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校对)第297部分在线阅读

字体大小: | | 上一章 / 章节目录 / 下一章 / 返回书籍页面 / 当前阅读进度297/1757

  “难道说将鸿毛与石块同时丢下,会同时落地?”杨绘仿佛卡着仇人脖子似的,揪着韩冈话语中的错处,“怎么韩玉昆你所看到的寻常,怎么与我等看到的寻常完全不同?”
  一阵轻声窃笑在人群中传开,杨绘说的正合他们的想法。
  韩冈立刻回道:“羽毛受风,所以会慢下来,这跟轻重无关。同一张纸,平着落地和团起来落地,快慢是不同的,这就是受风的缘故。如果是同不受风,一颗十斤重的铁球和一颗一斤重的铁球同时从开宝寺铁塔上丢下,却肯定是一起落地的。”
  杨绘皱起眉来,想了一想,却与周围人众一起摇头,“……胡说八道!十斤和一斤怎么可能会一样。”
  “不去看过,便妄下判断,所以说学士是臆测。”韩冈笑容如春风一般和煦:“要是学士不相信,不如择日去开宝寺铁塔上一试便知。”
  杨绘见韩冈胸有成竹,眉头皱得更深,眉心的皱纹变成了一个川字。有心想否定,却是怕最后错了,自己丢脸。但是他怎么想,都绝不这根本不可能。心念急转之中,忽然想到韩冈不仅是张载的弟子,听说他更是孙思邈孙真人的私淑弟子,会不会……
  韩冈却见杨绘退缩下来,不敢回答,更加得意地笑着:“学士既然不敢去开宝寺铁塔一作验证,那也就罢了,韩冈也不敢强求。”
  听了韩冈话,原本还在犹豫间的杨绘,却一下冷笑起来:“既然韩玉昆你一作验证,我确想见识一下。赌上一把如何?”
  “赌?”韩冈自信地点头道,“有何不敢!”
  “出了何事?”在旁冷眼看了许久的曾布,终于走了过来。
  曾布是压宴官,尽管现在宴会上的规矩已经解放了开来,可以尽情欢庆。但维持宴会上的欢快气氛,也是必须的。若是闹出不愉快的事来,给御史盯上,各自都不好过。
  前面看着杨绘过去找韩冈,明显的没带好意,曾布没有动,哪边吃亏对他都一样。杨绘地位高,口才好,而韩冈的口才绝不输于他,心性、才智更是贾诩一流的人物。只要不闹开来,看看他们两人演出的戏码也不错。
  不仅仅是曾布,吕惠卿等几个考官,以及其他学士都在外面看乐子。不过现在闹到要开赌,就必须上来看一看了。
  “不是什么大事。”对曾布的询问,韩冈拱手回道,“只是一尽酒兴的小赌而已。”
  “要赌什么?”曾布明知故问。
  “韩冈与学士要赌一赌,将一颗十斤重铁球和一颗一斤重的铁球一起从开宝寺铁塔上丢下来,是先后落地,还是同时落地。”
  “元素【杨绘字】,是这样吗?”曾布反过来问杨绘。
  “不!”杨绘却摇头否定,双眼盯着神色疑惑起来的韩冈,冷笑着:“既然韩玉昆你说这是理,那只要是高处,在哪边都一样吧?不一定要在开宝寺铁塔上。铁塔可以,繁塔可以,甚至这边的华觜冈……”杨绘回手指了指东南面,越过殿门,能看见半里之外,在琼林苑东南角,建有一座高台的山冈,下临一汪清池,“应该也可以吧?!更不需要铁球了,那物件不好找。石锁啊,秤砣都一样,只要一个十斤、一个一斤就行……韩玉昆,你说是也不是?!”
  “可惜了比萨斜塔的实验。不能向伽利略来致敬了。”虽然鱼儿上了钩,韩冈还是感到一丝遗憾,也没有及时回答。
  韩冈似乎是在犹豫的迟钝,落在杨绘眼中,便让他眉眼一挑。眼神一下锐利起来,露出了看破了一切的笑容:“怎么?除了开宝寺铁塔,其他地方就不行吗?还是说只能用铁球?”
