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校对)第39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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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日去宣德门外,看了榜文便知端的。只要天子有意让岳父复相,就绝不会允许有人动仲元一根寒毛!”
  ……延登捷才,裨参魁柄。傅经以谋王体,考古而起治功。训齐多方,新美万事。而则许国,予惟知人。谗波稽天,孰斧斨之敢鈌;忠气贯日,虽金石而自开……
  两部经传新义的改稿就堆在书桌上,吕惠卿昨天本准备着今晚就将最后的修改给润色一番,但他现在却无心动笔。吕升卿、吕和卿也都在书房中,只有在外任官的吕温卿不在。
  等了半天,不见吕惠卿开口,吕和卿忍不住提起话头:“王安石又要回来了,朝堂上的局面又要有一个大变动。”
  “无妨。”吕惠卿似乎并没有感染到两个弟弟心中的焦躁,轻笑道:“介甫相公回来后,正好可以将手实法推行下去——已经耽搁得太久了。”
  吕升卿哪里会信,手实法已经连实施的细则都编定好了,可王安石回来之后,难道还会推行吗?就算推行了,也不会再是他兄长的功劳,而是王安石的。
  “都是韩绛,竟然自请留对!”吕升卿狠狠地说着。
  “是韩冈!没有韩玉昆,事情可不会这么顺利。介甫相公挑的这个女婿,可是挑得再合适不过了。”吕惠卿为之更正,笑意盈盈,对韩冈赞赏有加,只是眼中,却难掩刻骨的憎恨。
  ……向厌机衡之繁,出宣屏翰之寄,遽周岁历,殊拂师瞻……
  近日朝局的嬗变,可以说给了赵顼一个教训。异论相搅如果操作不好,就是干扰到朝政施行的党争。一边倒不行,但两边势均力敌,也同样是个灾难。
  对比起眼前的现实,赵顼还是怀念过去的岁,每每回想起王安石主持朝政的时候,虽然反对声始终不绝于耳,但朝局总能稳定下来。有着王安石做主心骨,任何的问题都能解决。而不是像现在,朝堂上一团乱,两派互相攻击,却没有一个能将对方压制。——这其实也是人之常情,人总是习惯性地美化过去,总会觉得过去比较好。
  抬手摸了一下嘴角的燎泡,赵顼忽然发现,在决定了将王安石重新请回朝堂之后,突然间就感觉不到疼痛了。
  “果然还是将王安石调回来省心。”
  ……宜还冠于宰司,以大厘于邦采,兼华上馆,衍食本封。载更功号之隆,用侈台符之峻……
  章惇庆幸自己站对了位置,要不然等王安石回来后,他肯定是要靠边站了。
  只是他到现在还不清楚,韩绛和韩冈事先有没有串通过,要不然为什么这么重大的决定,韩绛竟然只在殿上就做了出来,而且还选择了惹人议论的自请留对。
  回去后要问一问韩玉昆,就不知道他会不会说实话。
  几句话就让天子动心,再有了当朝宰辅的支持,轻而易举地就改变了眼前的僵局。章惇不觉得韩冈在这方面的才智超过自己多少,却很佩服他的决断,毫无顾忌地抬了那尊大佛出来,一下就镇压住了朝堂。
  风向要变了。
  ……於戏!制天下之动,尔惟枢柅;通天下之志,尔惟蓍龟。系国重轻于乃身,驱民仁寿于当代。往服朕命,图成厥终……
  韩绛今天是破釜沉舟,既然冯京、吕惠卿让自己在政事堂中只能做个押班、盖印的闲差,还不如干脆让王安石回来。一拍两散,大家都别玩。
  不论最后能不能,王安石都要领自己的人情。而前面他举荐自己两次为相的人情,也算是还了大半。
  韩绛冷笑,将银质的酒杯捏得格格作响,半年多来积攒的怨气绝对不浅。原本他是踌躇满志,想有一番作为,却没想到就这么一事无成地度过去了。
  没说的,韩绛从来都不是好脾性的人,这份怨恨,他会十倍还之。
  ……可特授依前行吏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昭文馆大学士、兼译经润文使……
  宰相兼任译经润文使是唐时传下来的规矩,如今的首相——昭文相——都会兼任此职。
  章惇是第一次为天子撰写拜相大诏,但他作为翰林学士,该知道的规矩也都加以了解过了。过去的诏令都是要编纂成册,章惇在担任知制诰之后,不知翻阅了多少遍。不但可以熟悉朝廷故事,在撰写诏令的时候也不会有所错漏——免得贻人笑柄,甚至因此而被降罪。
