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校对)第319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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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冈一头雾水,王雱莫名其妙地跑来,又莫名其妙地当头丢下这么一句话:“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不解地问着。
第二十八章
临乱心难齐(七)
  王雱没有耍嘴皮子的多余精力,跑了几个时辰,累得不行,直截了当地将来意说了一遍。
  运输粮食来打压粮价,这正合韩冈的心意。
  只是在韩冈想来,用来平抑粮价的粮食,只要动用开封府的常平仓应该就够了——而且这还不会影响开封府的粮食安全——在开封城内外,有着富国、永丰、顺城、五丈河以及夷仓等七八个大的储备粮仓库,最小的一个都是存粮超过十万石以上的大仓库。
  不过听王雱的意思,他是准备要一下将东京城的奸商们打死,省得到了春天再为此而烦心——一旦动用了常平仓,就等于是告诉人们,政事堂的手上只剩最后一招了,心思蠢蠢而动、准备到春天发难的必然不在少数。
  所以王安石和王雱才有了开汴口,破河中之冰,在冬天输送泗州、宿州的存粮上京的想法。所以侯叔献以碓冰船破河冰的建议,才得到了王安石和王雱的看重。也因此,一听说韩冈这边有着更好的办法,王雱便立刻飞奔而来,连夜向韩冈讨教。
  只是他们的想法初衷虽好,却一点也不现实。
  “用雪橇车大规模的运输绝不可能。”韩冈立刻就否定掉了王雱的幻想,“熙河路从来没有过在冬日大量运输粮草的经验。”
  熙河路冬日的交通路线,的确是通过冻结的河道来运输。不仅是渭源堡通往狄道城的道路,就是陇西与渭源的交通,还有狄道与临洮、珂诺等寨堡的交通,同样是通过雪橇马车来联系。
  熙河路主要的城池寨堡,基本上都设在河边。借助洮水、渭水等河流冻结后形成的通途大道,冬天的熙河路一样能够顺利交通往来。即便其中有几段河道中间有瀑布,但附近的兵站都在那里设了哨卡,在合适的地点安装了大型的绞盘提升装置,将雪橇马车卸载后,分批吊运上去,其难度并不大,只是偶有损失而已。
  但这样的运输方式,主要还是以传递消息为主,加上一些过年时的犒赏,运力并不大。从来没有说用雪橇马车大规模运输的:冬天不比春夏时节,山间的一场暴风雪就能让运输队损失惨重。就是眼下小规模的运输,路途上的损失其实也不少。
  而眼下要大规模组织雪橇车来运输的还不是熙河,而是汴河。在过去,根本没有河道冰面上运输的经验,而且又没有足够的准备。仓促行事,临危受命的六路发运司,能做得好这件事吗?
  改装车辆其实不难,只要肯动用人力,六路发运司手上用来修补纲船的过千匠户,半个月之内,改装出两三千辆以上的雪橇车都没问题——只要牢牢地钉上形状合适的木条,就可以将马车车厢,甚至一些不大的平底船改造成能在河面上跑的雪橇车。
  可是为了保险起见,同时临时改造的雪橇车本身肯定也有问题,其载重撑死也就二十石上下。二十万石粮食,就是一万车次。这样的数目,韩冈不是小瞧人,六路发运司当真是组织不起来。运到肯定是能运到,但动用大批车次的运输过程中,中间的损耗不知会有多少。
  而且还有一个问题,“雪橇车,顾名思义是在雪上行驶,不是冰橇。但汴河上那里只有冰,雪橇在上面不好走啊……”
  王雱脸色为之一变:“雪橇在冰面上就不行吗?”
  “有个几寸厚的雪就够了。”韩冈倒不会骗自己的大舅子,“就是没有雪,短途运输其实问题也不是很大,最多颠簸一点,跑开了就没什么关系了。但问题的关键不在这里。”韩冈神色严肃,沉声说道,“从宿州到东京,路途有五六百里之遥。河中情况懵然不知,埋头向前送,一路颠簸,仓促改装后的雪橇车很难承受得起,中途的损耗可是难以计数!”