  “……当然不是,都可以。”
  韩冈的回答似乎有些勉强,连笑容都收了起来。周围众人都觉得他心虚胆怯,纷纷窃窃私语起来。
  “好!”杨绘哈哈大笑,“即使如此,本官就跟韩玉昆你赌了!……择日不如撞日,就在今天琼林苑中决个对错来。”杨绘也不敢拖时间,要速战速决才是。万一韩冈有什么术法,弄什么狡狯,到时候可就要干瞪眼了。琼林宴上,不拘俗礼,借用一下琼林苑中的楼台,不会有什么问题。旧年也常常有进士登华觜冈临风赋诗,“还望玉昆你不要临场退缩才是!”
  韩冈还没有回答,吕惠卿就凑了上来,笑道:“既然是赌,总得有个彩头吧?”
  杨绘看了眼吕惠卿,又瞅瞅韩冈,暗自忖道,韩冈要荐张载入经义局,果然把内定中提举经义局的吕惠卿给得罪了。
  “不如就罚酒三杯好了。”杨绘提议道。
  酒席上的赌斗,没人会在乎彩头的,关键是面子。谁被罚喝了酒,可就是当众丢人现眼。
  “最好还得即席赋诗一首,以记今日之事。”
  吕惠卿又追加上来的提议,更是坐实了杨绘心中的想法。韩冈看了吕惠卿一眼,脸色木然,不知在想什么。
  周围众人中,知道韩冈举荐张载的,也是了然于心,皆道吕惠卿够狠,这一下,韩冈别想再留在东京城,说不定连王安石的女儿都没脸娶了。
  至于绝大部分的新科进士,见着新党中坚明着拆王安石女婿的台,却是变得狐疑起来。
  吕惠卿神色夷然不变,他过来帮腔,却不在乎别人是怎么想。
  韩冈在经义局中横插一杠,吕惠卿当日听了后便是冷笑不已。谁都知道经义局是做什么的,真正有心争夺儒门道统的学派,哪一个愿意将这个位置相让?要不是王安石现在占着宰相的位置,旧党的一封封奏章,足以将设立经义局的主张送到故纸堆里去。
  但从吕惠卿的角度看来,韩冈这一次做得十分聪明。通过举荐张载入经义局,在不伤新法的前提下,向天子表明了自己的独立性,而且还让天子觉得他顾念旧情、不忘根本,为人正直。这一感观,足以铺平韩冈之后的仕途道路。
  而在王安石那边,韩冈一心支持关学这点的确让人恼火,只不过韩冈再怎么样也是王家的女婿,也不可能当真翻脸。更别说他至少是站在新法一边说话。其实这样也就够了——畏于权势而尽弃其学的女婿,王安石也不可能看得上眼。
  “你买谁赢?”曾布低声问着吕惠卿。
  “就跟子宣你一样。”吕惠卿笑了一声,看着人群中杨绘哈哈笑着,与笑容浅淡的韩冈,一团和气的将赌注定了下来。
  曾布也在瞅着杨绘脸上自信的笑容,摇了摇头:“杨元素糊涂了,白活了四十多年。也不仔细想想韩冈一段话是怎么说的,见了钩子就往上咬,团鱼都没他咬得快!”
