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校对)第336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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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三关的位置不过是一片因黄河泛滥而造成的盐碱地,故而大宋开国后,纵屯有大军,契丹骑兵依然能随意深入宋境。后来到了真宗的时候,驻守高阳关的主帅何承矩便趁机于此塞河潴水,形成了一道长约四百里,宽五六十里的河网湖泊地带。自此除了冬天要担心以外,其余季节,都可以高枕无忧。就算澶渊之盟两国罢兵,对于三关陂塘的整修也从来没有停过。甚至利用此地积水,而耕种水稻。积水的稻田,同样能用来阻挡契丹战马。
  只是眼下的旱灾,却直接导致三关外围的陂塘湖泊已经干涸大半,形势并不比冬天水道冰结时要安全。赵顼的担心也不是没有一点道理。
  可在王安石看来,这一点道理,也不过是赵顼的杞人忧天罢了,“契丹若欲南来,当以秋冬马肥之时,岂有春来发兵之理?”
  “说得也是。”赵顼头慢悠悠地点了一阵,突然又冒出来一句:“……可否将郭逵调往定州。”
  王安石额头上的青筋突突地跳了起来,前面的话都白说!
  郭逵是什么身份,随随便便地就调往定州,这让天下士民怎么看?一旦与契丹遣使索要土地的消息联系起来,宋辽开战的谣言必定甚嚣尘上,河北军民如何能安心——还嫌流民不够多吗?更何况,王安石从来就不喜欢郭逵。
  “如今西夏蠢蠢欲动,少不得郭逵坐镇关中。”
  “不知王卿有何提议?以如今之势,必得一晓畅军事之能臣御守北地。”
  “待臣与密院退更审计,明日奏禀陛下。”王安石手头没有合适的将领或是通晓军事的文臣,唯一能想到的就是薛向。只是他现在管着六路发运司,汴河水运中的事务他暂时还脱不开手。
  赵顼不想与王安石争了,宰相坚持不同意的任命,那就争不出个结果来,除非他免去王安石的相位,否则没有宰相签署的诏令就是不合法的中旨,“此事就交由卿家与枢密院相度,明日再做商量。”
  王安石一躬身:“臣遵旨。”
  方才一番的话,赵顼也说累了,换了个话题,“昨日白马县韩冈上书。但言逗留黎阳的河北流民不可胜计,恳请免去流民渡资,让流民不至于强行渡河而枉送性命。此事可有之?”
  “此事诚有之。”王安石点头,这事瞒不了的。他回道,“春日和暖,黄河解冻,河上渡口重启也就在这两日。黎阳县也上报有流民聚集渡口。韩冈此亦是未雨绸缪,否则流民没于河中,有伤陛下圣德。”
  “韩冈的一番布置,是他到了白马县后就开始。”赵顼沉吟了一下,问道:“说是未雨绸缪,难道他早在去岁就知道灾情会延续到今年?”
  王安石不知天子到底是怎么看韩冈在白马县的一番作为,韩冈在奏章中半点也没有隐瞒白马县的情况,以及他对于流民的安置之法。现在又请求免去流民的渡资,等于是邀请流民南下。
  但他还是要为着女婿辩解,“韩冈所行诸事,皆是有备无患。若旱情持续,便有所预备,不至于临事生乱。若旱情不至,深井、风车、沟渠、医馆、石窑,日后亦有所用。”
  赵顼点了点头,他并没有怪罪韩冈的意思,而且很是赞赏。他方才忧心政事军事,直到现在心情方才稍微好了一点。
  开封府界内的传言琐事,赵顼通过遍及京城之中的皇城司亲事官都能探听得到,加上派驻于当地的耳目,韩冈在白马县中所作所为,他都了解得一清二楚。
  赈济灾民必然要花钱,而韩冈花得都是在刀刃上。开井、补种、灭蝗,加上安置流民的准备,每一件事都筹办得游刃有余,所耗钱粮更没有半点浪费。如深井、风车、水渠,大半皆是乡民自出人力物力,官府连给付流民的工钱都省了许多。等旱情解除之后,京畿之地就又多了上千顷不虞干旱的水浇地。
  这才叫做能吏!
