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校对)第321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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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官人怎么不劝上一劝?王相公好歹也是于官人有恩呐!”魏玩嗔道,对丈夫的态度有些不满了。
  “怎么没劝?!”曾布急着为自己辩解,“但也要他肯听啊!王元泽一力主张,韩玉昆推波助澜,那个吕吉甫又是全力支持,剩下的几个全都是唯唯诺诺,我一个人反对又有什么用?”
  魏玩摇着头。她虽是女子,却一向心气极高。就算不在文学上,也是照样看轻天下英豪,自问绝不会输于男儿。王安石父子如今的策略,实在是难以入她的眼界。
  “这样也好。”曾布心中则是冷笑着,王安石父子昏招迭出,吕惠卿却不加以劝谏,这样的人如何会是自己的对手?如果是暗藏祸心,那就更好,那份鬼蜮之心怎么都瞒不过人的,迟早会拆穿。
  无论如何,新党第二人的位置,曾布绝不会让给吕惠卿。
  眼下的情况是明摆着的,以朝廷如今的开销,新法绝不可能废除。朝廷的收入倍于英宗之时,但开支同样也是加倍。如果新法一切尽废,韩琦、富弼、文彦博这一干元老重臣上台。
  可是目前的大灾不能不处理,为了能给天下臣民一个交代,只有让王安石辞相一条路可以走。现在王雱虽然准备要从南方运粮入京来打压粮价,稳定政局。可在曾布看来,此举即便有用,也不过是苟延残喘而已。拖上两三个月,王安石的相位依然还是保不住。
  看看韩冈,他给王安石父子出了主意——而且是成功率极高、本有明证的方法——但他却根本不肯站出来参与其中,依然做他的白马知县,明摆就是不看好最后的结果。曾布不喜欢韩冈,但这位才二十二岁,就已经爬到自己三十五岁才走到的位置上的年轻人,其能力和眼光不需要怀疑。
  其实从今年上元节时的宣德门之变中,天子赵顼对整件事的处理,其实就能看得出王安石的圣眷已经大不如前。现在拖了一年,差不多已经到极限了。如今的大旱对于相位不再稳固的王介甫来说,乃是百上加斤,不论做什么,其实都没有挽回的余地。
  而王安石一旦去职,为了能维护新法的稳定,天子必然要从王安石的几名助手中提拔一人进入政事堂中。
  新党如今人数虽众,可真正算得上是核心的,也就四人:吕惠卿、章惇、曾布他自己,另外还要加上一个王雱。如曾孝宽、吕嘉问之辈,离着核心还有一段距离。
  王雱作为宰相之子,连侍制还没有做到,完全没有机会。章惇这两年多在荆湖平定蛮夷,准备走的是由边帅至枢密院,再从枢密院至政事堂的那条路,可以说是已经暂时放弃了对新党次席位置的争夺。
  真正能与自己一争高下的,就只有吕惠卿一人。
  论文采、论才智、论治术,曾布绝不会认为自己会输给吕惠卿。
  就是从家世上,南丰曾家也稳稳压着晋江吕家。曾家一门三代出了十九个进士,通过几代联姻,与如今大族世家都能拉上关系。就算是富弼、韩琦这等元老,绕个两层也照样能攀上去。更别说王安石,他的弟弟王安国可是自己的亲姐夫。
  可是从一开始,吕惠卿就死死地压在自己的头上。变法之初,不论是商议新法的条款,还是职位的升迁,福建子总比自己要早上一步。
  好不容易等到吕惠卿因母丧而丁忧回乡,近三年的时间,曾布便跃居,仅在王安石之下。最多的时候,他身上一口气担了十几个差遣,一时风光无限。
  只是等到吕吉甫从福建老家回来,情况又发生了变化。
  明明是自己孤身支撑了新法推行中最为艰苦的那一段时光。王安石乃是一国宰相,独掌大略,不暇细务。具体的事务全是他曾子宣来主持。没有自己一番心血操劳,哪还有新法顺利推行的今天?!
  吕惠卿倒好,新法出台时他掺上一脚,中间的辛苦全都避过,现在回来却想方设法的要压着自己。天子和王安石,也并不介意将自己手上的权力分给吕惠卿。
  而吕惠卿与自家并没有着同僚之谊。原本吕惠卿所定的助役法,自己为了能推行顺利,将之改名为免役法,同时又修订了其中几处不合情理的条贯,整件事全凭公心在做。吕惠卿倒好,竟然给记恨上了,顶了自己中书检正的位置,没几天便将自己定下的几条制度全都给改了。
  这样的对手,曾布怎么都不会让他压在自家头上。现在他曾子宣已经是翰林学士,离着只有一步之遥。加之薛向眼下就要去宿州,他身上的职位又要自己来兼管。官位水涨船高,看看吕吉甫,还来不来得及在接下来的几个月时间里追赶上来,只要慢上一步,先行进入政事堂的必然是他曾布。
  曾布头靠着交椅的椅背,双眼盯着房梁,忽然又开口道:“薛向过两天就要回去掌管六路发运司了,他的三司使之位虽然还留着,但他在宿州肯定管不了衙门里的事。”
  魏玩一听,登时吃了一惊。丈夫的话中之意她哪还能不明白,瞪大眼睛,问道:“官人可是要执掌三司了?”
