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校对)第479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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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具有象征意义的工作,首先就是要找工匠来。章惇从广西调集了一批铸钟匠——普通的铜匠没有铸造大件器物的本事——接着又派人去广东借调。以他如今的威望,加上日后的前途,广东的几位路中监司官,都不会也不敢从中作梗。
  很快,来自于岭外两路的高手匠人陆陆续续地都抵达了海门,没有太多耽搁的就开始了设计和铸造的工作。
  至于工料的成本倒是不用在乎太多。一贯小平钱十斤上下,就算融化成数万斤甚至十万斤重的铜柱,也就几千贯、上万贯而已,数目并不算多,而且也不一定会铸得那么重。
  从交趾国库中,官军并没有缴获多少财物。为了激励守军的士气,在官军过江之后,李常杰几乎将国库里面的财物全都散尽了。但领钱的人毕竟还是在城中,等官军攻入升龙府后,这些钱基本上都又收回来了,而且还翻了几番——多出来的部分,自然是民间原有的财物。
  按照事先约定的条款,士兵、将校、官中,以四三三的比例,将战利品进行分配。掌握在安南经略招讨司中的现钱就有三十余万贯,其中基本上都是铜钱——大宋铸造的铁钱,在境外并不通用,与铜钱并不相同——章惇已经为此上书,从中拿出一万贯来在交州重设铜柱,料无不允之理。
  匠人们已经在升龙府开工了,章惇则是拿了自己推敲了好久的《平南记事》来找韩冈,这是准备同时铸在铜柱上的铭文,准备让韩冈过目一下。
  不过到了韩冈临时的衙署中,却看见在他的桌上摆着一条色做深紫的杆棒,再仔细一看,这杆棒却是一头有叶,一头有须根,“这不是甘蔗吗?”
  “是甘蔗。”韩冈拿起来给章惇看,“是榨糖用的。”他掀开与甘蔗放在一起的一个素色的小瓷盅,里面不是茶水,而是褐色的糖。
  “黄糖。”
  “红糖。”
  韩冈和章惇同时说出口的却是不同的名词。不过黄糖也好、红糖也好,只是对粗糖不同的称谓而已,区别并不大。不论何种称谓,都代表此时市面上流通的蔗糖并不纯净。
  “玉昆是打算在交州制糖?”章惇问道,惊讶之余却带了点欣喜。
  糖业在此时是暴利,如果交州开始种植甘蔗,章惇倒不介意让自家兄弟来分一杯羹。韩冈在熙河路的一番布局,如今得到的成果,章惇也是艳羡了好久。
  “交趾本来就产糖,只是数目不多而已。”
  将章惇拉下水,那是顺水推舟的事,一点力气都不用。韩冈则是想着,能不能将李宪和燕达都拖下来,不过燕达出身开封,而李宪的阉人身份也同样让他感到忌讳。
  “如果甘蔗种得多了,出产的粮食可就会少上不少……”章惇坐了下来,把自己要找韩冈的事丢在了一边。
  “如果让分派在交州的蛮部只从事粮产,将命脉送到他们手里,时间长了就受到蛮部的很大牵制。若是出点意外,天灾人祸什么的,国中或许就会出大乱子。而将糖、油、棉之类的粮食以外的作物交给他人之手,却是没有太大的关系。没有棉花还有丝缎,没有油料那就用些清淡的菜肴,没有糖更不会活不下去。”
  韩冈的盘算,章惇略略一想也就明白了。顿时抚掌大笑,拍案叫绝,“如果分出一半来种植甘蔗,蛮部的命脉可就控制在海门港手中了。”
  韩冈点头。
  这就是殖民,让殖民地从事单一的经济生产,将其变成母国经济体系中的一个环节,借此来牢牢控制住殖民地。
  在千年之后,有一段时间,殖民地纷纷独立建国,但他们建国之后,就立刻陷入了困境之中,从旧有的经济体系中分离,却不能建立起新的体系,有许多到了几十年后都没有恢复过来。
  “而且光是粮食和木料,对一个港口来说还不够,再加上糖就差不多了。”
  拥有吸引力的特产,是保证一个港口能持续繁荣下去的主要条件。另外就是稳定合理的制度,安全的周边环境,以及完善的交通体系。
  除此之外,还有南方特产的各色水果,经过处理之后,就可以运往京城贩卖——用红盐法处理过的荔枝,往往能保存长久,不像唐时,那样要让人用快马一程程地运往长安,只有天子、贵妃才能吃得上,市面上都在卖的。
  不过章惇现在最关心的还是铜柱的问题,那是他日后青史留名的关键,至于怎么让海门港变得繁华起来的方略,由韩冈这位专家来考虑就行了。自己在旁沾光,不用费心也能有所收益。
  当韩冈问着章惇意下如何,章惇便道:“能者多劳,玉昆你在此一事上天下无人可及,愚兄也不敢班门弄斧了。这些天,愚兄都看着升龙府的铜柱。”
  “过两天就去升龙府看一看,不是说最多再有半个月就能成事吗?小弟也想亲眼看一看镇压天南的铜柱铸好竖起。”韩冈笑了一笑,“还有燕逢辰那里已经将升龙府拆得差不多了,听说他还从城中的达官富户家中的宅院中,挖了十几处窖金。数目可不少,光是黄金就有三四千两之多!”