  所以韩冈在县中预设流民营,又上书申请免去渡口渡资,赵顼也没有生气。他如此行事,换作别人,必然少不了一个贪功的评价。但赵顼对韩冈一向看重,而且韩冈又做得出色,所以在他眼中,这就叫做勇于任事、为君分忧——不同的人,做同样的事,得到的评价是远远不同。就像名人做的蠢事,能被称为轶事,而普通人犯傻,得到的只会是嘲笑。
  “韩冈所上诸条,皆许之。白马县中所耗钱粮,皆由开封府库补足。”赵顼想了想,道:“至于流民,先让他安排着。过几日,看情况,再让他名正言顺地主持。”
第三十二章
忧勤自惕砺(中)
  回到家中,已是夜幕将临。
  吃过饭,王安石将今日延和殿中的一番奏对,一条条地跟着儿子讨论了一遍。
  王雱对于天子畏契丹如虎的态度,很是看不上眼。又对派谁去知定州并兼任真定路经略安抚使一职,与父亲讨论了一番。等到听说了赵顼并没有怪罪韩冈在白马县的打算后,放心下来之余,却又说道:“官家如此看重玉昆,不知会否如弥子瑕前后之遇。”
  弥子瑕乃是春秋时卫国人,以男色侍奉于卫灵公,备受宠爱。一日,其母病危,弥子瑕假传了命令,用了卫灵公的车驾赶回去探视。这本是重罪,但卫灵公却道:“孝哉,为母之故,亡其刖罪。”——弥子瑕孝顺啊,为了母亲,忘掉了要砍掉脚的刑罚。过了几天,弥子瑕与卫灵公又去桃园游玩,吃到一个甘甜的桃子,吃了一半,将剩下的给卫灵公。卫灵公又感叹道:“爱我哉!亡其口味以啖寡人。”——他是多爱我啊,放弃了自己喜欢的桃子献给寡人。
  可等到弥子瑕年老色衰,不再受宠,卫灵公就翻起了旧账,“是固尝矫驾吾车,又尝啖我以馀桃。”——他曾经假传命令驾驶我的车子,又拿吃剩的桃子给我吃。
  王雱提着弥子瑕,是在担心现在韩冈受天子看重,所以行事无碍。但日后翻过来,很可能会被算旧账。
  “此比不伦不类。”王安石听着不舒服,狠狠瞪了儿子一眼。
  王雱呵呵地笑了笑,也不分辩,在自家里拿天子比卫灵公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拿韩冈比弥子瑕的确是不太好。“最近二哥在白马主持深井汲水灌溉之事,很有些成效,玉昆也来信说二哥帮了他大忙。”
  虽然只是小事,但看到次子有所成就,王安石的心里也很是为其感到高兴。
  父子两人正说着,管家进来通报,却是曾布登门拜访。
  王安石神色一肃,“曾子宣这时候过来,必然有事!”
  “说不定是来抱怨的。”王雱说着,哈哈一笑。因为吕惠卿曾丁忧三年,曾布在官位上一直稳稳地压着他一头。但就在这两天,吕惠卿升任翰林学士,而昨日王安石又将曾布判司农寺的差遣转给了吕惠卿,换做是任何人处在曾布的位置上,肯定都会不痛快。
  曾布很快就进来,却还带着一人。王雱不认识,但王安石却见过他,乃是市易法的倡议之人魏继宗。
  等下人奉了茶,王安石便问道:“子宣漏液来访,不知出了何事?”
  曾布拱了拱手:“相公应该记得,年前京中物价飞涨,其时多有人言,‘市易务扰民不便着甚众。’曾布前日受诏暗访,如今已得探得确实。”
  “哦,探查的如何了?”王安石端起茶喝了一口,问道。
  “市易法本为良策。但如今主事之人专略其利,障固其市,只知聚敛搜刮,一切皆背初衷,都邑之人不胜其怨。”曾布几句话说过,示意魏继宗将其中情弊细细说来。
  王安石听着双眉越皱越厉害,等到魏继宗一番话终于说完,他立刻问道:“事既如此,何以不及早告知?”
