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校对)第314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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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就在何双垣墓的东侧,一片面积广大的土地方平如印。这片两百余亩的田地,在垄沟上有着一块块界碑,与周围的田地区分开来。不过更为明显的区别是土地的颜色,深黑色。前一次,十年来一直留在何允文名下,但由于何阗的干扰,这片地并没有开垦,只有烧荒还是可以的。十年下来,厚厚的一层草木灰混了雨水化入地里。
  日头此时已经升得老高,以何双垣墓为中心,径圆半里的地面上,聚集了百姓成千上万。所谓“连衽成帷,举袂成幕,挥汗成雨”也就是指得这个场面。
  县尉冉觉乃是文职出身,看见了这么多人,《战国策》中的成语一下就联想了起来。只觉得今天白马县的百姓可能都到齐了,比起三月三的大庙会人还要多。如果将他们捉将起来仔细分辨,县中所有逃避丁税的隐户大概都能给揪出来。
  这么多人,若是出个意外,那就是不得了的通天大案。冉觉提心吊胆,而韩冈也一样担心。昨天就让他带着县中的一半弓手出城,在何双垣墓周围划定地界,将白马县四里八乡的百姓们的位置事先给定下来。用白垩在地面上写了字,画了线,并用麻绳圈起。而今天则带了大半弓手来此,将来到此处围观的百姓,按着乡里保甲,安排到预定的地方,并维持着秩序。
  也幸好白马县虽不是大县,但因为地位重要,他手下的弓手人数超过两百,勉强够用。而且更幸运的是,这两年保甲法在京畿一带的推行,让百姓开始有了纪律性,很容易就让他们按着乡中保甲站定。
  “魏兄、方兄,你们看这样还行吗?”掏出汗巾抹了把汗,冉觉来到韩冈的两位幕僚身前,问着他们的看法。
  站在两人身边的,一名三四十岁的中年人抢先一步:“冉县尉果然难得,近万乡民竟然安排得如此稳妥。”
  县官不如现管,冉觉不敢接此人的腔,低头道:“文衙内夸赞了,在下只是听了韩知县的分派。”
  与魏平真、方兴并肩而立的,居然是文彦博的六儿子文及甫。
  文及甫受父命去京师,不成想刚度过白马津,就碰上了这一档子事。他对韩冈的才能算是认同,但好感却欠奉,王安石的女婿,当初还差点气倒自己的老子,没当成死敌就已经是他文文翰宽宏大量了。今日韩冈出来审案,总要看个热闹。文及甫故意暴露身份,站到众官员和韩冈幕僚的行列中,一个是想抢个好位置,另一个,则是审案过程中如果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他就可以当场指摘出来,给韩冈一个难堪!
  清道的锣声终于传了过来,只见着从南面一队人马从人群中留下的道路,直直行了过来。在成千上万人瞩目下,韩冈一行来到何双垣墓前。
  高高骑在马上的年轻知县,腰背挺直,昂首挺胸,气宇轩昂的姿态,给所有白马百姓留下了极为深刻的第一印象。
  翻身下马,让衙役带着原告被告去墓前站定,而韩冈却带着游醇,过去先跟周围被请出来观审的乡绅士子打一圈招呼。等到了文及甫面前,稍作询问,听闻竟然是文彦博的儿子,也不禁小吃一惊。
  文及甫拱手笑道:“及甫不请自来,正言不会觉得在下冒昧吧?”
  韩冈回了一礼:“衙内得司空言传身教,韩冈素来敬服。能得衙内观案,韩冈正是求之不得。”
  衙役和原告被告都在墓前站定了,而一干弓手,在人群中敲着锣鼓喊着肃静,也让这上万人安静了下来。
  “正言,到底要怎么审?”审判就在眼前,游醇忍不住低声问道。
  “虽千万人吾往矣。节夫,你认为世上有几人能做到?”韩冈温声反问,终于揭开了底牌。
  游醇一扬脖子:“义之所在,当一往无前。”
  “对,因此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所以也有说法叫做‘千夫所指,不病而死’。”说完举步,向何双垣墓前走过去。
  韩冈说出的话有些高深莫测,魏平真等三人看着周围人群,隐隐约约有些感觉。
  而文及甫转念间却在想着:难道韩冈是要借着这里的上万百姓,来强压着何阗与何允文认同他的判决?这可当真是大胆,若是一个拾掇不下,可就是丢脸到了全县百姓面前了。
  韩冈却不管身后人怎么想,也不理会并立在坟前的两名当事人,而是径自来到墓碑前。
  捻起一炷香,点燃后奉在手中,对着墓碑朗声说道:“何双垣!你虽已身故五十年,可即投本案,便仍是本县治下子民。身后事一缠三十年,虽已居身土木之下,却仍不得安寝。汝之冤情,本县已知。天日昭昭,众目睽睽,今天就在青天白日之下,万众观睹之中,让本官还你的公道!”
