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校对)第186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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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种鄂意欲修筑罗兀城,是建立在他熙宁元年收复绥德城的基础之上。有此战绩为底,所以这两年,横山方向一直得到优先支持,连主持全局的韩绛因为需要能够同时号令陕西、河东,而被升做了宰相。
  而熙河方向,到现在为止还在纠缠之中,自从结束了渭源之战后,不论物资、还是人力,都是被削弱到一个仅能自保的地步,朝廷仅有的支持却是下令在古渭建立通远军而已。
  王韶摸着滚热的茶杯,无限感慨:“我何苦要奏请在古渭寨开榷场,不就是为了让开拓熙河的行动省些钱粮,省得给人找借口。”
  “但现在不同了!”高遵裕立刻高声道。
  王韶又点头附和:“的确是不同了!”
  横山方向既然已经失败,一直排在二线的熙河方向自然会顶上。关西已经没了其他选择,只要还想在军事上挽回一点颜面,天子和朝堂也只有选择支持缘边安抚司,选择支持王韶。
  “一叶落而知天下秋,罗兀兵败,尤可卷土重来。但庆州卒叛,朝堂安敢再于环庆、鄜延点兵?横山之事已是彻底失败!”
  “王相公需要一场胜利。官家也想看到一场胜利。韩绛、种谔给不了,但我们这里可以给。”
  王韶和高遵裕你一句,我一句,几乎要弹冠相庆。一旦有了朝堂的支持,河湟这里随时可以动手。
  “对了!”高遵裕突然想起,“韩冈不就在种谔帐下,说不定就在罗兀。他那里……”
  王韶毫不担心地笑着:“玉昆是需要让人担心的人吗?”
  “说的也是!”
  高遵裕由衷的表示赞同。以韩冈的能耐,就算遇上了天崩地裂,怕也是能活下来。
  ……
  韩冈却不认为自己的性命能做到跟在地球上生活了几亿年的蟑螂一样。他正为了自己的安全,而在罗兀城中费尽口舌。
  用了一个晚上的时间,韩冈说服了张玉和高永能,让他们终于点头同意让伤兵们先行离开。与此同时,在城中的并不实际领兵的文武官员,都会乘着这次机会而返回绥德——只除了韩冈他自己。
  得以幸运脱离苦海的诸人,在军议上听说是韩冈的主意,当即就让他收获不少感激的目光。
  “这就是人缘啊!”韩冈有些小得意地想着。反正留着他们也没用,早点送其离开,还能得到一份感激。
  而且通过这一条与己有关的建议,韩冈顺利插手进了军务之中。等到全军要离开罗兀城,难道高永能会不问问他的意见?
  张玉跟自己一见如故,算是忘年之交——话说回来,除了窦舜卿和向宝那几个之外,其他认识的武将,跟自己的关系一般都不差,郭逵、张玉、种谔莫不如此,与高永能点头之交也是有的。但插言不归自己名下的公事,却不是靠着人缘关系就能做到的,在官场上也是个忌讳,韩冈也是用了上一点心思。
  不过韩冈更多的心思还是放在外面。在得到朝廷的准许之前,罗兀城绝不可能被放弃。他也不会奢求能在此之前离开罗兀城,否则就算能回到绥德,最后的结果也好不到哪里去。
  现在的关键是军心要稳定,让伤兵先行离开,也是为此而来。
  张玉久在军中,威望甚高。而韩冈最近也是声名鹊起,在士卒们心目中的地位也不在老将张玉之下。只要高永能这位主帅不走,张玉和韩冈又继续在城中坐镇,根本不用操心军中生乱。
  但西夏人那里迟早会得到庆州兵变的消息,为了防着士兵们怕受伤后被抛弃,在撤退时不肯用命,需要先把隐患去除。
  对着罗兀城周边的小比例精细沙盘,以高永能和张玉为首的罗兀众官,正在筹划着让伤兵和护送他们的队伍顺利回返绥德的计划。
  但不论是谁,都没有想出一个能在西贼眼皮底下潜离罗兀的主意。讨论了半天,无论是种朴和高永能,或是其他参赞军务的幕僚,都有些颓然。