  魏继宗回道:“提举日在相公左右,继宗何敢提及于此。”
  魏继宗说的提举就是吕嘉问。吕嘉问的确经常跟在自己身边,王安石对此也清楚,不好说什么。
  只是曾布来此说吕嘉问之事,王安石从中还是看到了其中端倪,潜藏起来的一份怨气,连着魏继宗久不迁调的怨艾混在一起。曾布肚子里藏着这口怨气,当是出在吕惠卿身上,加上吕嘉问,现在终于爆发出来,王安石对此也能够理解。
  在王安石的心中,曾布和吕惠卿是他的左膀右臂,私底下甚至还更看重吕惠卿一点,毕竟在学术上,曾布还是不如吕惠卿。而且吕惠卿在政务上也绝不逊色。去年他接下判军器监一职,不过一年不到的时间,就从过去“在京及诸路造军器多杂恶,河北尤甚”的情况,变成了如今的“兵械皆精利”,这个功劳决不下于攻城略地。曾布此时已经是翰林学士,吕惠卿当然也不能落后太远。正好翰林学士有空缺,王安石就奏禀天子,让吕惠卿凭着功劳补上这个位置。
  但王安石对曾布还是十分重视的。前两天,将曾布手上判司农寺的工作转给吕惠卿,他也是有着一番更深的考量,并不是要让吕惠卿压着曾布一头。不管怎么说,王安石都不会去故意去挑起了左膀右臂之间的争斗。
  明了得力助手的心思,他笑了一笑:“子宣你是三司使,不知准备处置市易务之事。”
  曾布停了一下,眼神低垂,视线不与王安石交汇:“曾布明日当入对,欲以此尽数禀报天子。”
  王雱听了一下怔住。而王安石脸上的笑容也凝固了,半晌之后,才勉强说道:“啊……是么,如此也好。”
  厅中的气氛突然间变得让人难以忍受,虽然曾布和王安石两人都还在说着话,但已经变成了毫无意义的赘言。又东拉西扯地说了一段时间,曾布带着魏继宗起身告辞。
  等到曾魏二人离开,王雱才一拍桌案,厉声叫道:“他这是要学蔡确吗?!”
  王安石沉默着。心头有着火气,更多的还是酸楚。想拿起茶盏喝两口,只是手抖着,连滑了两下,都没有拿稳。最后干脆地放弃了,身子一仰,靠在椅背上。
  蔡确叛离,王安石并不在意,但曾布不一样啊……
  “曾子宣今日做的,就跟文彦博在大名府做的一样,都是一点错都没有。”王雱咬着牙,嘿嘿冷笑。
  文彦博在大名府用着常平仓耗到最后,聚集在大名府周边的流民,听吕惠卿回来说至少有十万上下。眼下大名府仓中无粮,朝廷前些日子也因为黄河解冻,而无法将文彦博要得六十万石粮食都运上去。现在流民全都向南面涌来,不可能再回头。其中即便有错,也不是文彦博的,他在大名府养了流民一个冬天,又没有让他们闹出事来,一切做得无可指摘。
  但文彦博做的事,仅仅只是普通官员该做的,能做的,却绝不是一国宰相该有的水平。文彦博不是普通的官员,他能做到一国宰相,治政上的才能就算是政敌也无法贬低。可他今冬在大名府做的,可有半分宰相的水准?还不如做着知县的韩冈。
  同样是宰相处理灾情。富弼当年知青州时,也是遇到大灾流民,他却是很轻易将五十余万流民全都安置得井井有条,一年多的时间,扶生民,葬死者,一点也不给朝廷添麻烦。而且其安置流民的策略,也成了之后官府遵循的法度。所以文彦博在处置流民上的失色,即便他做得半点错也没有,也让人会有些想法。
  而曾布也同样如此。
  从为臣之道上,曾布行事并无错失可言,而且事先还跟王安石通了气,更是做得完满。作为臣子,忠心的只该是天子,下情不上禀,这是欺君之事,非是忠臣所为。事先禀报于王安石,则是尽了知遇之情。
