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校对)第170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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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是韩冈方才与甘穆争吵起来,必然会让人小瞧了去。但他连一句话都没跟教坊司的小吏多说,直接命人将之处置,这才是士大夫应有的做派。
  掺和了一出闹剧,韩冈与驿馆中的官员们的关系拉近了不少。早有人招呼韩冈坐下来说话。前两天,韩冈忙里忙外,把许多拜会和邀请搁置一旁,让人以为他是崖岸自高、目无余子的狂傲之辈。但现在,韩冈坐下来言笑不拘,品茗聊天,畅谈天下之事,不着痕迹地与人拉近关系,却让人不禁觉得他当真个好相处的朋友。
  韩冈坐着大厅中与人闲谈,等着李小六和李信带话回来。
  他还是决定还是趁热打铁,早早把周南脱籍的事情办妥。章惇昨天设宴邀请,拿着蔡确作为筹码跟韩冈做了交换。但这不代表韩冈能就此安坐在家,等着蔡确把事情办完。在官场上,首先就要学会做人。不论章惇那里已经许了蔡确什么,他这边都要把礼数做周全了。韩冈今天让李小六去请周南,就是为了由自己设私宴邀请蔡确,好将周南脱籍一事正式托付给他。
  正如韩冈所期待,李信和李小六很顺利地将周南邀请到。一开始挡着不让他们去找周南的许大娘,却因为甘穆的事,紧急被召去了教坊司内衙——尽管驿丞不愿把事情闹大,但有几十个文武官员盯着,他也不敢把甘穆直接送回到教坊司,而是送去开封府。以他的攀诬宗亲的罪名,少不得一顿好打。
  蔡确就在开封府中,从头到尾听说了这一桩事。暗赞着韩冈手段,这一件事闹将出来,最多半个月就会在京中传播开,周南和韩冈的关系就挑明在世间。君子成人之美,周南的节烈深得人赞,不爱亲王而钟情于选人,更是能博得士大夫们的赞许。
  眼下她要委身韩冈,谁会阻拦她脱籍?雍王赵颢都没那个脸皮。
  韩冈品位不高,但正如章惇所说,思虑清明,眼光长远,而且在兵事上多有建树。冯京阻止天子召见他。换个角度来看,何尝不是天子对韩冈的看重,让冯京这个参政觉得有所忌惮。天下选人数以万计,有哪一个能像韩冈这样能惹出了天子和参政之间一番交锋。
  这样前途无量的年轻人,蔡确当然还是选择多多亲近,有卖好的机会,更是不会放过。而等他接到了韩冈的邀请,更是发觉韩冈在他这个年纪的官员中,的确是难得地会做人。
  当夜,就在驿馆中,韩冈宴请了蔡确。接过周南亲手奉上来的美酒,蔡确拍着胸脯,把她脱籍一事应承了下来。韩冈都已经把风头火势掀起,蔡确也只需顺水推舟。惠而不费,举手之劳,他蔡持正自不会推脱。
  一番酒喝得兴头上,从外间忽而传来一声惊呼,“韩大府去职了?改由前任河东路都转运使刘庠接任!?”
第二十九章
顿尘回首望天阙(十)
  风声传了几天,开封知府终究还是换人了。
  前日被言官弹劾后,韩维就已经照例避位在家待罪,并上了本子,请求出外。
  蔡确是由韩绛荐到韩维门下,他的管干右厢公事,也是韩维特意提拔而得来的。韩维去职虽早有征兆,蔡确向章惇靠拢,也是因为想重新找个靠山。但没想到事情发展得这么快,真正事到临头的时候,蔡确还是有些慌张。
  “韩大府不是天子藩邸中人吗,怎么官家这么快同意他辞位了?”
  蔡确看了韩冈一眼,现在他有求于自己,不可能是在说风凉话。可天子怎么想的,蔡确虽是心知肚明,也不便放开来说给别人听。而且天子决断之速,也的确是出乎他的意料。
  韩维与他的兄长韩绛不同,现并不支持王安石的变法。其实韩家八兄弟,除了老大韩纲因为曾有弃城而逃的重罪,而被夺官之外,其他七子皆为显宦,但他们的政治立场都不尽相同。
  现在地位最高的韩绛,稳稳站在王安石一边。他的首相之位,说到底也是王安石让出来的。一个在外领军,一个在内处置政事,配合得很是默契——韩冈也是因为这个默契而被牺牲的。
  而韩维虽然跟王安石有着极深的旧交,当初还是他在尚是太子的赵顼身边任记室参军时,不停地推崇王安石,才让赵顼了解到世间还有一个不合流俗、有心振作的良相之才。可是如今韩维已经跟王安石分道扬镳,对新法在开封府的推行多有阻碍。
  不过韩维虽然是因为跟王安石不和而去职,但换上来的新知府分明还是个旧党。而且竟是跟韩绛不对付的前河东都转运使刘庠。从这人选中看,赵顼走马换将,并不是站在王安石的一边,以保证新法在开封府的顺利推行,而是在防着韩家兄弟。一个是领军的宰相、一个京城的大尹,为了避嫌,韩维的确该走人。