  “一个两个倒也罢了,上千人的离开,要想西贼不发觉,除非他们全都变成了瞎子。”一名高永能手下的幕僚叹了一口气,摇头表示自己没有办法。
  “那就以被发现为前提,把西贼引出来打一仗,让他们不敢追击。”韩冈一直保持沉默,在众人都放弃的时候,才站出来提醒他们换个角度去思考。他要树立自己发言的权威性,只会在正确的时机选择开口。
  “如果一支有车有马的队伍突然悄悄地离开罗兀向南去,落在党项人眼里会是什么情况?”他向帐中众人问着。
第三十一章
战鼓将擂缘败至(三)
  解冻未久的泾水哗哗地流淌着,难得清澈的河水带着高山融雪的冰寒。一支数千人马组成的军队,就在泾水旁的官道上迤逦南行。
  春风吹绿了泾水两侧山峦,初春的风景,美不胜收。以泾水河谷为中轴的环庆路,每年到了冰雪溶解的时候,都会跟世间的其他州县一样,陷入春天的忙碌之中。
  但今日的谷地中,却是寂静一片。应当开犁播种的田地,却是渺无人烟。这支大军经过的地方,连村落上都没有一道炊烟——不论是蕃人,还是汉民,都已经得到了叛军南下的消息。在这支军队尚未到来的时候,便纷纷带着家当逃入了山间。
  吴逵骑着他的爱马,提着他惯用的铁枪,沉默地走在大军中。周围的士卒也都是与吴逵一样沉默,整支队伍带着怪诞的氛围。但有许多人都背着硕大的包裹,那里面全是从庆州城中抢来的财物。
  虽然跟着身边的都是叛军,但照样有着队列和号令。而且由于吴逵坚持的缘故,广锐军的旗帜依然被高高的举着,一丈多高、红底黑缘的大纛,就在前广锐都虞侯的身边,被一名掌旗官牢牢把定在手中,指引着大军前进的方向。
  几个月的牢狱生涯并没有影响到吴逵的健康,相反的,因为好吃好睡,他反而还长胖了一些。
  跟随着吴逵多达数千人的队伍,有骑兵,有步卒,虽然主力仍是广锐军,但还有其他军额的人马参加了进来。他们都是常年受到欺压,心头一股怨气积蓄良久,当有人举旗一呼,便群起响应。
  前几天,有消息说韩绛要来庆州,敦促庆州出兵牵制围攻罗兀的西贼,城中就有传言说韩绛来了之后,要斩吴逵祭旗。对于出战的畏惧,对于韩绛偏袒蕃人的怨恨,加之吴逵在广锐军中威望极高,这就是叛乱的开始。
  吴逵现在都在纳闷,王文谅那蕃狗到底靠了什么让韩绛对他言听计从。
  当听到了兵变中,一片声要救自己的声音,吴逵就知道,不论做出什么决定,他都是死定了。在叛军的救援下出狱,朝廷要杀他,硬留在狱中不出去,朝廷还是一样要杀他——或者好一点,让他自尽。
  终归是一个结果,没有家室之累的吴逵,也没有其他选择了。
  张玉不在,姚兕也不在,除了一个林广,庆州已经没有一个能让吴逵看得起的将领。而且把他救出牢狱的几千兄弟,也不能就此放手。
  被旧属从狱中救出后,放开了一切的吴逵,立刻带人将庆州南城不肯一起兵变的驻军歼灭,把知庆州兼环庆经略的王广渊吓得躲到了北城去,继而又强攻北城,逼得王广渊趁夜逃出了庆州。
  吴逵在庆州城中留了三天,看似危险,但依仗庆州城的优势,轻易击败了几处星夜赶来平叛的官军,让他对叛军的控制上升了好几台阶。将粮草、兵械备足,同时将杂乱不一的叛军整编,变成能听从指挥的军队。这虽然是叛乱中死中求活的无奈之举,但也是吴逵作为一名合格将领的明证。
  整编了叛军后,吴逵主动离开了庆州城,开始南下。缘边四路兵多将多,寨堡也多。留在庆州只是等死而已。
  东面的鄜延路正纠缠于罗兀城的攻守之中,但只要韩绛一声令下,拼着一点损失,集合了两路精锐的大军,就随时能从绥德经过大顺城直扑过来。
  而西面的泾原路,别的都还好说,兵将都不算出色,就是经略使蔡挺让人心生畏惧,原本是缘边四路中最弱的一路,但就是因为有了蔡挺,使得西贼的主攻方向都避开了泾原。
  北面投夏人,吴逵从没有想过。唯一的选择是南方,虽然他不知靠着手上的兵力能在进剿的官军攻击下支撑多久,但吴逵并不甘心就这么去死。现在的三千人只有三分之一拥有战马,只要能在长安附近把马匹配足,稍加磨炼,就是一支精锐。
  “都虞,前面快到安定了!”一名只有十五六岁的士兵骑着马从前面过来,向吴逵禀报道,“解指挥说安定城中马多,问都虞你要不要打?”
