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校对)第354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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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结果很快就出来,就在天子准了王安石的辞章之后的第二天夜中,御驾来到了内东门小殿,学士院的大门紧锁,玉堂周围被着甲持戈的班直护卫,围得水泄不通。
  到了第二天的清晨,在宣德门处张榜而出的白麻纸上写就的名字,既不在如今的政事堂内,也不在西府枢密院中,更不是远在西京、北京的一干元老重臣,而是知河阳府韩绛。
  曾为首相,却因横山攻略的失败而失去相位的韩绛韩子华,终于在沉寂了数年之后,从朝堂之外杀了回来。
  此份诏书,大大出乎世人意料,使得东京城中的议论,一时没有了声息。
  紧接着执政的班列中,也添了一人。翰林学士吕惠卿升任参知政事,本为从七品右正言的本官官阶,也因这项任命,自动迁转为从四品的右谏议大夫——参知政事一职,六品七品都能担任,而一旦升任之后,本官就会立刻升迁到从四品这一级上。
  连续两项任命,给了所有正在因王安石的辞相而兴奋的旧党们当头一棒,天子依然主张变法,依然还是支持新法,依然要让新党居于九重之上。
  将自己的心意昭示所有朝臣之后,赵顼重又驾临内东门小殿,学士院锁院如昨。那一天,政事堂中再添了一名宰相。这名宰相是从政事堂中升任而来,不过不是王珪,而是冯京。
  赵顼无意让韩绛独相,做了天子七八年,异论相搅的手段他越用越是娴熟。
  始终支持新法的韩绛,对新法表面上态度暧昧、而实际则一直反对的冯京,这两人相互牵制,天子也就可以稳稳地控制着朝堂。
  “大事上一塌糊涂,也就在小事里做点文章。做了这么些年皇帝,想不到就学到了这么一点东西。”
  白马县的提点司衙门,韩冈独坐在书房中冷笑着。因为对契丹的讹诈,吓得割地求和,他对赵顼的看法变得很多,越发的瞧不起。还没有兵临城下,就吓得这般模样,日后还能指望他北收燕云吗?难怪会有靖康之耻,赵家的子孙,看来都是一路货色!
  但对赵顼的鄙视,他只会藏在心底,日后做事说话,他将会做得更加聪明。对天子的为人越是了解,韩冈也越能在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
  十月下旬,已经是天寒地冻,汴河水运停驶,而冰上的运输因为河冰尚未完全冻结,尚没有开始。
  冬至将至,祭天大典上,天子依照惯例要大赦天下。韩冈作为府界提点,他的任务则是清查京府各县的刑狱,审核开封府中大赦的名单。
  十天来,他已经跑了开封府东侧的好几个县,将狱中一干轻罪囚犯的名单连着判词都大略地看了一遍,其中有不少冤枉的,只不过因为他们都在大赦之列,韩冈就没有当场给指出来,只是暗暗记了一份名单,以用来日后清查。
  陈留县的汴河码头便,韩冈半眯着昨夜熬了半宿、发干发涩的眼睛,对身边的王旁叹道:“谳狱清明四个字说着简单,做起来还真是难。”
  王旁同样熬了一夜,眼中同样都是密布红丝,如同兔子一样。他听到韩冈的话,回头笑道:“县中的那些冤案,玉昆你不都是一眼就看出了破绽?你的眼光可比得上包孝肃,不让汉时于定国。”
  “冬月请治谳,饮酒益精明。汉时宰相于曼倩【于定国】饮酒愈多,断狱愈明。纵然案情错综复杂,判断起来亦是举重若轻。于公之姿,仰之弥高,钻之弥坚,我可是远有不及。而包孝肃的清正刚直,更不是我能比的。”
  “也差不了多少了。没看到这些天经过的几个县,那些知县都是战战兢兢的?将冤狱的文牍分开来摆,玉昆你尽管一句话都没说,他们心里还能不明白?!”