  一番话说完,周围众人都是脸色微变,而更远一点的百姓,也都是起了一阵喧哗。难道这位韩知县,当真能沟通鬼神不成?
  韩冈全然不理会身后的骚动,直着腰,双手拢着香一拱手,算是行了一礼。让人将香火插在坟前。
  转过身来,他一脸端正严肃,对着何允文和何阗道:“此案本官即要宣判,你二人也过来上炷香。等片刻之后,本县宣判,是子孙的,日后依时节奉着香烟血食,而没有瓜葛的,也就该一刀两断了。不管尔等是不是墓中之人子孙,打扰了三十年清净,也该来行个礼。何允文,你先来!”
  周围再一次变得寂静了起来,成千上万对眼睛望着墓前的一举一动。
  在上万人的注视下,何允文颤颤巍巍地上前,点过香,扑通一声跪在墓碑前:“爹、娘,孩儿不孝。爷啊,孙子无能,不能守着祖宗啊!孙儿不孝……孙儿无能……”哭到动情处,竟然膝行上前,一把搂着墓碑,一下下用头撞着,只两下,就已是头破血流。
  眼见着何允文如此恸哭,人人为之恻然,韩冈却仍板着脸,命人将挣扎不已的何允文强行搀扶起来。
  “何阗轮到你了。”
  场中一下又静了,一起盯着此案的原告。
  何阗也拿着香上前,尤留着血迹的墓碑前同样是扑通一声跪倒。但他的哭声却没有悲情,只是在嘶声竭力地干号着,头也撞着石碑,咚咚声响中却不见血。这样哭了一阵,人群中却是隐隐的一片低笑声响起。
  “好了!何阗,你就不要再哭了!”
  冷声将何阗从坟前叫了起来,韩冈环视白马县的一干乡绅和士子,沉声问着:“看到方才的何允文、何阗两人哭坟,这个案子,想必不需要本官来判了吧?”
  还要怎么说?一个哭得要吐血;一个却是干号了半天,怎么都装不出个悲恸的样子来是,干巴巴地连眼泪都没怎么掉。这结果是明摆着的。
  众目睽睽,天日昭昭。当着千万人的面,韩冈似又有沟通鬼神之能,又有几人会不心虚?就算想强装出一副孝子贤孙的样儿,也是镇静不下来,演不下去的。
  不但乡绅们各自点头称是,就连原来支持何阗的士子,也都偃旗息鼓,根本都抬不起头来。何阗脸色灰败,而何允文却大喜过望,又是哭得老泪纵横。
  不过只有文及甫眼神冷冰冰的。这毕竟并不是审案的正途,虽然是光天化日下明明白白地对比,可用哭来证明谁是谁非,却根本不合律条。文及甫自信,只要自己表示一下,得到支持的何阗还有反口的能力。
  “韩正言,如此审案未免太儿戏了吧?!何阗不过是哭声不哀,就这样判他输了官司,试问这判词,审刑院能认账吗?”
  “想不到韩冈还没说,文衙内也知道谁输谁赢了。”韩冈冷笑一声,回头转身,面对着千万白马百姓,“韩冈敢问白马县的各位父老,这个世上可有哭父哭祖,却无泪无哀的孝子贤孙?”
  十几名大嗓门的衙役将韩冈的话一起传了出去,立刻就得到了回答。七嘴八舌,前前后后地响了起来,“没有!没有!”
  “有没有!?”韩冈再一次问着。
  “没有!没有!”这次回答变得整齐了一点。
  “有没有!?”
  同样的问题用着更高的声音第三次重复,返回来的声浪也随时高涨,震天撼地:“没有!没有!”
  等到声浪稍歇,韩冈又高声问道:“韩冈再问各位父老,这世上有没有父祖坟前不伤不悲的道理?”
  “没有!没有!”
  “有没有!?”
  “没有!没有!”
  “如有人自称坟冢之人子孙,却哭坟无泪,祭拜无哀,那他究竟是不是真的子孙?!”
  “不是!不是!”
  “是还是不是!?”
  “不是!不是!”
  一呼万喝,千万人的吼声连成一片,声势之大,仿佛地裂山崩,飓风海啸。站在韩冈身后,人人为之变色。文及甫脸色惨白,浑身上下冷汗涔涔而出,甚至双脚都在发软。
  “是非自有公论,公道自在人心。今日三问,可见我白马县乃是方正之地,百姓亦是忠孝之民。方正之县,忠孝之乡,哪有容小人招摇撞骗的余地?!”
  韩冈再一次转身,沉如山岳的眼神压着众人的心头。来自千万人的声浪犹然不止,合着他的话声,向着一干官吏猛扑而来,“本官今日将何双垣坟茔并祭田一并断给何允文。此案判决如此,谁赞成?!谁反对?!”