  只是在官场上的道理,可不是说给外人看的这些。曾布此举,政治意图十分明显。除了天子以外,放到谁人眼中,都是能从中看到见风使舵四个字。而方才跑来王安石府上通知一声,则就跟最后通牒一般。一番话、整件事,都是明明白白的依照朝规,让王安石根本无法开口阻止。
  王安石不知沉默了多久,终于开了口:“此次大旱遍及数路,经冬不见雨雪,为父其实已经有了出外的准备。”
  王雱闻言眉眼一动,就要说话,却被父亲的眼神阻止了。
  随着王安石开始说话,他一直保持着冷然沉稳的神色终于松懈下来,就像解开了包裹在外面的甲胄,方才深藏起来的疲惫和伤感再难以掩饰,“为父出外无妨,但新法绝不可废。政事堂中必须有人来坚持施行,不至使奸人沮坏。代居宰相之位者,为父属意于韩子华【韩绛】。当年罗兀之事,也该是过去了。子华曾为昭文相【首相】,其代为父之位,有足够的资格挡着冯当世【冯京】和吴冲卿【吴充】。而且这个人选,想必天子也不会有意见。至于辅佐之人,为父则是在曾布和吉甫两人之间犹豫……”
  现在就不会再犹豫了。
  从父亲冷然又伤心的眼神中,王雱看得出来;从父亲对曾布称呼的改变上,王雱也听得出来。
  不会再犹豫了。
  其实王雱更清楚,如果要父亲在曾布和吕惠卿之间做个选择,到最后肯定还是曾布能胜出。曾布的资历要在吕惠卿之上,翰林学士之位,吕惠卿才是刚刚接手,而曾布已经做了一年多、近两年的时间。且过去数年,吕惠卿居乡丁忧,曾布一人身兼十几个职位的辛苦,自己的父亲更是都看在眼中。日前将曾布判司农寺的职位转交给吕惠卿,其实就是不想让他再纠缠于琐事,而是要负担起更全面也更重要的工作。
  只可惜……曾布自己毁了这一切。百计求之,却不想会离着目标越来越远。
  “就看他明天怎么说了。”王安石冷淡得仿佛在说一个陌生人。
第三十二章
忧勤自惕砺(下)
  朝会之后,王安石率领辅臣至东郊祈雨,而曾布等一干臣僚则得以提前面君入对。
  听了曾布对市易务行事不依法度而败坏民生的一番奏报,赵顼面有喜色,“朕久矣闻之,非卿不得言。”
  赵顼当然欢喜。此前他曾多次因为市易法惹起天下议论,而有心废止,但全被王安石给挡回来了。赵顼没有实据,只能听之任之。但灾情越发的严重,许多奏章都说这是推行新法所致。而新法已经推行五年,此前并无灾异,只是从去年开始才有了大灾,赵顼想来想去,当是施行了最后一部市易法的缘故。
  现在曾布秉公直言,正是他忠心表现。市易法是新法之中最得争议的一条法令,如今被查出事端,换做是结党营私之辈,必然将其中情弊给瞒下来,以讨好宰相,并防止政敌藉此攻击。这等蒙蔽圣聪的行为,是每一个皇帝都难以允许的,却又无法避免。故而曾布所为,让赵顼看到了一个忠臣的出现。
  等到王安石入宫回禀祈雨之事后,赵顼便立刻问道:“曾布言市易不便,卿家知否?”
  赵顼的发问突如其来,王安石却神色平淡。最为信任的助手反戈一击,这一刀子等于是捅在他的心口上,但经过了一夜,他已经调整过来。遂点头道:“知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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