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校对)第214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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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瞎吴叱怀着一点侥幸的心理,“渭源堡中的兵力不多,歇上一个时辰也没问题。”他又叹了口气,“现在都没了气力,歇一下,才能走得快。”
  说着,他就让人传令了下去,不过为了防备追兵,也还是派出了几十名哨探。
  奔驰了百里,人和马都累得不轻,终于得到了瞎吴叱的命令,吐蕃士兵立刻横七竖八地躺了下去,转眼间便躺满了山谷,甚至很快就有了鼾声。
  结吴延征看了这一幕,同样叹了口气,摇摇头,也坐了下来。
  “才一个时辰,应该没有关系吧。”
  夜色很快降临,不知不觉,一个时辰就已经过去了。
  结吴延征和瞎吴叱跳了起来,踢着下面的族兵,催促他们起来上路。
  已经睡得迷迷糊糊的蕃兵被叫起,依然有些晕头转向。虽说不敢违背两名主人的命令,但动作磨磨蹭蹭,场面乱作一团。
  而在这个时候,刘源纵马出现在山谷中,身后紧随着近三百余名骑手。夜影中,黑压压的一片。数百点小小的灯笼在黑暗中闪烁着亮光,这是他们坐骑的眼睛。
  “吐蕃人太大意了。”刘源耳边,有人轻声地说着,很是兴奋。
  虽然吐蕃人放出了哨兵,但他们因为大军即将动身,而靠近了本阵,已经失去了预警来敌的作用。
  刘源默默地点了点头,“差不多是时候了。”
  大军启程上路的时候,就是最为脆弱的时候。歇息过后的吐蕃人即将动身,这是偷袭他们最好的机会。
  刘源握紧了长枪,胯下的战马感染到了刘源压抑在心底的兴奋,轻快的打着响鼻。刘源顺了顺马鬃,西军中的战马多是从吐蕃人手中买来,多年的经验,让他调教起刚刚抢来的这匹战马,也是很容易就上了手。
  韩冈让他去阻滞逃敌,但他却是远远地吊着吐蕃军,根本不上去厮杀。刘源带着他的兵,像一头饿虎一般,遣行在茂密的树丛中,静静地尾行着猎物,等待一击噬喉的机会。
  在他看来,韩冈无论兵事、政事、胆色、才智,都是他所见识过的文官之中,最为出色的几人之一。可今次未免太高看了眼前这些蕃人。
  文官用事一向谨慎,刘源是清楚的,只是今天来袭渭源的吐蕃人,既然已经从城下败退,那就根本没必要惊动临洮城的主力——出击和败退的两种不同的情况下,蕃人的战斗有着天壤之别。
  为了劫掠而杀出来的时候,士气高涨的蕃部骑兵,绝对是一个强敌,以蕃人军纪的松散,甚至都能做到令行禁止。可他们一旦失败撤退,就再无严整的军纪可言。就像眼皮下的这个场面,根本是一盘散沙。
  长枪遥指前方,刘源深吸了一口气,一声暴喝脱口而出,“杀!”
  蹄声踏碎了夜色,六十余骑领头冲出了山口,直接冲进了混乱的敌军之中。而紧随在后的两百名战士只是稍慢一步,也随即嚎叫着冲进了敌阵,下马冲杀起来。
  让人猝不及防的偷袭,搅乱了拥有两千战士的吐蕃军。瞅准了中军位置而冲杀过去的刘源等人,在没头苍蝇一般混乱的敌阵中,像切菜砍瓜一般的轻松。
  在黑暗中,吐蕃人不知道有多少宋人冲进了自己的队列内,只听得左右前后,一片声在喊叫。晕头转向之下,更多的人选择了逃窜而不是反抗。
  瞎吴叱和结吴延征重新组织队伍的努力,在这番冲击下,化为了泡影。各自被人流冲散,混乱中,结吴延征突然听见身后乱声大噪,急回头,只看见一道弧光映月,朝着头面直劈了下来。
  两个时辰后,一名骑兵冲进了渭源堡中。
  “赢了?!”
  正准备出战的王君万当先跳了起来,又惊又怒。
  “是大捷!”
  被派回来的信使根本不把王君万放在心上,向韩冈和王中正重复道,“阵斩敌将,是大捷!”
  王中正的惊喜,王君万的隐怒,韩冈都看在眼里,暗自一叹,这还真是出乎意料的结果。
第三十四章
山云迢递若有闻(十)
  “想不到竟然有结吴延征……”韩冈暗中遗憾,“可惜没斩了瞎吴叱!”