  “黄金必须没入官中,不过都计入账内,到分账时一并算进来,该如何分一切都照规矩来。”章惇不在乎二三十万贯的金银,他可不想为这点财物坏了军心。
  “对了,”韩冈突然又想起了一件事,“溪洞各部已经将招讨司吩咐的女子都送来了。据周毖回来说,大概是土地还没有分账的缘故,都是挑着好的来。”
  “玉昆可是动心了?”
  韩冈一笑:“与子厚兄一般无二。”
  “你也不想要啊。”章惇笑了笑。他和韩冈都是目光长远,所图甚大,对于这些会损害名声的行为,并不沾手。仅仅是给军中士卒分配女子,可以说是一片公心。但若是从中为己牟利,那就是私德有亏了。
  “不过这一事小弟无暇分身去处置,子厚兄可能勉为其难?”韩冈打算将烫手山芋丢出去。
  但章惇也不想要,人不是金银财帛,有美丑妍媸之分,有长少强弱之别,要分得人人信服,可不是那么容易,不知要耗多少心神。
  “君子不夺人之美,这既然是李宪提议,让他去做牙婆好了,玉昆你我还是别插手为是。”章惇心情很好地拿着李宪开玩笑,转又严肃起来,“过两天你我就去升龙府,亲眼看着铜柱为中国镇住天南之地。”
  十天之后,当章惇和韩冈重又回到了升龙府的时候,偌大的升龙府城已经被拆去了一半。而交趾李氏用了六十余年方才逐步修建起来的宫室,更是都成了废墟。不过殿上的梁柱,全都没有浪费,已经扎制成木排顺着富良江直放海门。
  交趾王庭所选用的木料,自是上品中的上品,尤其是作为主殿的紫宸殿,二十四根庭柱都是两人合抱粗细的金丝楠木,叩之渊渊有金石声。金丝楠木为主料的棺材,在东京城价值千金,而两人合抱、高有数丈的木料更是见都见不到,有价无市。
  韩冈和章惇商议过后,就开始寻找海船,准备将其运回京去。尽管拿来打造宫室有些不吉利,可用来修建庙宇倒是合用,只要运进京城,就是他们开港海门的行动,最有强而有力的证据。
  至于铜柱,其位置就选定在旧时的紫宸殿。富丽堂皇的殿宇已经被拆得七零八落,但高达四五丈的台基依然存在。章惇和韩冈就是打算在台基之上,将铜柱给树立起来。
  铜柱树在紫宸殿的旧址之上,而章惇得到他幕僚的建议,同时准备铸造一批铁柱,分镇各地,以镇压交州气运。之前招讨司收缴了交趾国中所有的兵器箭矢,总共几十万斤的铁料,正好派在这个用处上。
  铜柱铸造得很快,只是铸范倒模而已,一根实心的铜柱,比起铜钟、铁鼎之类的空心器物,工序要简单得多,最麻烦的也只是要在模子上阴刻上铭文。章惇亲笔写了安南记事,两千多字的文章要同时铸造在铜柱上——不过依然不是难事。
  细雨绵绵,熙宁十年的三月初,交趾紫宸殿的台基上,红亮的铜液倾倒入模范之中。
  热浪滚滚而来,天上细雨落到了铜液上,便化作了漫天的迷雾。站在三四十步之外,章惇和韩冈也能感受到从赤红的铜水上传递来的那股澎湃的热力。
  铜柱用了三天的时间进行降温,当外面的模子打开的时候,黝黑深沉的青铜上,有着让人心神一凛的金属光泽。
  模子被敲碎,一块块的撬下来,片刻之后,完完整整高达三丈的铜柱,出现在每一位的面前。
  章惇的双眼中有着无法掩饰的激动,声音都在颤抖着:“标铜立柱,永镇天南!”
第二十四章
南国万里亦诛除(一)
  米彧弯腰穿过低矮的舱门,从船舱里走出来。
  清新的海风吹散了身周来自于舱底的浑浊空气,来自于海天之间耀眼炫目的光线,让习惯了舱中黑暗的米彧,在一瞬间闭上了眼睛。
  不过他很快又将眼皮张开,并不大的一对眼睛眯缝着。
  自从满载的船进入了珠母海【今北部湾】之后,连着数日都是雨天,今天却是难得的晴日。海面上反射着阳光,天和海都是澄蓝澄蓝的,透明一般的宝石光泽,是最上等的吉贝布都染不上的颜色。
  几名水手就在甲板上,连同船老大,都好像很闲的样子,不是在做事,而是一齐仰着头,看着桅杆顶部。
  米彧随之抬头看过去,就在张起的船帆横桁上,一名瘦小的瞭手两条腿正踏着横桁,一只手抓着杆顶,眺望着船头所对的方向。
  过了半刻,那名瞭手低下头来,拖长了音调有着别扭的口音,悠悠地向下喊着:“看~到~啦!是~海~门~镇!”
