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校对)第29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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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冈、叶涛并不是今科进士中岁数最小的,不过也是年轻到足以惹起他人嫉妒的年纪。
  今年的探花郎,刚刚十九岁。而二十二岁的韩冈,论年纪,从小里排还是能进前十。就算是王安石,王韶这一干人杰,中进士的时候,都是二十岁以后了,没有说是十几岁就能跨马游街——司马光早一点,是正好二十岁。
  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这些科举场上流传的俗话,凝聚了无数四五十岁才得中进士的儒生们斑斑血泪,不是胡乱说出来的。所以有人对此嫉妒无比,让韩冈和叶涛,连杯水酒都喝不清净。
  韩冈和叶涛坐在清风楼上风光最好的一桌,这也是韩冈定下的。若是坐在阴暗的角落中,就算能避开他人的耳目,也显得自己太过弱势了。
  而座位风光好,也代表了被人看到的几率要高得多。先是楼梯蹬蹬一阵响,然后一群士人上了楼来。一见韩冈,立刻有人提起现在传得沸沸扬扬做的事来:
  领头的士子也上来了,对着韩冈道:“原来九进士和十进士,今日二位进士来清风楼上,是为了借酒浇愁吗?”
  “比起贤辈的饯行酒,当是稍胜一筹。”叶涛忒着眼,连站都没有站起来,口舌丝毫不饶人。
  “不知贤辈有何指教?”韩冈却站起来,欠了欠身子。看似有节有礼,但高大的身材可以让他居高临下地向下瞥着人。而且还引用了叶涛对他们的称呼,讽刺意味自然都听得明白。
  这些都是不着边际的甲乙丙丁,看起来就知道不会是多出色的人物。想来打落水狗,也得先看看自己手中有没有趁手的打狗棍。
  已经中了进士的在这个时候都不会冒出来。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宝贝到手了,别人手中的也不过亮上一点,本质都是一样的东西,哪个会为此去闹?
  而官员们更是都知道韩冈和叶涛的排位在呈与天子前,分别是第五等和第三等,是天子亲自拔擢起来的。指责王安石徇私,授意考官,然后拉倒天子面前做评判?打天子的脸很好玩吗?被天子打脸更不好玩啊!
  所以就让落榜的穷酸们来闹好了,自己站干岸看着。同在清风楼上,有好几张桌子坐了新科进士和南省出来的官员,都在一边看热闹,没有过来解围的意思。
  “韩官人的大作我等都拜读了,当真是让人叹为观止。”打头的一人出来说道。这句话听起来像是夸奖,但实际上还是讽刺。
  韩冈呵呵笑了两声,不以为忤:“韩冈的确是短于文字,一榜进士已是喜出望外,侧身一甲之列,却是从来也没想过。礼部试和殿试之上,也是靠着见多识广而已,并不是说文采有多出众。”
  韩冈的姿态足够低,却是一块滚刀肉。批评他的文学水平不够,他根本就不在乎,一口承认下来。
  “韩冈在殿试多言关西河湟之事,也只是因为对那里内外诸事最为熟悉而已。既然天子要我等‘以所见言之毋隐’,韩冈也自当以所见所闻报于圣上。不知贤辈于此事上有何指教?!”
  要是批评韩冈在策问中说的那一条条一款款,说句难听话,就是班门弄斧,没人有这个自信。如果闹到了天子面前,皇帝是相信韩冈这个出自陕西、参与收服了河湟的专家呢,还是相信与陕西、熙河八竿子打不着的外人?
  他的策问,文采虽是不彰,但字句之中却是滴水不漏,想找漏洞都难。在殿试上写就的文章是事先预备好的,是他和王韶共同点心血。两人都是官场中人,怎么正确而圆滑地撰写奏章和公文,不让政敌找出错来,他们都是经常练习,不敢懈怠。这一篇经过仔细推敲过的文字,说的又是只有自家最为了解的事情,一点破绽都没有。就像一颗涂满油的珍珠,局外人想找茬,手沾上去就能滑开。
  而且韩冈后两句更是说得十分清楚,他的排名是天子的决定。质疑天子的决定,到没有什么关系,说不定还能博一个直名。但韩冈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天子提拔他,并不是喜怒爱憎而定。要想反对,自己掂量一下后果吧。
  “天子青眼,不过是看在韩冈能直言而已,并不是韩冈文采高人一等。听说状元郎最近上书,说要将自己的功名让给其落第的兄长。韩冈虽不才,可此事上不敢后人,若有贤者能有鸿篇巨著,一述西北边事的来龙去脉,韩冈让了这位置也是心甘情愿。”
  韩冈笑意吟吟,话里话外却是明明白白的反击,既然不服,那你就也写一本出来好了。
  这个姿态强硬至极,让每一个士子都出离了愤怒。
  韩冈其实是最让人嫉妒的。
  今科的进士已经授官。除了本有官身的进士以外,其他的绝大部分都是授予了选人中的最低一级——从九品的判司簿尉。只有前六名,状元余中为大理评事,榜眼朱服为淮南节度判官,第三名榜眼邵刚为集庆军节度判官,第四名叶唐懿为处州军事推官,第五名叶杕为秀州司户参军,第六名练亨甫为睦州司法参军。
  状元余中是直接升为大理评事,进入京官序列,这是应有之理。而其下朱服、邵刚等人虽然比其他进士多走上了两三个台阶,但依然还是选人,必须于选海中浮沉数载。
  可韩冈已经从无出身朝官的国子监博士,转成了有出身的太常博士。
  他的晋升速度。一辈子爬不出选海,或是越不过京官朝官那条分界线的官员,是根本不能与之相比的。而拿现在朝中的侍制以上的重臣来比较,韩冈从入官开始,到走到从七品太常博士这一阶级,也至少快了十年到十五年的时间。
  众人正待要开口围攻韩冈,楼梯又是一阵响,一人上了楼来。看服色、外貌,是宫中的宦官。他上了楼来,立刻尖着嗓子叫道:“韩冈何在?”