  “等等。”赵顼打断章惇的诵读,“别忘了,要加食邑一千户。”
  “臣已遵谕旨,加食邑一千户,食实封四百户。”
  宰臣、亲王、枢密使每次加食邑,都是一千户,而实封则率为四百户。
  “嗯。”赵顼点了点头,章惇这位新科翰林对朝廷故事的熟悉,让他很是满意,“另外再改赐推忠协谋同德佐理功臣。”
  “惟命。”
  宰相的功臣封号基本上都少不了推忠、协谋、同德、佐理八个字,韩绛、冯京身上都有,章惇其实也已经写上去了。而加食邑、加实封的事,一开始赵顼也吩咐过了。要不然章惇前面也不会写上“衍食本封”“更功号之隆”几个字。
  将草稿诵读了一遍,又交给李舜举呈于御览。待天子点头认可,章惇便展开白麻纸,端端正正地誊写起来,旁边的小黄门专心致志地帮着磨墨。
  一笔一画,召唤王安石入京为相的诏书,一行行的在纸面上显现出来。
第四章
岂料虎啸返山陵(四)
  初夏的天气说变就变,出城时还是好端端的,可没过多久,就已是阴云四合。一声霹雳接着一声霹雳,待到王安石避到道边凉亭中的时候,一场暴雨就倾盆而下。
  王安石身上的衣裳有些脏,这几天他出城游山玩水,擦了碰了,也忘了换一身干净的。骑着的那头老马被伴当拴在了亭外,另外一个伴当抖着王安石刚刚脱下来的一件雨衣。
  将斗笠倚在墙角边,王安石凭栏望着外面的雨水。青袍芒鞋,木簪别着花白的头发,完全看不出是现任的江宁知府,前任的中书门下平章事。
  “扶栏观雨,相公可有诗作否?”
  一个五十多岁的老道,就在王安石身边卸下了蓑衣。捻着花白的胡子,笑着问王安石。他是寓居在钟山定林寺的道士,唤作李叔时。王安石常常往钟山去,一来二往的就熟悉起来了。
  “今天倒是没有诗兴。”王安石,“不过昨夜倒是和了一首咏雪诗——‘若木昏昏末有鸦,冻雷深闭阿香车。抟云忽散簁为屑,翦水如分缀作花。拥帚尚怜南北巷,持杯能喜两三家。戏挼弄掬输儿女,羔袖龙锺手独叉。’”
  “以叉字为韵……”李叔时皱眉一想,立刻恍然,“相公可是在和苏子瞻的《雪后书北台壁》?”
  “正是!昨夜翻了《眉山集》,一时有了兴致。”
  苏轼的《眉山集》,熙宁七年才成的书。可如今已遍传于世。这本诗词集,尤其以其中的两首以“尖、叉”两个险韵的七律为人推重。
  李叔时一时感慨:“一诗既出,天下传诵。苏子瞻如今已不下当年的柳屯田。”
  “这比喻可不好,苏子瞻要强过柳耆卿不少。”王安石望着亭外如瀑暴雨,蔽日阴云,“苏子瞻出外数载,诗风为之大变。新读《眉山集》,仿佛脱胎换骨一般。”
  苏轼旧年一时迷糊,批错一封判词,不得离京不出外。这一桩公案,世间早已传得沸沸扬扬。李叔时虽说只是一个道士,但能与王安石往来,见识自然不差。苏轼因何出外,他当然是知道的。但在另一位当事人的岳父面前,那一句“此皆是令婿的功劳”却不好说出来。
  王安石偏头看看李叔时,倒看出来几分内情,笑道:“苏子瞻为人疏阔,所学也不合我意,但诗文却是极好的,这一点,可比我那女婿要强。”
  李叔时不便做答,转而笑道:“夏日和雪诗,相公也是雅兴。”
  “雅兴吗?”王安石一声长叹,“‘放归就食情虽适,络首犹存亦可哀’,哪里来的雅兴!”
  正常的宰相外放,基本上都不会处理实务。能三五日一坐堂,就可以称为勤快辛劳了。如文彦博在大名府那般万事不理,被来巡视的转运判官告发上去,反倒是尽忠职守的转运判官吃了挂落。
  王安石也不给下面的人添麻烦,也是隔三岔五才出来坐堂,不过当他出来视事,积累下来的公务,也不用太多时间就能处理完毕。王安石的才干,在大宋历任宰相之中,也是排在最前面的,以宰相之才用于一郡之地,自是轻而易举。
  平日里则是读书读史,或是考订已经用心撰写了二十年的《字说》一书,闲暇时还携朋唤友,一同去城外游览金陵山水。王安石如今交友往来,只是随性而为,身份地位根本不放在心上,李叔时这个住在佛寺中的道士就是其中一人。
  一场暴雨下了小半个时辰就结束了,王安石趁着天色放晴,就在钟山脚下的前湖边走了一圈。到了入夜之后,他方才骑着老马,辞别了李叔时,慢悠悠地回到了江宁城中,回到府衙后院的家中。
  低头看见王安石袍子的下摆沾满了泥,靴子也都湿透了,正在做着女红的吴氏,就半是心疼半是责怪地念叨着:“怎么就不知道雇一架肩舆?谁跟你出去的,下次不要带着他们了!”