  “黄猴儿,到底看清楚了没有!”船老大不放心地高喊着。
  “看~清~楚~啦!就~是~海~门~镇!”然后他就想真的猴子一般,三两下就从五六丈高的桅杆顶端翻了下来,如同鸿毛一般轻飘飘地落在了甲板上。
  “到海门了?”米彧欣喜地问道。
  浑身黝黑的船老大回头过来:“米东主,前面就是海门镇。”
  “可是确实无错?”米彧不放心地追问着。
  黄猴儿一下窜过来,高高的颧骨,陷下去的双颊,凸起的扁嘴,看着的确是个猴儿。不满地说着,“东翁,小的就是靠这对招子吃饭的,哪里可能会看错?!早已经看得分明,旗号就在港口上挂着,哪里还会有错!”
  米彧长吁了一口气,说了声对不住,便又双手合十,“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地念了好几声。他从广州出发,在船上奔波了十数日,眼下终于到了海门镇。
  几步冲到船首,瞪圆了双眼望着依然是海天一线的前路,能否一举翻身就看今次的运气了——要么发财回家还了欠债,要么干脆就死在这里,再不用考虑其他。
  福建出身的米彧,过去是在做着棉布转运的买卖。
  福建是八分山林、一分水、一分土,养活不了多少人口。古时少人居住,秦汉时,两广都已设立多少郡县,而福建却只有海边的几座城。而如今,从乡里出来经商做买卖的也是数不胜数。
  米彧自家乡出来,就从琼崖的黎人那里贩来棉布,然后万里迢迢地转运到京城中去,借此养家糊口。江湖上奔波十数载,虽然不能算是大富,可也算得上是小有身家。
  不过那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自从熙河路开始种植木棉,米彧的棉布生意就是每况愈下,一日不如一日。
  而自熙河路之后,出产棉布的州县也越来越多,就是关中、京畿诸路,都有人开始种植木棉,进而纺纱织布。
  陇右棉商做事很正道,没有借着黎人打招牌的意思,打出来的名号就是陇右棉布,靠着优良的品质,几年下来名声也遍传天下。
  棉行大行首之一的冯从义,米彧都见过,很直率爽快的一个人,听说娶了太后家的女儿——这其实没什么,比起娶县主、宗女为妻的京城豪商还有不小的距离——但他是韩冈的姨表兄弟,能与当今宰相拉上关系,二三十年后,多半又能跟着新的宰相。
  其他的棉贩则是奸猾狡诈的居多,不是伪称是陇右棉布,就是冒充琼崖吉贝。
  但不管怎么说,无论是奸商的仿冒品,还是熙河路的竞争者,都是米彧生意日蹙的元凶。物以稀为贵,旧年吉贝布能卖上天价,那是因为数目稀少的缘故。
  可如今棉布充斥市场,价格卖得越来越便宜,原本是堪与上等蜀锦相媲美的吉贝布,如今已经快要落到江南苏锦的价格上去了,整整跌了一半还多。
  在去年之前,棉布的价格还没有低落得太多的时候,米彧的买卖还能保证不亏本,只是赚得少了。而到了去岁,陇右棉商为了将仿冒者挤出市场去,仗着熙河路风调雨顺、棉花丰收的机会,一口气将棉布的价格降了三成。
  米彧好不容易到了京城之后,一看价格便傻了眼。他本来是准备做上最后一次,然后就收手换门营生。但这最后一次,就让他几乎要倾家荡产。他手上的真品吉贝布要想卖出去,价格也只能随行就市的一降再降,能收回一点就是一点。
  将旧时天价的吉贝布三文不值两文的卖出去之后,把运费、人工、商税、库房租赁还有间中产生的其余花销一刨,米彧发现平均一匹布他都要赔上五贯还多。
  整整六千余匹吉贝布,米彧折光了自家的一点本钱不说,还将从亲戚朋友那里的借款全都赔了个一干二净。
  这样的情况下,米彧当然回不了家乡。失魂落魄地回到了广州后,本来是希望能找个门路东山再起,却是在打探消息时,顺道听说了官军已经灭了交趾,还有安南经略招讨司准备迁移至富良江口的海门镇的消息。
  一旦海门开港,只要能在这里站住脚,就能分到足以发家致富的一块大饼。手上还有价值几千贯的银钱,这是他卖掉之后,虽然远远抵不上欠债,但作为起家的本钱却是够了。米彧直接雇了一条海船,从广州直放海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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