  韩冈甩开一群儒生,上前两步:“韩冈在此。”
  “韩博士可是让小人好找。”那宦官抱怨了一句,立刻又道:“官家有旨,招韩冈即刻进宫,勿得拖延!”
第二十章
廷对展玉华(上)
  没有来得及让韩冈一展口才,便被不速之客给打断。
  天子遣使传诏,找韩冈入宫觐见,让楼中的喧闹一下消失得无影无踪。看着这位上楼来的身高体壮,像武夫多过阉人的宦官,没人再敢说些什么。
  士人多是看不起阉宦,但对于身负皇命的使节却不能有半点不敬。
  在场的不会有人认为这是天子要降罪于韩冈,才特地招他入宫觐见,必然是有什么好处在等着他。一想到天子竟然眼巴巴地派人来找韩冈,更是惹得众人心头的嫉妒如同火上浇油一般。
  “终于来了。”
  天子的召见,韩冈对此可是等了很久。将殿试时隔着几十步的距离的会面排除出去,他这个官做到了从七品,才第一次正式觐见天子,这与他成为朝官的年纪一样,在如今才朝堂中,可算是独一无二了。
  在众人在愤怒中掺杂了更多的嫉妒羡慕的眼神中躬身领旨,然后韩冈回身对着这一众儒生,一拱手:“诸位兄台,且恕韩冈要先行告辞。”
  韩冈如同老友一般告退,众儒生一个个都愣着,不知是该回礼相送,还是昂起头不屑一顾。
  不等他们决定过来,韩冈已是掉头不顾而去。而在离开前,韩冈没忘了让随行的伴当掏钱会钞,也没忘记拉一把叶涛,“致远兄,你前面不是说午后尚有要事?”
  叶涛先是一愣,继而连着点头。他当然知道,韩冈一走,他便要成为众矢之的,哪还有留下来的意思。跟着韩冈下了楼来,在门口向韩冈告辞:“那小弟就先回住处去了,过两日再来联络玉昆兄。”
  送了叶涛离开,清风楼的小二也牵了韩冈的马来。这时,楼上一阵爆发式的喧哗猛然响起,传了下来。惹得门前的人们纷纷抬头上望,韩冈的嘴角也不免露出了一丝讥讽的微笑。
  传诏宦官也向上看了一眼,回头便催促着:“还请韩博士上马,不要让天子久候。”
  韩冈点头一笑:“自然,韩冈怎敢耽搁。”随即翻身上马。
  宦官也跳上自己起来的马匹,比韩冈落后大半个马身,一起向着位于东京城北的宫城而去。
  传诏宦官在前行中,与韩冈稳定保持着距离,提缰避让过路前的行人也是十分轻松,显得骑术很有些水准。一路走着,他奉承的地对前面的韩冈说着:“当日韩博士在狄道城运筹帷幄,独守河州不失,保下了整个熙河路,小的跟着李都知,全都看在眼中。回来后,官家都是详详细细地问过。对于博士,官家一直记在心上,更是时常提及博士的名讳,几年来一直渴求一见。”
  “韩冈久沐天恩,也何尝不想一睹清光,只是始终不得其便。”
  韩冈说着惯例的场面话,却想着这宦官的话,在说他曾经跟着李宪到过熙河。
  仔细回想了一下,韩冈也依稀记得这位被天子派来招他入宫的宦官。身材高大如武夫,没有多少阉人阴柔之气的宦官,的确不多见。当初李宪奉圣旨至狄道城传诏,命韩冈自河州退兵,便带着这人在身后,记得是由他背着退兵的敇令。不过当时韩冈硬顶着圣旨,连话都不便跟李宪多说,与这宦官也只是打过两三个照面。
  不过韩冈发现这阉人蛮会说话的,“小的跟着李都知,全都看在眼中。回来后,官家都是详详细细地问过”,听起来好像是他帮自己说过好话一般。可实际上的情况,应该是天子问李宪和王中正的才是。
  升起了点兴趣,韩冈问道:“记得曾在李都知处见过黄门,不知怎么称呼?”