  曾布的头点了点,“预定的是同判三司。薛向不回来,朝中财计之事必然得有人承担。”他回头看看妻子,只见魏玩双眉蹙着,“怎么,不高兴我任此职?”
  “官人能受天子和相公看重,当然是好事。”魏玩却是心疼丈夫,另外她对于曾布一忙起来就时常日以继夜的作风,也是有那么一点怨怼,“但三司使一职,妾身素闻最为繁剧,官人的判司农寺难道还要兼着?”
  “现在还要暂兼一阵,过些时候就要让贤了。”曾布忽而冷笑:“不过他身上还有军器监和检正中书五房公事两个差遣,怎么都轮不到他头上。”
  魏玩自是知道曾布嘴里的“他”是谁,也知道丈夫对那人的心结。并不多话,悄步走到曾布身后,一双素手熟练地为丈夫揉捏着肩膊。
  曾布很欣慰,家有贤妻总是让人能如此舒心。闭着眼睛,头后仰着,在熟悉的体香中,渐渐便沉沉睡去。
第二十九章
百虑救灾伤(一)
  白马县的县衙这一天突然忙碌了起来。不是二门以外的县衙大堂、二堂,而是二门之后的内庭。
  刚刚雇来没有多久的使女婆子,拿着抹布水桶,仔仔细细地打扫着每一个角落,整理着大件的杂物。如今天干物燥,几个月来的雨雪,加起来还不能没过桶底,空气都是雾蒙蒙的,全是灰土尘埃。莫说园中的花木全都变成了灰黄色,就是室内的家居摆设,也同样只要半天工夫,就能落上一层灰。
  韩冈虽然好洁,每天也让下人打扫着房中。但男人眼中的干净,与女人眼中的干净,定义是完全不一样的。过去的一段时间可以糊弄过去的地方,从今天往后,却再也不能视而不见,随随意意地一带而过。
  ——昨天晚间,有消息传来,县尊的夫人今天就要抵达白马县中。王相公的女儿,另外还要加上几个妾室,同时还有韩冈的一对儿女。知县的一家子终于到齐了,当然要好生地清洁一番。
  韩冈虽只是让人将自己居住的院落打扫干净,安置一些必要的什物,但有心在韩冈面前表现一番的仆婢或是胥吏,又有哪个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当然是手忙脚乱地将韩冈吩咐下来的事情尽量做到最好。要不是韩冈本人的性格这段时间已经让所有人都看在了眼里,自掏腰包买了贵重摆设来卖好韩冈的,人数绝不会少。
  今天韩冈本人也没有像往常一样,远赴乡中视察旱情。而是就去了城外不远处的流民营。
  这座在预定的设计中,能容纳几万人的营地,如今只有一点雏形。进入其中的流民,也不过两百多户而已。不过该做的准备,韩冈一点都不会漏掉。从食物到饮水,从居住到行动,吃喝拉撒的一应事务,韩冈都是全盘放在心上,有一点问题传到耳中,便及时将之处理。
  这些天,流民营中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打井。
  人多的地方,病疫自然也会多。流民营一旦聚集了上万人之后,一不小心就是一场大瘟疫,尤其是到了春天之后,死上一半都不是不可能。
  这卫生情况乃是重中之重,韩冈就是靠了医疗制度而出头,当然不可能不放在心上。而在这其中,洁净的水源是保证病疫不至于大爆发的关键所在——这个时代,最为洁净的水源,则只会是井水!