  “杨元素是聪明人。但聪明人往往就会自作聪明,把事情往复杂里去想。”吕惠卿侧过脸,对曾布道,“何况他也不可能如你我一般,深悉韩冈的为人心术,吃亏上当也是免不了的。”
  聪明人对自己都是有着绝对的信心。看到韩冈胜券在握、胸有成竹的样子,杨绘绝不会去怀疑自己想法的正确性,而只会将韩冈的信心来源往阴谋诡计方面去考虑。既然是这样,韩冈只要多提两句开宝寺铁塔,他就必然会想歪掉。
  吕惠卿方才似是站在杨绘一边,其实是在帮韩冈着阴杨绘。韩冈瞥过来的一眼中带着笑意,分明也是看透了吕惠卿的用心。
  杨绘不合于新党,但至少现在还没有对新法攻击得太厉害,所以还能做着翰林学士,否则早就给赶出朝堂去了。不过吕惠卿知道,两年前,天子曾有意让杨绘任御史中丞,不过给人给挡了。外面传说是王安石,但实际上却是文彦博。这是杨绘攻击新党不利的缘故。不知杨绘本人知不知道。
  但现在杨绘身上的压力很大。翰林学士再进一步不是执政,就是御史中丞。所以杨绘一直都不肯明确地出来攻击新党。而旧党那一边,作为杨绘的政治后台,却不会让他的态度继续暧昧下去。
  今天杨绘来找韩冈麻烦,吕惠卿只要联系起他现在的处境,就能想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
  “不敢动狮子,却想来打虱子。小心虱子不是虱子,而是狮子!”吕惠卿冷笑着,心中转着绕口令。
第二十二章
明道华觜崖(二)
  定下赌约,杨绘虽然心急,却也不便立刻前往华觜冈。
  宫宴还没有正式结束,至少要等进士们和上天子的御制诗后,才能前去。不过韩冈人就坐在这里,杨绘也不怕他能变出什么花样来。
  琼林苑的管勾官这时听了召唤过来,杨绘吩咐着:“去准备一个十斤以上的石锁,还有一个一斤上下秤砣。”
  管勾林深河已经四五十岁,官场上摔打了几十年,心眼活络,更会做官。方才就从手下的吏员那里听说了杨绘和韩冈的赌赛,当然不会就傻傻地等着命令。
  林深河没出身、没后台、没才学,只是靠了家族中唯一做了州官的伯父的临终遗表,才被荫补了一个没品级的流外小官。熬了几十年,靠磨勘磨到了从九品,却没能攀上一个像样的贵人。虽然他活动的能力是有,但也只不过弄来了一个管勾琼林苑的差事,还是升不上去。而且头上还压了两个宗室出身的琼林苑提举、同提举,平日里事都是他做,却还要受闲气,几年来都是憋闷不已。
  但现在终于有了个机会,自知正是他表现的时候到了。韩冈自不量力,已成了众矢之的,林深河当然不会站到那艘破船上。肯定是要帮着杨学士,为他好生出一口气。只要这一次拍好杨学士的马屁,做了身前的亲近,做了他门下的走狗,日后说不定还有转官的一天。
  林深河垂着手,半弯着腰,声音谦卑无比:“下官前面已经让下面的人去准备了,学士尽管放心。”
  杨绘点了点头,道了句好。不过想了一想之后,又招了招手,示意琼林苑管勾走近一点。
  林深河忙凑上前来,压着心头的兴奋,赔着笑脸:“敢问学士有什么吩咐?”
  杨绘侧过脸,低声问道:“苑内可有黑狗?”
  “黑狗没有,但有公鸡,为数不少。”林深河心领神会地神秘地说着,“公鸡鸡冠血也能破邪术,下官已让人先行准备去了。”
  杨绘惊讶地回头看着这位知心可意的琼林苑管勾,就见林深河继续低声道:“下官想着,韩进士是孙真人的弟子,保不准会变什么术法,这么做也是有备无患。如果当真是如韩进士所说的自然大道,那一点公鸡血也不会有影响。”他望望左右,更凑近了一点,“下官这里还让人去准备了妇人天葵,到时与公鸡血一起抹上去,包管什么样的邪术都用不了。”
  杨绘深深看了这位近五十岁的卑官一眼,口气不无赞赏:“办事倒是得力。”
  “下官最恨赌中出术之人,只为了赌赛公平而已。”林深河说得义正辞严,一脸正气。
  杨绘一笑,说到底,能帮翰林学士出力,哪有不屁颠颠地凑上来的,倒也不算什么了。“你叫林深河吧?我记下了!”