  听说雪橇车可以在冰面上使用,王雱的神色就缓和了下来,不为韩冈后面的话所动:“依玉昆你看来,用雪橇车比起驱船使碓来捣冰凌如何?”
  那还用说,肯定是要强出百倍。韩冈绝不会相信,在千年后都让人头疼的河道破冰问题,在这个时代能够轻易解决。再怎么说,雪橇马车也是经过几年的实际验证,大规模运输难度虽说很大,可比起侯叔献的方案来,还是靠谱得多。
  王雱的心意已经完全从问题中透露出来,韩冈沉默一阵,终于开口问道:“……真的要如此行事?”
  “箭在弦上。”王雱声音沉甸甸,“所以才来问玉昆你,究竟可不可行。”
  “这样的损耗绝然不小,能有一半入京就已经是万幸。”韩冈再一次提醒王雱,“运输成本可要比纲船高出许多。”
  “再多也多就跟从关中运粮去熙河路差不多。”王雱不以为意地笑道:“记得当初蔡子政在泾原路时,曾上书言及‘自渭州至熙州运米斗钱四百三十,草围钱六百五十’。”
  “蔡副枢说得夸张了一点,斗米四百三,一石运费就要四千三,也就是五贯半【宋代一贯为七百八十文,足贯方为千文】。”韩冈摇头,蔡挺是虚言恐吓而已,拿着最高时的价格来做例子,并不是平均数,不能当真的,“记得熙宁三年、四年、直到五年年初,总计从泾原路运来米麦差不多有三十余万石,草料也有四十五万束。难道光是在运费上,就用了三四百万贯?”
  “但运费比粮价要高出数倍那是没跑的。”王雱立刻接话道。
  “这倒是。”韩冈点头承认,“三五倍总是有的。说起来如果没有小弟所创的兵站制度。以旧时路中的消耗,要将粮秣运到最前线,三斗能有一斗就不错了。如今至少省了一半。”
  王雱倒没在意韩冈的自我吹嘘,“不论路中要花多少,这边都没有关系。就算是以蔡挺所说的运价……只要能在今年冬天将宿州、泗州的囤粮运抵京城,中书可以承受!”
  王雱的声音斩钉截铁,韩冈顿时没话可说了。
  心中暗自叹着,财大气粗就是好哇!
  当一个有足够实力的政府,不惜代价地开始全力运作的时候,损失和阻碍的确不算什么了。只要能达到目的,只是单纯以三五倍的金钱为代价,他们都能够承受下来。就像后世的工业化国家开战,国家机器运作起来,无数物资在战火中化为灰烬,但对于国家来说,在胜利面前,这些消耗和损失,根本算不上多大的问题。
  虽然大宋并不是工业化的国家,但掌握在王安石这位宰相手中的资源,要想支撑起这条道路来,并不算很难。既然王雱如此说了,韩冈此前的顾虑全都得到了解脱。既然是不计损失和花费,有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
  心思一活,脑筋就开始转动起来,原本的担忧全数化成了动力,“改装过的雪橇车,只要修补整备后,年年都可以使用。今次改装的成本就可以平摊下来。”
  “这点花费也不算什么了。”王雱轻松地笑着,他这个妹夫,推三阻四了半天,现在终于肯帮着出主意了。
  韩冈点了点头,“既然如此,不知能不能秘密一点地改装呢?”
  王雱眉头一动,顿时笑道:“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吗?”