  今年秋冬,大旱成灾。在十月份的时候,因为田中的出苗率只有六成不到,在韩冈还没有完全接手县中事务的时候,白马县民就已经自发地开始疯狂地四处打井,要用地下水来灌溉土地——不要多,只要能出苗就行。
  从十月到十一月,只一个月的时间,白马县中新开出来的水井就多达两百口。其中大量出水的就只有十分之一。靠了这么二十多口井,加上原有的一些,也的确浇了一部分地出来。只是对于县中整体的苗情,乃是杯水车薪。
  如今在流民营这边打井的人力,韩冈用的自然就是流民,从官库中掏出钱粮来雇佣他们掏井。精壮的汉子下井中掏泥,而妇孺老人则是打打下手。而负责在流民营附近寻找水脉,确定凿井地点的,则是请了一个在前面县中百姓四处开井时出水最多的井师。
  如今虽然天寒地冻,可也就地上三尺被冻得发硬。一镐下去,就只是一个小坑的情况,到了深处就不见。过了冻土再往下,要容易许多,随着越挖越深,土地渐渐湿润变软,从泥地渗出来的水也是越来越多。
  那些流民中的精壮,都是脱得只剩一条犊鼻裤下井去挖,通过轱辘将混了地下水的泥土一桶桶地挖上来。堪用的劳力有两百多,开井的进度也比正常要快,不过六七天的时间,同时开的二十眼井中,就有八眼出了水。
  也就在昨天,韩冈收到妻妾儿女即将抵达白马县的消息之前,流民营的井出水的消息也送到了韩冈这里。
  今天早间处理完公事,韩冈便带人来到流民营中。
  被指定为流民营甲区保正的,是带着一家老小三十余口南下的老汉,连同着一个村子逃难的都在一起,人口多,势力大。加之这一片的都是乡里乡亲,互相之间,绝大部分都能攀上亲的。这个姓张的老头子年纪最长,也能镇得住他的晚辈。
  见到韩冈一行抵达大营门口,张保正便带人迎了上来,紧跟在他身后的,是点了掘井位置、立了大功的井师。
  在韩冈面前,张老汉让下面小子捧上了几个瓷碗。韩冈看着盛在碗中微显浑浊的井水,点了点头,至少是能用了。
  “不过最好还是要白矾啊!”他低声叹了口气。
  京中七十二家正店之首的樊楼,最早其实是叫做矾楼。就跟同为七十二家正店的马行楼一样,本是行会的会所,后来才改为对外开放。
  矾楼之所以会变成樊楼,是因为朝廷将矾业归于官府专卖,矾业行会最终解散的缘故。
  就跟食盐一样,此时百姓在日常生活中,对于明矾的使用,乃是普遍的情况。世间的大户人家,都会用明矾来澄清日常用水,无论井水河水。而普通的寒门素户,如果有条件,也会购买一些明矾来使用。
  明矾在此时人们看来,就是最好的净水之物,也是韩冈眼下能想到的净化。泥浆水就算煮开了,也没人愿意饮用,如果能加上一点明矾。
  不过这就未免太过奢侈了一点。贫寒人家都没有用白矾净水的,哪有从官库中拿白矾出来给流民用的道理?韩冈要是这么做了,必然会引起一番议论,不过用在疗养院中,则不会有任何问题。
  参观过出水的水井,水量都很充足。有几口废井,其实也能渗出点水,不过水量不多而已。
  对于这些流民的工作,韩冈很是满意。从这个速度来看,两个月内,还能开出几十口堪用的水井。不过要用来提供给足够万户流民使用的水源,却有些不太够。更确切点说用水桶取水,对水井的利用率太低,不足以供给更多的使用者。
  最好能造出从井中提水的器械,类似于水车的那种,用畜力或人力来拖动。不仅是供人饮用效率太低,同时用来灌溉田地,用井水一桶桶的提上来,也是太浪费人工。
  韩冈早已看到其中弊病,前些日子就给出五十贯悬赏。征集能够大量提升井水的器械。
  要知道,在流民中从来都是不缺乏人才的。旱灾、水灾,也不会因为人的才能而将之放过。管你有才无才,是贫是富,一体都受灾。还是老子那句让人说滥的话,“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地无私亲,对于万物一视同仁。
  在艰难困苦的生活逼迫下,人们往往都能迸发出日常所见不到的才华。这等危急关头的爆发力所创造出来的结晶,正是韩冈所期盼看到的成果。更别说高价悬赏,白马县的百姓中也有人为此而心动。
  如今这个时代,有用来放火、救火的唧筒——只看抽得是水还是油,也有利用畜力、人力的水车,更有通过滑轮从水井中用水桶提水的牛拉井,集思广益地改造一下,不是弄不出来可以用来大面积灌溉的器械。
  但出乎韩冈的意料,当初的悬赏的确让人们蜂拥而来,其中几件的确有着不小的可行性,但让韩冈心动的,不是那些还没有造出来的器械,而是那位在寻找水脉上有长才的井师。
  这位井师就以井为姓,排行十六,以行辈为名。听着口音,乃是蜀人。在韩冈面前,井十六说道:“……不需要人力畜力来提水,水井只要打得够深,穿透了石层,就能自己涌出来。”
  “此事真的可行吗?”韩冈有所疑问。深达几百米的自流深井当然好,他也不是没见识过,但这个时代的技术要求能做到想打深井就能打吗?
  黑黑瘦瘦的井师点头回话:“回县尊的话,小人过去曾经打过!”
  “打过?”韩冈立刻追问着:“不知那眼井在哪里?”
  井十六却跪了下来,“还请县尊赦小人之罪,小人方敢说。”
  韩冈不喜这等要挟之举,但眼下的情况让他不介意赦免一个人才,更不介意问上一问,“可是杀人行劫?”
  “不是。”井十六连忙道:“若是做下此等恶事,小人怎敢说出口?”
  “那就没关系了。”韩冈笑道:“只要不是论死重罪,其他的过错本官就帮你担待着。如果当真能打出自流深井,救了本县百姓的灾伤,本官甚至可以奏请圣上封你为官。”
  井十六大喜过望,磕了几个头,抬头道:“禀县尊,小人乃是蜀人。”
  韩冈点头:“能听得出来。”
  “小人出身于富顺监。”
  韩冈神色一变:“盐井?!”
  井十六低头道:“县尊明察,小人本是盐户,祖传的点井之术,后来遭人陷害逃出来的。”
  “原来是家学渊源。”韩冈这下对这个黑瘦的四川汉子有了几分信心,“不管你受了什么委屈,只要能立功,本官保你能有衣锦还乡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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