第二十七章
片言断积案(下)
  此案就此而定,就算是文及甫,在民心凝成的气势前也不敢再质疑韩冈的判决,毕竟不如乃父多矣。战战兢兢的样子,韩冈都为文彦博感到丢人。
  当场写下判词,将坟茔和田地交还给何允文。又拎过瘫软成一摊烂泥的何阗来教训一番,说了句“念在你是读书人,此事就不追究了”直接将之遣放,宽宏大量的姿态也做了出来。
  最后在百姓们的欢呼声中,韩冈邀着文及甫一起上马回县,回到县中,县吏们见着韩冈的态度,都多了一份敬意。
  晚间,韩冈设宴招待文及甫。但文家的六衙内食不甘味,喝了几杯后,就推说不胜酒力,告辞离席。
  一番酒宴匆匆而散,韩冈领着幕僚回到偏厅,坐下来喝着茶再说起此案时,游醇便道:“今日一案,总觉得正言未免有些行险了。”
  “一点也不冒险。”韩冈则笑道:“其实在事前,我就已经知道了何允文乃是何双垣真孙,而何阗必为伪称。”
  “为何?”游醇惊问。
  “何允文素号富户,能在京畿一带称富,家中少说也有几万贯甚至十几万贯。他不像一贫如洗,只有一群士人支持的何阗。有钱的何允文,必定会是胥吏们捞钱的金主。这些年来,他为了三千贯的祭田,砸进去的钱怕也有三千贯。若不是何双垣亲孙,如何会舍得做这等得不偿失的举动?”
  游醇深思着其中的道理,慢慢地点着头:“原来如此。”
  韩冈嘴角微微翘起,肚子里却在暗笑,这个说法当然是假的,他信口胡诌而已。
  何允文虽然家产远远超过三千贯,但试问有多少股民因为心疼之前的投入,舍不得割肉,然后不断的追加投资,最后损失越来越多的情况。此事古今如一。对于富裕的何允文来说,说不定这三十年的投入已经超过了地价,亏得太多,已经越来越难以放手。要不然,他说一句只要坟头不要田产,这个案子早就结束了。
  游醇全盘接受了韩冈的说法,只是疑问随之而来:“那为什么正言还要斋戒三日?直接断案不成吗?”
  韩冈放声大笑,“偶尔兴致来了,吃个几天素很奇怪吗?‘每因斋戒断荤腥,渐觉尘劳染爱轻。’白乐天的心境,我偶尔亦有之。”
  韩冈明显的是在开玩笑,魏平真在旁叹了口气,对游醇道:“这番道理说出来有理,但做不得数。也只有让何阗自曝其短,才能让人信服。为了墓前一哭,正言从开始时就在造势。斋戒沐浴是造势,拖了三天也是在造势,引得全县近万人都来围观,那就是正言造出来的势啊!如果节夫你被这么多对眼睛盯着,能安安稳稳地站住脚吗?”
  游醇说不出话来。在白天的清水沟边,他也被万众共一呼的场面给惊到了。游醇从来没有想过,千万人齐声呼应会如此让人惊心动魄。虽然不忿气魏平真的诘问和小觑,但仔细想过后,感觉着心悸地摇了摇头,很诚实地回答:“不能。”
  “如今方知要在千万人厮杀的战场上站住脚有多难。”方兴想想那个场面,也是觉得心悸不已:“除非正言这等见惯了战阵的,有谁能稳得住脚?心无底气,当然做不出孝子贤孙的样儿来。”
  “‘虽千万人吾往矣。’‘千夫所指,不病而死。’”游醇回想着断案前的一番话,心中对韩冈的敬意油然而生,起身一揖:“如今方才明白,什么才叫读透了圣贤书。”
  “节夫太夸赞了,我可是万万当不起。”韩冈连忙扶起游醇,笑道:“其实我没想到何允文竟然能哭得如此动情,让本案一下就定了下来。本来依照我的估计,两人都哭不出来才是最有可能的情况。”
  三人闻言一呆,的确,这个情况才是最可能出现的。何双垣死了有五十年,何允文这个真孙都没有见过他祖父的面,哭不出来可能性很大。游醇连忙追问:“正言你那样会怎么判!?”
  韩冈一声冷笑:“哭坟无哀,那即是不孝。如此不肖子孙,有不如无,如何能将祭田断给他?我本准备着趁势质问,将两人的面目彻底拆穿,那样县学的学田也就有着落了。到时候,将坟茔也归入县学中,吃着人家田里的出产,县学的学生四时八节带着祭拜,那是少不了的。总比只惦记着田地的孙子强。且若是日后有些灵异之处,还可以请封其庙,那就再也没有争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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