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校对)第284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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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湖州朱服名气也不小。”另一人说着。
  叶祖洽立刻将之否定:“他的文风只合作第二,做不得状元。”
  朱服是苏轼的弟子,叶祖洽能看得惯就奇怪了。
  “叶涛的文章不差。”
  “他的确有些可能。”
  “还有邵刚。”
  “文采识见都有过于常人之处。”
  天下聚于京城的五千多贡生中,能在东京城中传扬开姓名的,多半都不是简单人物,大部分都有冲击状元的实力。余中、朱服、叶涛、邵刚都是其中的佼佼者。
  “韩冈呢?”忽然有人冷不丁地提到了这个名字。
  论起名气,韩冈在今科贡生之中,是当之无愧的声名最盛。
  陆佃是王安石的学生;叶祖洽在殿试的策问试卷上写了一堆关于新法的好话,差点就被苏轼给黜落。上一科取中的排名前列的进士,无一例外都是偏向于新党一边。但他们没有一个看好韩冈。
  陆佃摇头:“韩冈恐怕不成。就是他真有才学,阅卷时能排在前列,拆卷后也会被强拉下来。瓜田李下的嫌疑,曾、吕二位,有哪个愿意沾的?”
  “何况他从无文名,亦不见有何诗作流传。”叶祖洽也说道。
  “说到诗作……”上官均了起来,“还记得西太一宫中的那首枯藤老树吗?”
  “不可能,韩冈的年纪经历写不出来!”龚原一口否定,“世间不是流传说是一个久试不中的老举人吗?”
  “传言没有错,这一篇当然不是韩冈的手笔,至少不全是。”上官均神神秘秘地说着,“韩冈只是加了四个字而已!”
  “……夕阳西下!”陆佃脑筋转得快,一下惊道,“可是这四个字?!”
  “正是!”上官均点头,“各位去西太一宫看那一首枯藤老树的时候,没觉得那四个字是后添上去的吗?”
  “……的确。”龚原回想起来,的确是有这个感觉。可转念一想,又觉得有哪里不对,“但这首诗,他为何没有题名?!”
  “因为只是添了一句,所以韩冈没有居功……但因为是韩冈妙笔增辉,所以那位老贡生也没有宣扬是自己所作。”
  “真的假的?”叶祖洽还是有些怀疑,“莫不是在诳我们吧?”
  上官均微怒:“当初小弟和蔡元长都在场,亲眼看着他们离开。墨迹都是新的,哪还会有别人来写?!”
  但陆佃心头依然有着疑惑,“前次小弟去观题壁,怎么觉得‘夕阳西下’四个字与全篇的字体都是一样!”
  “还是略有区别。大概是韩冈为了能配合得上前面的字体,而刻意贴近了来写。”
  陆佃点点头,“如果这是真的,韩玉昆的才学当是毋庸置疑,画龙点睛不外如是。”
  没有那四个字,整首诗作为王安石两首题壁诗的和应之作,连中平的评价都不够资格,只是怨气深重而已。写出这样的作品,考不上进士也是当然。可“夕阳西下”四字一出,便是画龙点睛,甚至力压王安石一头。
  “那位老贡生最后怎么了?”龚原追问起了原诗作者的情况。
  “一首枯藤老树都写出来了,还会有什么想法?”上官均回想起西太一宫中的那首诗,就算少了韩冈添加的四个字,也能感觉到充满在字里行间的悲凉和沧桑,这一篇诗作的作者怎么可能还有心留意仕途,“此人姓路讳明。当年屡考不中,在西太一宫中留诗时,被韩冈四个字如当头棒喝般点醒,最后弃儒从商了,现在已是广有身家。”
  “这……实是有辱斯文。拿着这首诗献于天子,怎么都能得个官职回来!”