  王安石摇了摇头:“岂能以人为畜……”他从来都不乘肩舆,就是上山过河,骑不了马的时候,也是只凭自己的双脚,“前湖那边也没得地方雇。”
  “又是跟李道士……”吴氏阴沉下脸来,“仔细看看你的靴子,别污了家里的地。”
  王安石知道如今妻子听不得姓李的道士,让两名婢女将黏在脚上的靴子用力地扒下来,一边笑道:“李叔时又不是李士宁。”
  “李士宁那个道士说起话来嘴跟涂了蜜一般,听了他说话就知道不是好人,你还偏偏让他住在家里。”吴氏停了手上针线,回忆了一下,又立刻狠狠地补充了一句,“还给他写诗!”
  “‘行歌过我非无谓,唯恨贫家酒盏空’。为夫何曾信过李士宁的神神怪怪的疯话,只是见他难得会写诗,赠了一首诗而已。何况结交宗室也不是他的错,王珪还跟宗室有亲。”王安石这时黯然一叹:“不是他连累我,是我连累了他啊。”
  王安石如何不明白,李士宁涉及谋反案,不过是有人借题发挥罢了。在官宦人家行走的佛道之流,从来都不曾少过。李士宁不过是跟赵世居走得近了,如何算是罪名?只因他跟王安石也亲近啊,所以被盯上了。
  就手换了一身干爽的衣服,王安石又问道:“今日东京那里可有书信来?”
  吴氏回了他一个后背:“做宰相时,忙着朝政倒也罢了。现在都回江宁了,还为谁辛苦?”
  王安石上前对老妻赔起了笑脸:“等致仕后,为夫在城外买座宅子,悠闲过日子……就在江宁城和钟山之间的谢公墩上,离城七里,离山七里。名字为夫都起好了,离山半程远,就叫半山园。”
  吴氏叹了口气,“还不知道要到哪年呢……”
  人回来江宁了,心还在东京城。游山玩水是悠闲,可回来后心思就不在山水里了。不仅仅丈夫是这样,儿子也是一般模样。一想起刚刚病愈不久,就坐到书桌旁的大儿子,吴氏就心疼得不得了:“你这个做爹的也不劝劝大哥,少辛苦,少熬夜,累得身子骨都毁了。”
  王安石点头,也为儿子担心得皱起眉来:“等大哥儿过来,就跟他说说。”想想又笑了,“二哥最近倒不错,在府界提点司里越来越有长进了。让他跟着玉昆学着做事,的确是做得对。”
  “二姐儿的信你也看了,玉昆待她有多好?你过去还跟他斗气。”吴氏说了王安石一句,又叹着,“可怜大姐儿就没那个福气了。”
  老夫妻俩正聊着天,府上的司阍在外面禀报:“相公,官家又派中使来了。”
  吴氏很是有些纳闷:“都这时候了,怎么还有中使上门?”
  “可能是入城迟了……”王安石提声吩咐,“让他进来好了。”
  可进来通传的司阍却道:“中使在外,要相公出去接旨。”
  “什么?!”吴氏一声惊叫。
  江宁府衙,出自东京的中使们是常来常往。探望元老重臣,是朝廷的恩典,也是收买人心的手段。但王安石受到的恩泽在出外的重臣之中数一数二,跟韩琦相仿佛。基本上隔上几天,就过来一队带着礼物和口谕的宦官。不过这些中使只是携礼探问,并不是宣诏,并不需要摆出香案、洒扫庭院,更不可能要王安石这位重臣跪领。可今日的这一位中使刚来,便直接就要王安石出外接旨。
  吴氏一把攥住王安石的手腕,紧张得手都在发颤:“莫不会是李士宁的事!”
  “母亲放心,此事绝不至于。”王雱从内间慢慢地走了出来,一场大病让他消瘦了不少,双颊凹陷了下去,穿着袍子空空荡荡,仿佛里面就只有一个衣架撑着,就是一对眼睛更为幽深,“当是天子想到父亲大人了。”
  王安石点点头,他这位宰相还不至于被不相干的谋反案牵连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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