  宦官听到韩冈相问,一下就兴奋起来。韩冈什么身份?宰相的女婿!冯京、富弼,那都是宰相的女婿。以韩冈如今的功绩、品阶,更重要的是天子的看重,日后保不准也是一任宰相。
  而且韩冈在陕西,尤其是秦凤、熙河两路的事务上,有着很大的发言权。如果能得他说句好话,说不定就能去熙河或是秦凤作上一任走马承受也说不定。日后也好模仿着王中正和自己的恩主,还有多少前代大貂珰,出外掌兵。
  连忙在马上弯下腰,恭声地回道:“不敢当博士垂问,小的姓童名贯,为祗侯高品,如今在崇政殿中听候使唤。”
  韩冈的身子有一瞬间的僵硬,脸色也变了一下,不过他骑马在前面,没让后面的人看见。
  “……童……贯!”
  “正是小人。”
  来自千年后的前世,对于历史不甚了了。使得韩冈对这个世界名人的认识,多是来自于前身残留下来的记忆,如张、程、邵、李等大贤名儒,哪一个的事迹不是前身才会知道的?曾经的贺方只听过一个名字而已。
  不过来自于千年前的回忆里,宋神宗、王安石、苏轼、欧阳修、司马光这等千古名人之外,眼前的这位正冲着他谄媚不已的小黄门的姓名,却也一样的如雷贯耳,流传千年。
  “呵呵……”韩冈失声而笑,千古名阉啊,在熙河时竟然错身而过,“童贯,一以贯之,这个名字起得好。”
  他以一句随口而出的好话,掩盖住了自己的震惊。
  而童贯只听到了韩冈的赞,喜笑颜开:“贱名有辱清听,贱名有辱清听,当不得韩博士的赞。”
  童贯现在还没有一个官身,祗侯高品属于没有品级的小黄门,距离内侍官制中从九品的黄门还有一段距离。更别提跟王中正、李宪那等已经转为武职的大貂珰相提并论。所以韩冈一句赞,便让他如此兴奋。
  不过韩冈知道,童贯日后可是能封王的——如果历史依然像他记忆中那般发展的话。只是他韩冈既然已经到了这个时代,自是不会让童贯有成为六贼的机会,未来的靖康之耻也绝不会再出现……只是可惜了水浒传。
  不移时,已经到了宫城外。留了伴当在门外牵着马,韩冈和童贯下马后,验过腰牌,就从东掖门步行入宫。穿过了两重宫门,用了一刻钟的时间,终于走到了崇政殿前。
  韩冈留在殿门外,童贯进殿回复。
  很快,殿中就传出话来:“宣韩冈进殿。”
  集英殿中殿试,只是一瞥而已,但已经给赵顼留下了很好的第一印象。虽然说不上很英俊,跟冯京那是没得比,但依然出众的外形,加之历经磨炼出来的气质,在四百多名进士中,绝对是出类拔萃的。
  而今天崇政殿中的正式召见,君臣之间的距离,远远短于集英殿,更是让赵顼看到了韩冈出色的地方。
  但凡第一次觐见天子的臣子,多半是诚惶诚恐,而韩冈完全没有慌乱。行动致礼,都是依着应有的礼节而来,不见一星半点的错误。
  赵顼知道韩冈是张载的弟子,而张载本人就是深悉礼法而在朝中闻名。韩冈得其传授,自不会不知面君觐见之仪。
  可学以致用不是简单的事,殿上失仪的重臣从来不少。而韩冈非但礼节没有错处,他在御前的态度,与王安石那等经常在崇政殿中见面的重臣相比,根本也差不了多少。如果硬要说其区别,也只是略带拘谨一点而已。
  沉稳的气质,出众的外表,正好符合了赵顼这些年来,通过韩冈一系列的发明和功劳,所猜度出来的形象。
  赵顼满意地点着头,带着难得一见的笑容:“自从韩卿入官后,朕就始终都想见上韩卿一面。谁知道阴差阳错,一直拖到了今天。”
  “臣以驽钝之才,竟蒙陛下记挂于心。臣感激涕零之余,也是愧不敢当。”
  “渭源堡,香子城,珂诺堡,数次镇守后路,力抗贼军。非韩卿之力,河湟之事几是难保。”
  “乃是陛下圣德庇佑。”
  开场的都是惯例的套话,就算是说着感激涕零,也是将情绪收敛得只有稍稍的波动,不会痛哭流涕,以此来表现自己看到天子后有多么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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