  安定县是宁州的治所,过了安定,下面就是邠州。而领着刚刚整编过的前军指挥的解吉,则是吴逵的亲信,也是将他救出大狱的首领。
  吴逵想了一想,摇头道:“邠宁之间的白骥镇同样有马,防御却弱得多。你去与解吉说,让他速领本部直取白骥,为全军抵达做好准备。”
  少年躬身应诺,又打着马向前跑去了。
  指派下属,运筹谋算,吴逵脑中一阵恍惚,仿佛让他回到了旧时一般。若是能时间能重来该有多好,可惜了他几十年来辛辛苦苦才挣来的都虞侯。
  吴逵突的又悲愤地大笑起来,现在都这副田地了,还想什么过去?
  “反正都是死路一条,拼一个够本就行!”吴逵恨恨地用力攥紧了手上的铁枪。他现在只想把声势闹大点,闹得越厉害,处事不公、让他落到现在这般田地的韩相公,就越坐不安稳。
  “还有那王文谅!总得让朝廷杀了那厮!”
  吴逵狂笑的神态恍若厉鬼,就算做了鬼下地狱,也要把那厮给拖下去。
  ……
  晨光未露,夜雾犹在。
  早春凌晨时的清寒中,罗兀城的南门悄悄地打开。趁着天亮前的黑暗,一支多达千骑的护卫队,护送上百辆马车悄悄地离开了罗兀城。
  人衔枚,马裹蹄,连车轴上都抹上了厚厚的猪油,行动看似悄无声息。但所有人都知道,在城外各处的高地上,都有着一对对锐利的眼睛,盯着城门口的一星半点的动静。
  他们是诱饵,是今次计划中关键的一环。
  战鼓响了起来。
  这个计划无论张玉还是高永能都是点头同意的。在城头上望着这一支骑兵队伍的离去,韩冈的思绪回到了昨天主帐中军议之时。
  当韩冈说出了自己的意见,向众人问着“如果一支有车有马的队伍突然悄悄地离开罗兀向南去,落在党项人眼里会是什么情况?”的时候。众人正在考虑,张玉却立刻眉飞色舞起来,毫无形象地拍着大腿,叫好道:“这一招好,正愁不能跟西贼好好拼上一把!”
  得到他的提醒,想通了的幕僚们也一下兴奋起来。经过了这些日子在罗兀城的战事,城中没有一个将领害怕与党项人对阵。反而是愁着不能给党项人一个痛快。
  一名四十多岁的中年幕僚也跟着叫起来:“对!趁此机会把西贼骗出来打一仗,让他们不敢追击!”
  “先派出一队假的,将西贼骗出来,等阴了他们一招后,再让正主离开!”
  “先悄悄从南门出城。然后等西贼出动追击后,我们就立刻出城做拖延。”种朴出着主意,他坏笑着,“要骗人,就骗到底,让西贼信以为真。”
  有了种朴带头,一个接着一个诱敌上钩的计划被提了出来。人人眼睛发光,要趁此良机给围城在外、却始终不肯硬拼一场的西贼一个好看。
  高永能和张玉听着这些主意,都是暗自点头,而韩冈也任由他们发挥。这些在战场上骗人入彀的本事,自然要专业人士来完成。韩冈只管出题,答案就不需要他来想了,坐等结果而已。
  他只想着等送梁乙埋一个狠狠的教训,到了后面正式放弃罗兀城的时候,前次吃得亏,党项人当是还记忆犹新,只要他们稍稍犹豫,他自是能跟着大队扬长而去。等回到延州,那就是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一切就如计划中的一般顺利,这一干骑兵和车队在黎明前悄然离开,在两刻钟之后,让城北数里外的西夏军营地,彻底地沸腾了起来。
  东方的天空此时渐渐有了一线微光,深黯的夜幕化为了瑰丽的紫罗兰色。
  先是一队五六百人的骑兵奔驰出营,从旗号上看,赫然是最为精锐环卫铁骑,继而又是三四千骑铁鹞子飞驰而出。他们一前一后远远地绕过罗兀城,千军万马的蹄声撼动天壤之间,大地隆隆作响,看其汹汹去势,就是要追击离开的那队车马的模样。
  “战鼓!”
  张玉一声暴喝,五六十岁的老将中气十足,声震城池内外。
  城头上的战鼓随之响起,鼓音震荡,压倒了西夏铁骑的撼地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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