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校对)第255部分在线阅读

字体大小: | | 上一章 / 章节目录 / 下一章 / 返回书籍页面 / 当前阅读进度255/1757

  王韶双眉越凑越近,韩冈的口气分明就是在说,只要保着巩州、熙州核心的洮水河谷,还有拥有钱监和铁矿的岷州,至于其他地方,丢了也无所谓——包括刚刚打下来的河州、洮州。
  “……玉昆,你可知这几年来,我在河湟之地,付出了多少心血?”王韶的声音中,竭力压抑着自己的怒意。
  “韩冈久随经略。经略在熙河用心之深,韩冈看得很清楚……但大势如此,正如洪水破堤,还是不要顶着潮头为上。”
  韩冈的性格更偏重于理性,对于螳臂当车的行为,丝毫没有兴趣。如飞蛾扑火一般,向熙河蜂拥而来的热情现在根本堵不住——参加了河湟拓边的官员们的升官速度实在太快了。
  王韶就不提了,韩冈从布衣升朝官则更是一个奇迹。要知道,仁宗皇佑年间的进士到现在还有一大半没有转官,英宗的进士转官的人数还要少,更别提当今天子即位后的进士了。熙宁三年的进士,除了状元叶祖洽一开始就被授予京官,后面的二、三名榜眼也要一任后才有机会,至少两年,也就是今年才能转官——而且必须有着很好的表现,路中监司又有高官推荐。
  而韩冈也是熙宁三年得官,才两年过去,现在就已经是太子中允了。并且攻取河州的功劳还没计入,一旦最后论功,就算有人拿着他的年龄和资历说话,就算他并没有追击木征的功劳,至少也要连升两级。
  文人最大的毛病就是看不清自己,而喜欢贬低别人。韩冈知道,认为自己比一个灌园小儿要强的,也不知有多少。就算在张载的门下,也有不少人都只是嫉妒着韩冈的好运,而看不起他的才学——游师雄和种建中在给韩冈的信中,都遮遮掩掩地提到了此事。
  既然如此,就让他们来试试看好了。是骡子是马,拿出来遛遛。当成果换成了功劳,那就已经成了过去,只要保住其中的核心利益,至于其他,由着让人去败家。真的闹大了,坏了国事,反而就是自己的机会了。
  这个道理和手段,王韶不是想不到——韩冈一说,他就明白了——但是他关心太甚,不比韩冈这般能放得开。
  “玉昆,你……”
  看着王韶要驳斥,韩冈立刻抢先一步追加了一句:“如果经略去问处道,他的回答当也是跟韩冈一样。”
  “二哥也是……”
  见着韩冈平静如水的神情,王韶知道,他不会在这个问题上骗人。知子莫若父,儿子王厚的性格王韶也明白,想来当是跟韩冈一个想法。
  摇了摇头,看来自己真的老了。
  ……
  从王韶那里告辞出来,大堂中的酒宴仍未停息,看起来要闹到通宵达旦的样子。
  避过两个出来吹风,歪歪倒倒站不直腰的醉鬼,韩冈往自己的小院中走去。
  跟王韶的对话还在脑海中回想着,反复想了两遍,自问没有会让王韶与自家翻脸的地方。要骂也是先骂他的儿子去。王韶没回来的这段时间,王厚和韩冈的往来信件中,都已经准备好应对河州撤军后的局面,当时就在说只要保住巩州、岷州和熙州的洮水河谷,其他任由朝廷来人折腾。
  不过其实那只是最坏的情况,如今河湟之地,在木征就擒后,就只剩个董毡。且董毡已是孤掌难鸣,即便联络党项人,也无力对抗已经在河湟拥有了巨大优势的宋军。即便换个好大喜功的主帅,也不过吃点亏,丢个一两个寨子而已,大势是改不了的。
  回到自己的小院,韩冈先向着东侧望了一望,只有两盏孤灯挂在不远处的另一座院子门口。那是蔡曚落脚的地方,虽不是故意安排的,但冤家对头住的对门,的确很有些黑色幽默的味道。
  这个废物,将后勤弄得一团糟,河州的苗授和二姚兄弟都跳脚了,若不是韩冈安排在珂诺堡中的一些存粮,他们就只能靠剥削河州蕃部来过活。
  现在王韶回到了狄道城中,蔡曚便乘势称了病,他造成的混乱还没有带来太严重的后果,就算责罚也不会太重,多半还是被调离秦凤转运司。如果丢人现眼的事不算,说起运气,蔡曚也不算差了。
  韩冈幸灾乐祸地笑了一笑,就把此人彻底丢到了脑后。推门进院,在摆放着一部部书卷的桌前坐下,重新又开始了今日被耽搁的功课。