  原本准备使用侯叔献的碓冰船,其实王雱自觉还是失败为多,甚至有死马当活马医的想法。但听说了韩冈有着雪橇车这一冬季运输队利器,他当时就有了暗中阴人一把的想法。现在见韩冈也是如此提议,顿时有了惺惺相惜,英雄所见略同的感觉。
  韩冈察言观色,也笑了起来,“看来元泽兄已经胸有成竹了。”
  王雱点头:“愚兄会通知六路发运司,让他们全力改造,并且严加守秘。”
  “另外雪橇车有个好处,就是可以几辆车厢连在一起。可以节省不少马力。”驳船可是一拖拖上好几船货物在后面,火车也是一个车头带着,在阻力并不大的冰面上行驶,雪橇车也可以多拉上两车。
  当然,还少不了能在冰面上使用的重钉马蹄铁。
  韩冈当初在熙河就已经将马蹄铁拿了出来,可是由于他的功劳太多,原本敝帚自珍,准备用来博取功名的武器,早就被视如平常,王韶、高遵裕看重归看重,呈递上去后,却也没有帮韩冈换回来多少封赏。
  不过现在跟着王雱一说,王雱拍案叫绝。至于分段运输,也就是兵站制度,同样不在话下,韩冈都拿了出来。
  一番话说了一夜,两人精神抖擞,将前后事一起细细讨论,将各项步骤逐一敲定。不过他们都没有考虑过其实在没有下雪的道路上,可以用马车来运送粮草。
  毕竟打压粮价,与其说是商战,还不如说是心理战。陆上运输的运力多寡,每一位粮商的心中都是有数的,粮商背后的靠山们也是有数的。故而王安石硬是要开河口,因为畅通的汴河,可以彻底地将粮价给打压下去。而韩冈的雪橇车则是一个谜团,没人能猜测得出能运多少粮食进京,这就可以让那些粮商们投鼠忌器,不敢轻举妄动。
第二十八章
临乱心难齐(八)
  当一切敲定,窗外已经是雄鸡三唱。朝东的窗户,透进来清晨的霞光。
  心神放松了下来,韩冈喝了口走了味的凉茶,看着尤是精神抖擞的大舅子,问道:“此事我们这边就算定下了,不知元泽你准备什么时候奏禀天子?”
  王雱刚刚松懈下来的神经又绷了起来,苦恼的神色又出现在脸上,答非所问:“这件事不能瞒着天子。”
  “自是当然!”
  欺君乃是重罪,王安石和王雱都不至于犯这般愚蠢的过错。前面上书要在冬季开河口,又要造碓冰船,王安石在崇政殿中费了好一番口水,才让天子点头应允。现在回过头来,又变成了用雪橇运粮,出尔反尔,天子必然心有不快。
  但如果瞒着赵顼不说,情况会更糟。这件事肯定要爆出来的,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如果作为九五至尊,变成最后一个才知情,皇帝肯定会更为愤怒。所以必须要加以补救。
  对于上位者来说,手下的人可以蠢,可以笨,可以有私心,甚至触犯法令条律,只要不太过分,还是可以容忍,但只有欺瞒蒙骗才是最大的忌讳,让人忍耐不得。
  “但要怎么说还是得好生斟酌一番啊。”
  王雱点头:“等回去后与父亲再商议一下。”
  的确不好说。出尔反尔,下了决定后又立刻更改,这就叫做行事轻佻。世间对于宰相的要求,是沉稳、稳重,能如柱石一般稳定朝廷大局,面对危殆局面,也能将国事支撑起来。如澶渊之盟时的寇准,如曹后垂帘时的韩琦。朝令夕改的作风,出现在宰相身上,那就是要给人戳脊梁骨的。
  王安石一向倔强,别说朝令夕改,在外人眼中,就是知错也不会改的,否则就不会有拗相公这个绰号了。现在他主动改弦更张,身上要背负的压力可想而知。
  就要看看王安石要有什么样的办法去取得天子的谅解和理解了。韩冈倒是老神在在,反正不管自己的事。何况以王安石几年来的君臣相知之雅,赵顼再怎么样也会对他优容一二,不过是丢点面子而已。
  王雱也放下了这件烦心事,外在的面子问题不是关键,关键是先要将事情做好。先得有里,才能有外,“运粮上京,绝非易与。更别说还是用雪橇车来运送。不知玉昆是否有心转调六路发运司,主持其中诸事。以玉昆旧年在熙河路的表现,家严和愚兄也能放得下心来。”
  到任两月就调离的前例有的是。认为韩冈到白马任知县就是为了来熬过一任资序的人,本来就很多,现在他转任也不会出人意料。但韩冈却无意改换职位。
  简直是开玩笑!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他韩玉昆难道是王家养的狗吗?!
