青领军南下,竟有一多半得了疟疾,病亡近半数。但韩卿到了广西之后,一下就找到了疟疾的成因,就不到一成得病。”
  “关于疟疾与蚊虫的关系,臣一开始只是推测,不敢妄下定论。根究起来,可以说是碰运气给试出来的。”韩冈谦虚着。其实除了预防以外,他还派人去找治疗疟疾的特效药,他知道青蒿素,但他命人找来的诸多青蒿,却是没有给试出来哪一种合用。
  “不是格物所得?”赵顼笑着问道。
  “正是格物所得。臣是观禽兽而又所得。禽兽之属亦是生于天地之间,许多时候,甚至比人更懂得如何自保。比如大象,喜欢在身上抹上泥浆,比如水牛,总喜欢泡在水里,牛尾也是用来驱赶蚊蝇。虽是庞然巨物,却是对蚊蚋畏如蛇蝎。当时臣便猜测,这应该不是怕痒,而是畏疾。”
  赵顼愣了一愣,偏头想了想之后,慢慢地点头,“原来是这么回事。”抬头又看着韩冈笑道,“不过世间都说韩卿是药王弟子。经过广西一行,这一下子,可都是给认定了。”
  韩冈叹了一声,依然是绝口不认。外面的传言他也知道,因为出兵广西的西军士卒少有得病,的确更让人认定了他药王弟子的身份。
  世间有种说法,他韩冈不会施针开药,是因为他只学到了孙真人的一半医术,是万人医,而不是一人医。学到的医术只能用来医治万人,而不是一人,所以才有疗养院,所以才能保着西军不受疾疫之苦。
  这种说法,从韩冈还在关西时就有了,到现在越发的被人所认定。但韩冈依然是不承认的,身为根正苗红的儒门弟子,神鬼之事只能远避,决不能近身。
  从武英殿中出来,已经是黄昏了。赵顼还留在幽深的大殿中,专注地望着他治下幅员万里的土地,似乎怎么也看不厌倦。
  深灰色的天空下,一座座殿宇沉浸在暮色中,显得阴气森森,在阴暗处仿佛潜藏着无数妖魔鬼怪。
  一阵夜风从殿阁之间刮了过来,寒意透骨,让韩冈不禁打了个寒战,宫禁之中的确不是住人的地方。
  举步向宫外走去,韩冈回忆着今天在武英殿中的一番对答。从头到尾想了一遍之后,算是放心了,应该没有问题,天子也终于同意了他铺设轨道的方案。从今以后,轨道不再局限于矿山和码头,而推广到天下所有需要运输的地方。
  水运的成本的确不高,所以就算到了后世,也是一条十分重要的运输手段。不过水运的局限性实在太大,而有了轨道之后,大部分的平原、乃至河谷都能派得上用场。这才是他的初衷,开凿襄汉漕渠只是其中一个目的而已,韩冈做事,不是一石数鸟,可是懒得动手。
  只要这一次成功,轨道就能在国中推广开来,有了更为便捷且运力更大的交通工具,对于商业发展的好处不言而喻。也能大大降低物流成本,相应的,工业的发展也将得到一个更为有力的推动。
第三十一章
九重自是进退地(十)
  朝觐过天子,该走的流程也就走完了,再下来就是陛辞。也就是接下来再歇上两日,等到常参之日,向天子辞行。
  韩冈也不指望天子还会再召自己入对,除非皇帝的心意有所变化,但看今天入对时的样子,赵顼可没有半点要留自己在朝中做事的想法,而是对打通襄汉漕运十分期待。
  反正他也没兴趣像某些官员一样,拖着不去就任,反而再上书求见天子,奢望能撞个大运。就任京西本就是他自己的选择,否则就不会对外提起。比起在京城,到京西,对自己的计划有不少好处,但这并不代表韩冈愿意为了让皇帝将他的那点小心思放稳了,而在京城之外任官十数年。
  韩冈看得出来,他的雇主对自己的年纪有很深的顾忌,不想看到自己三十上下入居两府,从京西开始,自家很有可能十几年内都要在外地不停地转任。
  如果能回熙河路镇守,韩冈倒是乐于就任,发展当地经济的同时,甚至可以想办法夺占兰州,若有机会,可以顺便将河西走廊也收回来。但韩冈是不指望了,除非立有殊勋,否则想回乡里去任亲民官或是监司官,基本上是没有什么机会了。只可能在需要他才能的地方,被调过去做事。
  正常的人肯定是不可能心甘情愿的。
  而韩冈很正常。
  既然做了这么多事,韩冈当然也希望能得到合理的回报,若是被人当作马牛一般使唤,他自然是不甘心,不愿意,也不打算默然承受。如果在后世,有这样的遭遇,该怎么做自是不必说,可是在这个时代,通常也只能叹气,再怎么说都是垄断,留给人们的并没有其他选择。
  不过这是后话了,京西的差事韩冈还是很乐意的,至于以后的事,那就放在以后再说,先顾着眼前。
  韩冈伏案疾书,他还有些想法要传递出去,为了能够顺利将这一桩差事给完成,韩冈还需要一些助力。
  周南进来的时候,就看见自己的丈夫一刻不停地动着笔。她也不去看韩冈在写什么,只是送了一件狐皮夹袄过来,前两天趁着日头好给晒过,而方才也已经就着火烤过了,穿在身上,却是暖和得很,还带着周南的一片心意。细细嗅了嗅,还沾染了一丝周南身上特有的清甜淡雅的香味。
  周南带来的狐皮夹袄算不上多珍贵,但暖和得很。比起前些日子,从熙河路的家中送来的一张花熊皮要强不少。那花熊皮黑白纹,很是惹眼。
  不过现在京中贵妇们正流行的用狐狸腋下的那一小块皮毛,几千块缝制成的皮裘——也就是所谓的集腋成裘——韩冈家里则没有,那样实在是太夸张了。还有用还在胎里的羊羔皮缝制的皮袄,有人送来,韩冈听说了之后就给推了。就是狩猎,也不会射杀怀孕或是带着幼子的母兽。
  披上夹袄后,牵过周南的手,让她在腿上坐下。周南的小手细腻滑润,只是她体质偏寒,到了冬天手脚就很容易变得冰冷。韩冈紧紧握着,掌心的热力传到了周南的小手上,渐渐地就暖和了起来。
  “官人明天是不是在家里歇着?”周南依偎在韩冈怀里,贪恋着坚实胸膛带来的安全感,过了半天,才低声问着。
  韩冈摇摇头,指了指桌上的一封名帖:“明天要去见见沈存中,想必现在上门,用不着挑日子了。”
  韩冈也不知道沈括愿不愿意屈就,毕竟是从翰林学士下来的,地位并不低。从合班之制上,翰林学士比龙图阁学士高上一级,正常情况下就是离任,朝廷也会给予相应的封赠,以维护朝廷重臣的权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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