  读书,习文,韩冈的精力全都放在了即将开始的科举上。
  眼下就该等京中的消息传回来了。
第四十七章
百战功成朝天阙(下)
  已是盛夏时节。
  七月的正午,太阳炽烈得仿佛能点起树枝。从早上起,就一点风都没有,热得连知了声都没了。鸡蛋落到地面上,立刻就能被烤熟。
  京城中,除了要准备参加贡举的士子还会在呼朋唤友,其他地方都一派平静。前日因为熙河路护送木征上京面圣的轰动场面,也渐渐从士民们的话题上消失。现在的东京城中百姓们,除了羡慕之外,都在等着要看一看朝廷会如何安排今次的功臣。
  此时,秦凤路的德顺军那里的战事也平静了下来。
  德顺军的战事早在王韶回师后,就已经结束了。赶在调去熙河路的秦凤、泾原两路精锐回军之前,党项人从笼竿城下及时撤围。他们攻打了整整一个月,却也没有破开城池,西夏攻城手段之低劣仿佛在这一战中得到了印证。不过从真实的情况来说,是党项人对笼竿城围而不攻,在仁多零丁的率领下,他们打下了笼竿城外围的几个寨子,顺手赚了一笔。
  现在整个关西安静得都让人觉得有些异常。吐蕃、党项,都老老实实地守在老巢之中,没有一个乱动弹的。虽然不知道他们暗地里有没有在打什么鬼主意,也不清楚他们是不是已经决定在秋后来打草谷。但至少可以确定一件事,他们眼下都没有了继续进攻的力量。
  因为罗兀之战的损耗过大,西夏国力至今未复。而湟州的董毡,在宋人的兵锋之下也似乎吓破了胆,已经同意归顺朝廷。在河湟名气极大的智缘大师,现在已经成了董毡的座上宾。
  会仙楼后庭中的荷塘中,荷花盈盈,遍布池中的粉红花瓣被阳光直射着,反而更添了荷塘的三分颜色。而楼中一角,正有一个小小的房间凭栏而亡,正好能将会仙楼后庭的风光尽收眼底。但房间中的两人都无意观看风景。一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人,三缕长须垂下,看起来很有几分威严。另外一个是才三十不到的青年,神采飞扬,眼神灼灼。
  “听说是韩冈提议,要让董毡的儿子阿里骨成为首个进入熙州蕃学的学生?”中年问着。熙河现在是一个蕃部接一个蕃部归顺。若能以董毡之子阿里骨入蕃学,必然能让河湟一带的所有蕃部的全数归顺,“但这不是人质吗?”
  年轻人回答道:“阿里骨不是董毡的亲儿子,只是他的正妻带来的。董毡的儿子年纪都不大,但阿里骨却成年了。让他离开湟州,董毡必然会有几分香火情给我们。”
  中年人搭着胳膊,“要镇住董毡,就是他的亲儿子也没用。只不过在必要的时候,阿里骨的身份也能派上些用场。”
  “阿里骨若真的入了蕃学,肯定会引起一番议论。如果他能上京,怎么都能得到一份赏赐,一个官身。”
  “蕃人得官容易,得到赏赐的机会却很少。”中年人道,“董毡的这个便宜儿子就算入京,当下也不会有太多好处。单是赏赐熙河、秦凤和泾原三路的参战将士,就要上百万贯。国库现在虽已充盈了,但也没多少提供给一个蕃人。”
  “不世之功,当还以稀世之赏。上百万贯的赏赐又算什么。因为他的功劳,本来就是右司郎中的王韶,现在已经是升了右谏议大夫。”
  中年人摇了摇头:“这不算厚赏!”
  年轻人神秘地笑着:“等入京后,就知道他的赏赐厚不厚了。蔡子政【蔡挺】可是在西府中等着他呢!”
  “枢密副使?!”听到这个消息,中年人立刻凑前了一点。
  “同时又荫补了两个儿子的官,现在他排在前面的四个儿子都有了官身。押送木征上京的次子王厚,现在都是大使臣了——正八品的内殿承制。想想宰执家的儿子,他们得荫补也不过是正九品的太常寺太祝,京官而已。”
  “王韶的这个儿子一直都跟着他,几年来立了不少的功劳,又赶上天子高兴,赠官也是等闲。”中年人听出了年轻官人背后的一丝嫉妒,举杯喝酒,遮住了嘴角的笑意。又问道:“那高遵裕呢?”
  “改了岷州刺史。”
  “岷州刺史?!他原来就是荣州刺史吧?”中年人奇怪地问着,怎么是平级转迁。疑惑中,脑中灵光一闪:“难道……!”
  年轻官人点着头:“正是那个难道,高遵裕西上阁门使的本官的确是落职了。”
  “那他不就是正任官了?!”