  “穷官可比不上富商。”上官均冷笑一声。又道:“要不是腊月时,蔡元长任满回京候阙,正好在章子厚家中遇上,也没人能知道其中的关节。”
  “蔡元长上次还见过他,怎么没听他提起?”叶祖洽很奇怪地问着。
第一十四章
贡院明月皎(下)
  “他当面没能想起来,听了章惇对路明的一通介绍后,也只是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直到回去之后,才醒悟过来,前两天刚刚写信给小弟。”上官均说道,“当日韩冈、路明,一同上京,还有最近配属在章子厚麾下,在屡立功勋的刘仲武,当日也是同行,正好在陕西道上救了章子厚之父的性命。”
  这一段近乎传奇的故事,众人都听说过。虽然有许多人嫉妒韩冈,甚至下意识地贬低他的才能和功绩,但有关韩冈威震关西的传说,却流传得更广。
  军库灭贼、道上驱狼,蕃部斩西使,京城夺花魁,加上他在熙河历次领军破敌,韩冈智勇双全的形象,却是早就在官场上树立了起来。以至于有人除了贬低韩冈一切只靠运气之外,就仅剩下攻击他出身这一条发泄嫉心的窗口了。
  至于在民间,韩冈的名声却是跟着孙思邈联系在一起,与士林、官场上的形象,有着很大的差距。尽管士林中,多多少少都会相信一点鬼神之说,韩冈传习了孙思邈的医术也有不少人信,但却没有人会将韩冈当成可以保佑不生病灾的活神仙,仅是当作闲聊一个话题而已。就算韩冈救治了数以万计的军中伤病又如何,比得上一首名震天下的诗赋吗?开疆拓土的不世之功又如何,还不是要来考进士!
  也就是因为韩冈表现得近乎一名懂得一点政事的武将,才让士子们这般嫉恨。若是其人广有文名,情况反而会好上不少。
  “韩冈、路明上京后,一路到了八角镇,顺道就去了西太一宫。正好被蔡元长给撞上,小弟就差了一步,只见到了背影。”
  上官均说得合情合理,众人都信了五六分。在座的都是上一科进士中的佼佼者,前面说起韩冈,皆在心中抱着几分看不起他的意思——文学高选,向来都是眼睛长在头顶上,韩冈不以文才名世,而靠着战场厮杀而博来一个朝官,在他们的心目中,便是非我族类。
  但听说西太一宫中的那首枯藤老树,有着韩冈的一份功劳。画龙点睛的四个字,多少还是能证明他本身还是有才学的。再提起韩冈,至少不会再觉得他是个异类了,感觉上也便顺眼了一点。不过真的要确信无疑,还得等到真正见过韩冈本人。
  就在叶祖洽、上官均等人闲聊的时候,太阳已经移到了正南方,终于有了一位考生交了卷。
  听了胥吏来报,叶祖洽就笑了起来,“比起上一科,还是慢了些。记得强渊明当日只用了两个时辰便缴了卷。”
  上官均道:“今科变更法度,才思敏捷之士多是在州中便折戟沉沙。贡生中还是以老成稳重的居多。”
  “说得也是。”另外几个考官一齐点头。
  陆佃不愿在此事多说,说不准就会让人以为他们在抨击新法:“且不论今科捷才如何,已经有了第一个交卷的,下面三位封弥官可就要忙起来了。”
  “呵呵,张户判、盛御史还有梁校勘的确是要忙了。”
  正午过后,张讽、盛陶还有梁焘的确开始忙碌起来了。所有交上来的试卷,不是送给考官们,而是先送到他们手上处理之后,再送去文庙中。
  三人是封弥官,主管试卷的糊名誊抄。不但要监督下面的胥吏糊起考卷上考生的个人资料,让人去誊抄。装订时还要打乱试卷誊本的装订次序,以防止负责阅卷的点检、考试、覆考三道关口的官员,能从考卷的顺序中,确认考生的身份。
  一份份试卷送来,糊名的胥吏开始动手,用事先裁好的厚纸将考生姓名、籍贯给贴起来。遮严实了,再在纸上写上编号。糊完的考卷被送到另一个房间去誊抄。而誊抄完毕,书上同样的编号后,还有专门的人员来对照正本和抄本,看看誊抄后的文字是否有错讹,以防考生因胥吏的错误而被黜落。当一切审查完毕,才会五十份一摞的装订起来,然后送去给考官们批改。
  身边交卷的考生越来越多,座椅移动的声音,一声接着一声。连坐在左边的慕容武也起身缴了卷子,出门时还回头望了韩冈一眼。但韩冈一点也不心急,帖经墨义这一部分,他自觉答得很好。而最重要的一篇论,也已经在草稿上推敲了好几遍,又将词句一遍遍地修改。
  韩冈文才向来平平,从来没有一挥而就的本事,要想写出一篇合格的文章,就必须一遍又一遍地反复修订。尽管其中大半内容,都是此前猜题作文时觉得有用而记下来的,现在正好借用过来。但要将之串联起,还是颇费一番思量。
  时间一点点地过去,日影西移,越来越的贡生走出国子监的大门。他们神色,或是放松,或是失落,有悔恨,也有企盼,不管怎说,攸关命运的考试已经结束了。
  考场中,除了韩冈以外的考生们,已经走了一干二净。监考的胥吏,已经把蜡烛给韩冈点上。他们不敢催促韩冈,在三更之前交卷,都还是合格的。这是依着唐时的故事——唐朝的时候,考生们对着定体限韵的诗题咬文嚼字,进士考试经常拖到半夜。
  一篇史论其实已经写好了,比初稿时,修改得面目全非。韩冈宁宁定定地将草稿上的文字誊抄进试卷中,一个字一个字端端正正地出现在纸面上。墨磨得很浓,深黑的字迹直透纸背。但韩冈却不敢将笔蘸得很饱,而是每写两三个字便把笔放到砚台中蘸上一下,生怕落了几点墨迹,污了卷子。这么一来,速度更是不可避免地慢了下来。
  “还有多少人没有交卷?”