  今次蕃军来袭,本来在渭源堡外,就留下了一百五十多枚首级。而刘源夜袭蕃军,至少也会有两三百斩首,说不定四五百都有可能。加上一名敌军主将的脑袋,说起来,的确可以算是大捷了。
  可是韩冈想的是全歼!
  两千多名蕃骑,若是能留下大半,这份功绩就足以让他晋升朝官——而不仅仅是京官。如果是在白天交战,在前后堵截的情况下,韩冈的计划很大机会能够实现。
  让人遗憾的是,刘源是在夜中突袭的敌阵。
  受到骑兵偷袭后,就算是蕃人,只要他们稍有头脑,都会往山上或是密林中跑。贼人跑得漫山遍野,刘源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冲到山坡上追击。以他手上不到三百的军力,能把道路上的敌军给荡清,就已经算是很努力了。
  而逃入山野的蕃人,肯定是抄小道回去洮西。如果是大队人马,堵着两处渡口就行了,他们也没处躲。但十几人、七八人,甚至单人匹马的情况下,找个山坳躲几天,找个部族投靠两天,风声收了再回洮西,都是很容易的事——散了的鸭子,想要捉回来,哪有那么容易?
  只是从刘源的角度来看,他的选择并没有错。拖延敌军只有苦劳,而斩将败敌才是大功。如今的军中,不论换做谁人,都不会为了成全别人,而牺牲自己的功业。更别提刘源他们这群被流放的叛贼,正盼着用功劳洗刷自己过去的罪愆,好给儿孙留一条上进的出路——他们当然更不会放弃这么好的机会。
  而韩冈也没想过刘源有这般能耐,敢领着不到三百名、配不齐战马的士兵去夜袭数倍于己的大军。他现在想想,自己在军事上的确有些保守。当然,在常胜和不败之间,韩冈会做出的选择是唯一的。
  不过胜利终归是件好事,即便是韩冈,也不能说他之前的计划就一定能够成功。十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有了眼下已经确定的斩将斩首,也就别去想计划中的全师全歼了。
  王中正比韩冈看得开,不像韩冈有着患得患失的想法,他为着平白到手的功勋,而兴奋得脸上生光:“尔等以微薄之军,败数倍之敌。前有卫营守城,后有斩将败寇,明明之功,难有一见,吾当上书,为尔等向天子请功!”
  韩冈连咳嗽都来不及,王中正就把不该说的话说了出来。见着信使满脸惊喜的跪倒叩谢,王中正又站着生受,他只能出言转圜,“广锐军虽有旧时之过,犹有今日之功,只要尔等忠勤于国,终有一天,有洗脱旧过的时候。天子洞烛内外,公明严正,断不会绝了你们改过自新的机会。”
  韩冈的话算是补救,不让刘源等人,听到王中正的话后,有着过多的期待。
  韩冈望了望厅外,夜色依然深沉,但星月都已向西落去,计算时间,再过一个多时辰,天就要大亮了。
  “王君万!”韩冈点起了脸色犹然阴沉的渭源堡主,“你到外面整顿蕃人兵马,天亮后去将刘源给替回来。来袭的吐蕃人只是逃散而已,人数尤众,随时可能会重新集结。你要穷追猛打,不得让他们再有整军的机会!”
  韩冈算是有功大家分,不能让刘源等一干广锐将校把功劳都赚足了,同时也担心刘源他们经过一天一夜的鏖战,会乐极生悲,出什么意外。
  王君万虽有些不情愿捡这个便宜,感觉实在有些丢人。可军令如山,他不敢稍违,便跪下接令:“末将遵命!”
  倒也不说其他废话,转头就出门去了。
  韩冈转对王中正笑道,“还要快点向临洮派去信使。王、高二安抚,听到这个消息当能轻松一点了。”
  王中正此时脑中还是被大捷的消息冲击得晕晕乎乎,韩冈说着什么,他都点着头,“是,是,韩机宜说的是。”
  自到了通远军后,他什么都不用做,只要等着功劳就好。就像坐在梨树下,等到梨子熟透后自己掉下来。而在罗兀也是一样,都是坐享其成。可几次功劳下来,他王中正在天子面前,便是宫中首屈一指、精于兵事的中官。
  真宗朝的秦翰秦仲义,是宦官中名将,其大名至今流传在宫中。秦翰北抗契丹,南平蜀乱,西定党项,一生征战,身披四十九创,功业不再曹玮等名将之下。可他到了晚年,一逢阴雨便浑身酸痛,最后暴卒于宫中,哪比得上自己这般,找个好地方坐着就是了。
  这才是聪明人的做法!