  王旁一边说,一边却伸着脖子向北张望。
  韩冈见及于此,笑着劝慰道:“岳父岳母应该快到了,不用太着急。”
  韩冈他是府界提点,能在开封府内到处跑着。他出来清查各县刑狱,正好撞上王安石离京前往江宁府,理所当然的要出来送上一程。他回头看看身后幕帘深垂的马车,王旖抱着才刚刚满月的儿子就在车中。
  王旁随着韩冈,在提点司做得正是得意的时候,并不打算跟着父母一起南下江宁,所以今天是跟着妹妹一起来给王安石送行。
  不过王雱则是要一起南下,虽然辞了侍讲一职,但他还在经义局中有一个位置。
  王安石照旧提举经义局,这也是天子赵顼依然主张变法的明证之一。王安石、王雱,还有王安石特旨请来的熙宁六年的状元余中,他们将在江宁府继续编订三经新义,为朝廷取士给出一部答案明确的教科书来。
  而且天子对于王安石还是有着一份感情,昭命王安石出入如二府之仪,大朝会列入宰相班列。所以从北面远处,远远地看到了一行穿着红色元随服饰的旗牌手,韩冈就知道他的岳父来了。
  王安石带着老妻吴氏,还有王雱一家——王旁的妻子庞氏则是已经到了白马县——以及几十个仆役婢女,这就是宰相南下的全部人数。外面的一群护送他南下的队伍,到了江宁府,以他的性子差不多就要慢慢解散了。
  见到韩冈带着女儿、外孙来相送,王安石夫妻喜出望外。
  王安石见着韩冈,半句不谈朝堂政事,只是开开心心地逗着外孙。吴氏则是抹着泪水,与二女儿在一边说着话。
  只有王雱拉着韩冈和弟弟在一边说话:“天子要富国强兵,此意不会轻更。玉昆、二哥还是用心做事,不必担忧后事。”
  韩冈点着头,这是应有之理。
  王雱回望京师,长叹道:“只望天子能知耻而后勇,日后不再有今日之事。”
  韩冈同样叹道:“就怕物极而反,日后变得一意进取而不知守中之道,而执政则推波助澜。”
  说是一个时代结束了未免夸张了点,但说如今的朝局将会从明确走向未知,则是可以确定。
  王安石名垂朝野,德隆望重,有他在,新党不论遇到多少风浪,终究还是能保持着基本的稳定,能压制着。而如今的韩绛,他虽是宰相之尊,但他在新党中的发言权却不如吕惠卿。
  而以吕惠卿——不,应该说以所有继承人的心思——都不会将前任的政策全盘接受下来,萧规曹随的度量,韩冈不觉得吕惠卿会有,而新官上任三把火的想法,应该正在吕惠卿脑中转着。
  “终究不会大的更改,如今诸法,绝大多数吕吉甫当年都有参与审定,并不全然是曾布的功劳。”王安石微笑着,终于为此说了一句。
  送别千里,终有尽时。韩冈夫妻一路送了王安石二十多里,终于停了下来。
  驻足于汴河之滨,目送着前任宰相一行车马,向着南方辘辘远去。
第四十章
帝乡尘云迷(一)
  王安石已经离去,而韩绛尚未抵京。
  东府中书门下,便以新就任的次相集贤院大学士冯京为首。
  朝会之后,宰辅们回到政事堂中,共议今日要处置几项重要的政事。
  “‘交趾蠢蠢欲动,似有所图’。桂州沈起的这份奏章,两位都看过了吧?”冯京高坐于中厅正位,将从广南西路首府桂州【今桂林】的知州发来的奏章,当先拿在了手中,“这沈起,妄图开边衅、谋私利、邀功图赏,此辈败坏国事,使天子难以安寝。不知两位参政有何看法?”
  王珪先啜了一口药汤,漫不经意地道:“将他调离便是。”
  这些天来,王珪看着神色没有什么异样,但话语不多,明显的心情不好。他是老资格的翰林学士,升了参政也有四年了,本以为拜韩绛为相之后,天子会过上一段时间再任命第二名宰相。可没想到天子的动作那么快,还没等自己发力,就已经为冯京锁院宣麻了。他进入政事堂只比冯京迟了三个月,没想到区区三个月的时差,竟然让天子都不加考虑自己的资格。
  冯京也知道王珪是怎么回事,瞟了他一眼,就转到吕惠卿的身上:“吉甫,如今朝廷正忧于北事,无暇南顾。禹玉也说了,沈起还是调离为上,不知你意下如何?”
  “相公所言甚是。不过交趾那边不能不防。不如换一个稳重有韬略的去替他。也防着万一有事,广西措手不及。”
  吕惠卿没反对,只是多提了一句自己的意见。沈起不是他的人,也与新党瓜葛不深,没必要护着他。
  更何况吕惠卿现在也不想多事。他晋升过速,熙宁五年回来时才一个品阶最低的正八品朝官,仅仅两年时间就进了政事堂。虽然吕惠卿一直都很确信,凭着自己的才干,迟早能问鼎相位。不过这两年的际遇,也的确出乎他的意料。
  也多亏了曾布,要不是他忽然之间闹出了那一场,在背后捅了王安石一刀,现在进入政事堂的本来应该是他才对。只可惜曾布其人胆略和能力都不缺,就是缺乏看人的眼光,和分析时机局面的判断力,如今落到江南西路一知州,也是他自找的。
  吕惠卿明白他现在要做的是扎好根基,将新党牢牢控制在手中,培植出自己的势力,如此才会有钧衡朝堂的可能。
  至于冯京,吕惠卿根本不放在眼里。他的存在,只是天子要在政事堂中留下一个不同的声音罢了。王安石是熙宁三年年底方才正式成为宰相,可之前做参知政事时,就已经把持了朝政。熙宁初年的政事堂中两相三参,曾公亮老迈、富弼称病、唐介暴卒、赵抃叫苦,只有王安石生气勃勃,这生老病死苦的笑话至今也有流传。就算没有韩绛,等自己用上一两个月时间,将新党重新整合起来。国家大事,冯京也就只有说说话的机会。
  可冯京眼神冷冽,吕惠卿明着是在附和自己,但他的提议,其实等于是承认了沈起奏疏的真实性:“如今南平郡王不过七八岁,去年才刚刚登基。主少国疑,安定国中尚且不及,岂有北犯之理?”