  “先不说小弟资望浅薄,在六路发运司中根本毫无根基可言,短时间内根本使唤不动那一干官吏。且明春河北若有流民南下,白马县便会首当其冲。如今我在这县中也算薄有声望,就算有流民蜂拥而入,也能安排得下来,倒也不怕会出乱子。要是小弟离开,不知准备换谁来顶替?”韩冈反问着,又道:“不如这样吧,我来上书天子,将雪橇车呈递上去。至于后续的主持工作,还是要劳烦岳父和元泽你另选贤能为是。”
  韩冈的推脱也不出王雱意料,叹了口气,两件事中,他也不能确定哪一桩更为重要。
  “即是如此,那玉昆你就没有必要上书了。政事堂里肯定有过去熙河路呈上来的奏报,有关雪橇车的事也能找得到。”王雱笑笑,“当时没人放在心上,现在想起来了,重新给翻了出来——这等借口,想来也能说得过去。”
  上书提议用雪橇车运送粮食入京,即便此事成功,功劳还是拿不到大头——六路发运司才是首功。但若是失败了,过错却要摊上大半——将责任对到雪橇车不堪使用上那是最简单的。韩冈既然不愿意参与进来,就没有必要让他冒这个风险,好歹也算是自家人。
  “就让薛向来好了。六路发运司他管了几年,现在威望还在。让他来主持此事,不虞会有变故。”王雱说道。
  “薛向可是三司使!”韩冈闻言惊讶不已。从六路发运司升到了三司使的位置上,现在难道要将他降回去?三司使可是大宋计相,六路发运使却是一个苦力活。
  王雱微微一笑:“但他想入政事堂。”
  说着他站起身:“时候不早了,愚兄这就要走。二姐现在就在家中,过两日,就将她们一起送来。”
  天色已然大亮,带着韩冈画出来的图样,王雱就要告辞离开。有了图样在手,他并不担心打造不出来。
  雪橇车仅是一个创意而已,但对于大宋那些手艺超乎后人想象的工匠们来说,他们也只需要一个创意。就像韩冈让人改造投石车,还有当初打造雪橇车的时候,他都是只提了几句话,熙河路的工匠们就将顺顺当当给造了出来。这些器物并不超越时代,仅仅是创意别出心裁,捅破了窗户纸后,将之付诸实现,一点难度都没有。
  “那就劳烦元泽费心了。”韩冈瞅着王雱眼中密布的血丝,又道:“我还是让人找辆马车来好了,元泽你正好可以在路上睡一觉。”
  推门而出,冬日的清晨,寒冷异常。可清寒的空气扑面而来,昏沉的头脑一下就能变得清醒过来。
  韩冈唤了从关西带来的亲信去为王雱准备车马,又让厨中置办了早饭。半个时辰后,王雱带着一夜的收获,悄无声息地从偏门离开了县衙,上车返回东京城。
  与披着连帽斗篷的王雱擦肩而过,刚刚走进偏门的诸立,又奇怪地回头向他盯了一眼。只是那人很快就上了车子,转眼就往城门处去了,让诸立没能在看清到底长得什么模样。
  只不过这匆匆一眼,那人的面相就已经给诸立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白马县的诸押司怎么看都不觉得与身上所穿的庶人服饰相匹配。气质差得太多,应该是个官人才对,而且官位绝对不低。一般的选人,若是不穿上官袍,就跟普通人没两样。只有在官场浸淫日久,颐气使指惯了的高官,才会有让自己在一瞥之间就为之胆寒的气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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