  王中正得意之情充满了胸臆。
  ……
  天色已经发白,响彻了一夜的喊杀声与夜色一同消散在晨雾中。
  刘源提着长枪,溜着战马,在伏尸满地的道路上漫行。
  枪尖染着一层血凝后的紫黑,夜中的一场混战,在昨日白天的便已经开始激烈起来的血液,一直沸腾到现在。刘源也不知自己究竟杀了多少人,在浅银色的月光之下,看着眼前晃动着的黑影便一枪搠过去,要不是事先在右臂上都绑了白布,说不定连自己人都给杀了。
  前任广锐军指挥使在马背上坐直了身子,环视左右前后,数着身边的同袍。让他欣喜的是,经过了一夜混战,身后的兄弟并没有折损多少。
  他安心地笑了一笑,毕竟都是老上阵的,知道如何在战场上保护自己。
  刘源只有一人一马,还有一支长枪。不像他下面的兄弟,不是在马鞍后挂着一两个首级,就是横绑着几面旗帜。大战之后,战利品遍地都是,他们都是看着好的才捡了起来,兵器甲胄稍有破损,便弃之不理——只有战马、首级和旗帜,是必须一个不漏的收集,其余的战利品,有没有装起来都无所谓。
  经常上阵的将校士兵,都知道该如何收集可以记功的战利品。现在每一个出战的前广锐将校都是骑在马上。原本他们还是带着挽马、驿马上阵。可是到了此时,挽马、驿马虽然还在,可是都是用在背负战利品上了。每一人皆是骑着四尺多高的战马,有的人还多牵着一两匹。
  “刘指挥,下面该怎么办?”有人问着刘源。
  刘源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下面该怎么做,他也没有什么头绪。今次他把拖延变成了偷袭,可算是有违节度。但有功劳在手,也能支应得过去——只要说是敌军脆弱不堪,本是牵制而已,却在试探的攻击中一哄而散——那就谁也不能说他是故意为之。
  正犹豫的时候,西北面的来路上,一片蹄声撼地,上千骑兵在行军时才有的威势,竟然从渭源堡的方向过来。
  很快,从后方而来的军队已经转入众人眼帘。千军万马淹没了谷地,到了刘源等人的面前,才收缰止步。这是一群蕃骑,不过中间则有一群宋人。
  大军停步后,一个接近三十岁,长得十分英俊的将校排众而出。
  看见这名将校,刘源略一犹豫,便下马行礼,“小人拜见王堡主。”
  低头看着刘源,曾经的叛将就跪伏在马前。王君万不是妒贤嫉能之辈,虽说暗恨刘源抢了自己的头功,也没想着太过为难他们,只是面如严霜地转达着韩冈命令:“韩机宜让你们回去,下面的事就交给本官了。”
  王君万挺胸直背,在马背上低头盯着刘源的后背。摘果子摘得如此理直气壮,刘源等人心头隐隐怒起,一时间忘了自己的罪囚身份,并没有低头接令。
  王君万形状姣好的双眉一轩,一提银枪,便要怒喝。
  幸好韩冈早知会有如此僵局,派来的信使会说话,更会察言观色,见气氛僵硬起来,眼见着有争功火并的迹象,连忙站出来,对刘源他们道:“机宜知道尔等一夜辛苦,立有殊勋,所以让你们回去休息。你们的功劳都记下了,王都知听说尔等阵斩了结吴延征之后,也说要为你们向天子请功。”
  这正是刘源等人想要听到的话。斩首再多,功绩再繁,如果没人上报,还是一样的白忙。以他们的罪囚身份,又都是打着叛贼的记号,若是被人吞没了功劳,连哭的地方都没有。
  现在听说被派来监军的王中正已经答应要上报天子,而向他们郑重承诺的韩冈,名声又是出奇的好,过去答应的事,都一一做到,眼下说把他们的功劳都记下来,那就一定不会有错。
  来摘果子的小事,大功在手,再多朝廷也不会给他们加官晋爵,还不如留给别人,省得把周围的人都给得罪。
  刘源抬起头来,两边的山岭之上细细簌簌的还有人影在晃动。这是逃窜上去的吐蕃人。要缀上他们可不容易,这份功劳就转给王君万他们好了。
  刘源冲王君万拱了拱手:“且祝王堡主马到功成,小人不才,不能随侍左右,得领命先行回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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