  交趾国一直以来都向大宋称臣,上百年来,国主从丁姓变为黎姓,又从黎姓变成李姓,但作为大宋臣属的从来没有改变过。交趾国王登基后,都要遣使东京,上表称臣。而朝廷给他们封爵则都是南平郡王、静海军节度使。去年交趾国王李日尊病死,朝廷追封他为南平王,李日尊的儿子李乾德不过六岁而已,如今是交趾王太后在垂帘听政。
  他再冷冷地看了一眼吕惠卿一眼:“沈起在桂州一番兴作,擅令疆吏入溪洞,点集土丁为保伍,授以阵图,使岁时肄习。继命指使因督餫盐之海滨,集舟师寓教水战。广西走马报上来的这一些,枢密院、政事堂何时下过命令?现在忽然上表,明着是在欺瞒朝廷,以逞私欲,哪有半分实话?吉甫你太多虑了。要找人替他,也要找个能安心理民的,将沈起所兴诸事一概废弃,以释交人之疑。否则交趾人哭到大庆殿上,岂不是要让契丹、西夏看笑话?!”
  吕惠卿反驳道:“辽之承天,不也曾领军南犯?还有西夏,女主当政之时,寇边的次数也不减少。”
  逼着真宗皇帝签下澶渊之盟的辽国皇太后萧燕燕,当年就是亲自领军。而熙宁初年,不断南犯的西夏,控制朝政的也是太后。
  冯京则哈哈笑了两声:“交趾蕞尔小国,如何比得上西北二虏?吉甫你想的也太多了。”
  吕惠卿皱起眉,正要再反驳回去,王珪则插言道:“刘彝此人如何。他在虔州【赣州】做得不错,正好也已经任满。”
  冯京依稀听过这一个名字,只是一下子想不起来。他是管理大宋亿万兆民的宰相,普通的州官很难在心中留下什么印象。疑问的视线投向王珪,王珪则很配合地说道:“刘彝曾为制置三司条例司官属,后因言称新法不便而被罢去。不过他精擅水利,曾任都水丞,后又在虔州兴沟渠,制水患,惠民甚多。有他去桂州,当可无虑。”
  听到王珪之言,冯京嘴角向后拉出了微不可察的弧度。得到提醒,他也记起了刘彝这个人物。比他心中的人选还要好。转头又瞧着吕惠卿:“吉甫,你意下如何?”
  吕惠卿并没有不同的意见。并不是他畏惧冯京、王珪两人合力,而是他乐见刘彝去桂州。
  制置三司条例司是最早设立的新法制定机构,不论是青苗法、还是均输法,都是来自于其中。如今虽已经被撤销,但司农寺已经全盘接手条例司的工作。当时侧身其间的官员,有成为新党中坚的吕惠卿、曾布、章惇,也有后来转头旧党的苏辙、程颢、刘彝,而他吕惠卿,当初跟刘彝可没少争执过。
  桂州在哪里?
  岭南!
  桂州的位置的确重要,是南方重镇,冯京和王珪都希望有个新党的反对者坐上去。但吕惠卿不在乎,反正他手上没人能争这个位子,而诋毁新法的都去了岭南,他才高兴呢……为什么要反对?
  从岭南任官一趟回来,依例会加上一官,或是多减几年磨勘,这是太宗时就制定的规矩,至今未变。王珪可能看上了这一点,不过就此病死岭南的也不是没有,否则太宗何必定下这项奖励。
  “就依相公、参政之言,让刘彝去桂州替沈起回来。”
  确定广南西路的主帅人选,毕竟是小事。冯京第一个将其抽出来,只是因为这一桩公案,没有多少争执的余地。以此事开头,成功地压制吕惠卿,便可顺势而下,将接下来的几桩公事一气呵成地按照自己的心意处置下来。
  冯京也是心急,天子的心意,全东京城都明白,他冯京当然也同样清楚。不趁韩绛抵京前的这段时间,稳固了在相位上的发言权,等首相抵京之后,哪里还有自己说话的地方。
  好不容易升任了宰相,冯京怎肯甘愿作壁上观?
  他是当朝宰相,不是给人做陪衬的饰物!天子需要政事堂中有一个反对的声音,但他冯当世绝不会甘心只做着一个反对者。
  ……
  河阳孟州【今巩县】,离着京城并不遥远,马递只有两日的行程。
  不过孟州在黄河北岸——山南为阳,山北为阴。水南为阴,水北为阳——所以河阴在黄河南岸,而河阳则在北岸。
  此时正是黄河上冻的时节,河面上的冰层已经能挤碎渡船的船底、船帮,只是还不到让车马在冰面上通行的厚度。
  来送诏书的使臣前两天拼了命地过了河,来到孟州州衙时,脸色都是白的。但韩绛不能拼命,更不愿拼命,只能在黄河北岸,等着什么时候天气突寒,将大河冻上,那时才能顺利渡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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