  高遵裕原是荣州刺史,尽管与现在的同是刺史。不过不算品级,也不是正官,而是遥郡官,即是所谓的美官,只是好听的加衔而已。甚至一些老资格正七品的宫苑诸使,连横班都没入,照样能得个观察使、团练使的遥郡加衔。而正任官有多贵重,端看英宗皇帝就知道了,他正式成为储君前,虽然仁宗早已属意于他,也不过才是正任官第四级的团练使,比高遵裕现在只高一级。
  高遵裕原本的荣州刺史,因为尚有西上阁门使的寄禄官在,所以仅是遥郡官,但他现在作为本官的西上阁门使被落职,那改封的正五品岷州刺史便成为了他新的寄禄官,也就是计算品级和俸禄的本官。
  “西上阁门使是横班倒数第二级,现在他跳到正任刺史上,一下跳了五六级啊!”中年人为高遵裕加官晋爵的速度感慨着。
  小使臣,大使臣,宫苑诸使,横班,然后才是正任官,这是武将的本官官阶的迁转顺序。高遵裕原本站在横班的倒数第二阶上,地位已经很高了,还在当年在秦凤路任职的向宝之上。但已经身处如此高位,竟然还能一跳五六级,未免太惊人了一点。
  “……多半还是靠了太后……”年轻官人消息灵通得仿佛能知道东京城的任何一个角落发生的事情,“听说前些日子因为市易法的事,官家顶撞了一下太后,现在回过头来就是给高遵裕加了正任刺史。”
  中年摇了摇头,宫廷之事能不说就不说,虽然此处可算是私密,但毕竟还是公开场合,说不定隔墙有耳。
  “高遵裕都成了正任官……那韩冈呢?抗旨矫诏的事都做下来,硬是保了河州半个月,不至于坏了河湟大局。现在应当少不了他的赏赐吧……”
  “赏赐是有,从太子中允升到了国子监博士——只是若是他能有出身,那就是太常博士了——种菜园的韩冈之父,也得到了加官,说是指挥屯田有力。不过诏书中还命韩冈随着王韶上京诣阙,但却给他给堆了。”
  中年听到最后一句却是皱眉不解:“该不会抗旨抗上了瘾……”
  “韩冈是要去秦州参加举试,早就上请锁厅了,现在没时间上京。”
  “这话说的,面见天子说不定能给赐个进士头衔。”中年人半开玩笑,从他轻松的口气看,也是不当真的。
  年轻官人却一下当了真,顿时就变得严肃起来:“就算宰相的亲弟弟,要想被赐进士出身,好歹也要有几十卷的文章,韩冈有什么?沙盘、军棋、医药、还有争战、转运,这功劳算算倒是不少,但哪个能配上进士的?……进士科为国抡才,讲究的是一个‘文’字。就算天子要赐他进士,也得先过了御史一关,还得要学士院那里不封驳。”
  中年人为着年轻官人的激动又笑了。不过他说的也有道理,王安国靠了五十卷文章得到一个进士头衔,私下里都没少人说怪话。韩冈一卷文章都没有,凭什么生受一个进士,有功劳,赐钱、赐物、加官便是,金榜题名的光荣,的确是拓边蛮荒所不能比的,更不能代换。
  年轻人道:“韩冈三年忠勤王事,从布衣而入朝官,这是他应得的。可狄斑儿去了一趟广南回来,也没听说天子因为他平了侬智高之乱,给他一个进士出身。韩冈又如何够资格?”
  “所以韩玉昆没有来京城,直接锁厅,准备八月去秦州。”中年人说着,“秦凤路中有心考进士的官员也没几个,韩冈本身还是有些才学,听说他当初入官时,在流内铨被人使了绊子,但考的墨义十道却全都对了……好歹一个贡生总能考到。”
  “他能得王韶荐,自然也是有才学的。但这三年来,他又有多少时间攻读诗书经传?无暇读书,又岂能中上一个进士?!”年轻官人却把左手拇指中指一圈,其余三指一翘,摆出了兰花指的样儿。“若是进士这般好中,陕西诸路能一科才出那么两三个?”
  “这话还是不要说了,说不定韩冈今科就能成为一个进士。”
  “那就要看他的运气了。”年轻人不屑地笑着。
  “是运气和耐心。”中年人为之更正,“韩冈的表现我看过几次,在年轻人中,的确是难得一见。”
  年轻人又变得不服气了,“那就看看今次韩冈是否真的有运气和耐心!”
第四十八章
一揖而别独骑归(上)
  自从由边地军寨改为一州治所之后,陇西城中就开始在道路两旁遍植树木。
  行道树是一座城市的重要组成部分,根据各地水土气温而有所不同。
  中原和南方的城市多是柳树、榆树,有时还会有桃树、杏树,而关中以京兆府的州县,则多用槐树,或是杨树。陇西位于渭水之滨,可河道并不经过城中,只有几条从渭水引来的水渠穿城而过,当然没有柳树出场的余地,而跟所有关西城市一般,以槐、杨为主。
  只是行道树种下不过两年多的时间,长势再好的树木,也不过是小腿粗细,一点树荫,只比手中油纸伞差不多一样大小,对于在夏日中奔忙的人们来说,也是杯水车薪的感觉。
  位于州衙左近的韩府门前,地面也是被盛夏的阳光照得散出明晃晃的白光。从地表反射上来的热量,使得一名儒生打扮的中年人,束手立于太阳底下,而他的随行伴当,则是上前敲响了韩家的大门。
  门环啪啪地被拍响了好几下,正门没开,但侧面的一扇小门被打开了。

< 章节目录 >   < 上一章 >   当前阅读进度255/1757   < 下一章 >   < 返回书籍页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