  对于在琼林宴上闹出这一桩赌赛,殿中的每一个进士都是兴致盎然,各自低声讨论着,韩冈和杨绘之间究竟谁赢谁输。基本上都是站在杨绘的一边。用脚趾头想都能知道,越重的东西越沉,越沉的东西当然落得越快,怎么可能一同落地。不过还是有人觉得韩冈有那么一两份胜算,但其中并不包括慕容武。
  慕容武作为张载的弟子,还有韩冈的好友,在众同年的讨论中,当然是第一个要受到咨询的。他完全不能认同韩冈的说法,这也因为他比韩冈早一个月上京,并没有在韩冈去横渠镇时,在旁聆听韩冈对于力学三律的一番解说。
  所以当韩冈和杨绘打起赌来的时候,他想阻止,却没能来得及。现在众同年过来相问,他明明心中在摇头,还偏偏得站在韩冈这一边。回答的时候就免不了很是勉强,让众人都看在了眼底。尽管他的回答,全是帮着韩冈,但每一个看到他表情的进士,都摇着头。
  “已经没得赌了。”邵刚对余中摊开了手,摇头叹道。
  余中也叹了口气,好好的琼林宴变成了赌场,身为状元的他,当然不会乐于看见。而韩冈所面临的境地,余中都是要敬而远之。他望了一眼,独坐原位、无人敢近的韩冈。这一科名声最响的一人,今天可就要折戟沉沙了。
  “可惜了。”余中的低声呢喃,说不出喜悲。
  吕惠卿看了一圈殿内的情况,转身对曾布道:“看来就我俩在赌韩玉昆赢了。”
  “那不是正好,可以通杀啊!”曾布笑着,瞥着正与管勾琼林苑的小官窃窃私语的杨绘,眼神中尽是鄙视。
  曾布应该殿中最相信韩冈的一人。虽然在新党中,最为反感韩冈行事作风的就是他。但韩冈的才智,曾布却是最能认同。能在第一次上京时,就出了一个撬动天下大局策略的谋士,绝不可能在这件事上犯浑。而且在跟杨绘争辩时,话题都是由韩冈领着,怎么可能会出现自己造陷阱,然后自己跳进去的情况?!
  吕惠卿也笑了一笑,他看了看食欲丝毫没有受到影响的韩冈,却又皱起眉来。虽然他赌着韩冈赢,但吕惠卿的心中,却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韩冈敢说十斤重的铁球会跟一斤重的铁球落地一样快。
  “当真会是两个铁球或是秤砣、石锁的同时落地?还是韩玉昆会变什么术法?”他问着曾布。
  曾布摇着头:“不知道,还是眼见为实吧。”
  “眼见的可不一定为实。”吕惠卿道,“子渊攫灰而食,子见而疑之。先圣都犯错的事,我等凡夫俗子,如何能做到?”
  子渊就是颜回。孔子率弟子周游列国,在陈、蔡之地被困,粮食已尽。颜回出外找到一些米回来,烹煮时房梁上有灰尘落尽锅中,颜回将沾了灰的一点米捞出来吃了,却被孔子看见,便被误认为是先师长而偷吃,非礼也。一直到颜回解释清楚后,孔子为此而叹道:“所信者目也,而目犹不可信。”——原以为眼见为实,谁知实际上眼见的未必可信。
  曾布则念着孔子紧随在后的一句话,“‘所恃者心也,而心犹不足恃。’这一句正合今日之事。韩玉昆说杨绘,就是说他是凭心臆测,到头来也不一定可靠。”
  “‘知人固不易矣。’”吕惠卿背着孔子那段话的最后一句,冷笑道:“先圣不知子渊。恐怕王相公也没想到他这个女婿会有这一手吧?”
  “但韩玉昆应该都算计好了。”曾布声音突然透着阴冷,“……想一想,今天这个鱼钩如果不是杨元素咬上来,你说韩玉昆是准备钓谁呢?”

< 章节目录 >   < 上一章 >   当前阅读进度297/1757   < 下一章 >   < 返回书籍页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