  曾布这时已经吃过了晚饭,喝着消食的茶汤,问着邓绾。
  “大约还有百来人吧。”邓绾方才去外面的考场上绕了一圈,看了看情况,“不过锁厅贡生那边,就只有韩冈尚未交卷了。”
  “素闻韩冈此人有急智,为人敏锐,怎么拖到了现在?”邓润甫放下了手中的茶盏,很是奇怪地问着。
  邓绾道:“才思不同于才智。韩冈机变过人,但文章当非其所长。”
  吕惠卿点头道:“旧日曾经看过韩冈写的疗养院暂行条例,以及一些公文,他的文字缜密得近于繁复,想必他写文章也是如此。写得时间长一点,也是情理中事。”
  月亮也升起来了,初十的上弦月攀上了院墙,挂在树梢上,银色的辉光照进了偏殿中。烛台上尽是烛泪,烧到尽头的蜡烛闪了起来。胥吏连忙走过来,给换上了一根新的。想了想,他将烛台放在韩冈前面的一张桌上,以便照得考卷亮一点。
  但韩冈这时却放下了笔,揉起了酸涩的双眼。
  “韩官人,可是写好了?”两名胥吏连忙上来问道。
  “请稍待。”韩冈不慌不忙地说着。他的确是写好了,但还没有检查,这如何使得?
  韩冈从头到尾又看了两遍,贴经墨义的答案,还有刚刚完成的史论,一个字一个字地扣着。确定其中没有错字、漏字,同时也没有犯着杂讳。过了好半天,新换上的蜡烛又烧到一半,外面已经敲起了二更的鼓,这才将卷子交给了等在身前的小吏,并报以一个歉然的微笑:“劳两位久等!”
  “不敢。不敢。”小吏上来将韩冈的试卷给小心地收起来,其中一人忙不迭地将卷子送了出去。他们多等了近三个时辰,才等到韩冈的交卷。
  从考场中走出来,已是月上中天。天上的繁星被月光所遮掩,黯淡了许多。
  可能是最后几个交卷的考生,韩冈出来的时候,周围已是安安静静。一盏盏灯笼挂在屋檐下,照得国子监内外灯火通明。踏着路面上的灯光,韩冈慢慢地走在贡院中,让过前面一队巡逻的士卒,对他们投过来的惊奇目光视而不见。他心思,却还在留在方才的考场中。
  今天的考试,他准备了整整三年。虽然三年中,他经历颇多,放在书本上的时间只有一小部分,但他灌注其中的心力,自信决不比任何人要少。
  在试卷上,每一题的答案,每一个字,每一句话,他都是仔细考虑再三,方才写了下来。
  不会有问题的。
  虽然没有章惇那样支撑起自信的文学才华,但韩冈已经把自己的能力都发挥了出来,相信最后的结果必然会给他带来惊喜。
  韩冈一步步走出国子监的大门,门前守着一队来自于上四军的士兵,听到门后的动静,纷纷回头看了过来。而同时迎过来的,竟然还有王厚和慕容武。
  跟着老远,王厚就喊着:“玉昆,你可叫我们好等!”
  韩冈心中涌起一股暖意,向着他们一拱手:“处道兄、思文兄,真是折煞韩冈了。”
  一等走过来,王厚、慕容武就异口同声地问道:“考得怎么样?”
  韩冈回头看了一看:“只等发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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