  听到了这个消息,蔡确这顿酒就没有喝好。顶头上司倒得太快,新的靠山还没确认,蔡确的心情一时间也很难振作。
  将东京城化为几个厢,让各厢的管干公事处理庶务,就是韩维所倡议。如今韩维去职,新上任的刘庠究竟会不会将这个制度继承下来,谁也说不清。
  不过蔡确还是向韩冈再三保证,会把他托付的事情办得妥当。如今的情况下,王安石面前的红人——章惇和韩冈——都挂心的这一事,他也必须重视起来。
  要想在王相公面前受到看重,当然得先卖力做事才行。
  蔡确很清楚这一点。
  ……
  次日。
  离着任命刚刚下达不过半日,新任知府刘庠就已经到了开封府中。
  卸任的韩绛与刘庠一起对验了公账,办好交接之后,便推辞了新任知府没有真心的酒宴邀请,毫不犹豫地告辞离开。
  韩家的家丁从后门处搬着箱笼,十几辆马车在后街处一字排开,开封府的后花园已经不属于他们。而府中的胥吏,则袖着手在旁边看着热闹,就没一个上前帮把手。
  在东京,有“忤逆开封府,孝顺御史台”的说法。开封知府和御史台的台官,是朝中两个最容易犯错而去职的位置,但他们卸任后从旧时僚属那里得到的待遇,却是天差地远。
  御史台的台官,因弹劾不被接受而转任后,多半很快就会回到朝堂上,而且往往会有所晋升,以酬奖他们不避权势、勇于任事的功劳,所以御史台的胥吏对上即将出京的前任台官,照样殷勤无比,比亲儿子还孝顺。
  而治理京城的开封知府,无一不是治事之才,所以才能被托付给这个繁琐却重要的工作。但东京城毕竟是多方势力交错存在的地方,府中胥吏也多是各有各的后台。为了表现出自己的才能,知府们实际处理政事时,都不免对胥吏们采取强硬的手段。所以当他们因故罢官,就没一个人会搭理他们。
  看到府中胥吏一改往日的殷勤,而冷眼看着韩家的笑话,蔡确也只是叹了声时过境迁,没去打扰韩家人的搬家工作。明日韩维上路东去,他也会去送行。辞别的话语,也无必要在这里找韩维去说。
  “听说了没有。今日来的刘大府,可是前些天,王相公指名等他去拜会的那一位。可人家就是脾气大,根本不理王相公。”
  “刘大府倒真是硬脾气,说不去就不去。”
  “这刘大府看起来跟文相公是一家的,都是看新法不顺眼。”
  “那俸禄怎么办?给俺们吏员加俸可也是新法,刘大府不喜新法,那明年会不会加?”
  从廊下经过,偏厢里的窃窃私语传入耳中。当蔡确抵达内衙三堂时,继任的刘庠已经坐在了知府的正位上。
  开封新知府上任,照例衙中从官都要行庭参之礼。也就是如蔡确这样的开封府官员,都要趋步进官厅,向新知府跪拜。如果是文官,知府就站着接受;若是武职,则要自报官衔姓名名,知府坐着受礼。
  蔡确当然不想向刘庠跪拜,因为昨天的一件事,他心中有了些想法。刘庠与他的举主不对付,而方才无意间听到的一番话,也证明了刘庠根本没有去拜会王安石。把握到了这两条,蔡确要做的就很简单了。
  庭参之仪,按步骤依次序进行中。刘庠站在公厅中的座位前,而衙中官吏则按着官位高下,一个个小碎快步地进厅,向其跪倒拜礼。
  先是通判,继而是两位开封、祥符两县的知县。接下去,是录事、判官、推官。等他们都结束了,蔡确便与诸厢管干公事,一起上前。
  顺着赞礼官的口令,一众官员向新任开封知府拜倒。可是就在刘庠的面前,蔡确却硬挺着身子一动不动。在人群中独自站着的蔡确,加上他身侧向刘庠跪拜下去的开封府属官,合在一起看,就像一个山形的笔架。
  身边人扯着蔡确衣角,压低声音急道:“还不下来庭参?”
  “庭参?”蔡确像是听到一句很荒谬的言论,脸上有着难以描画的嘲讽般的笑容,反过来大声诘问道:“何以要庭参?!”
  刘庠眼眉一紧,他在官场中混迹多年,心里很清楚,这位分明就是来挑事的。他慢慢地开口,像是每一个字都是深思熟虑过一般:“百年来有此故事。”
  “唐时藩镇僚属皆为节度征辟,方有庭参之仪。如今同为朝臣,辇毂下比肩事主,此故事安可续用?!”蔡确的声音提得更高,丝毫没有参拜的打算。
  刘庠沉下了脸。蔡确所为有悖常例,他见韩维时难道没有庭参吗?!
  “你下去!”刘庠甩手一拂袍袖。蔡确此举,犯了他府尹之威,刘庠是必须要在天子面前讨个说法的。
  蔡确仿佛打了胜仗一般出了开封府衙,这种行事手法还是韩冈提醒了他。事情闹得越大,对他越是有利。他蔡持正旗帜鲜明地跟刘庠划清了界限,无论是韩绛还是王安石那边,都能卖得上好。而且说得是又是正理,摆到天子面前,也不能说他蔡确错了,最多一个不敬上官的罪名而已。
  不过经他这么一闹,开封府肯定是待下不下去了,必然要离职,就看王安石和韩绛会酬谢他什么职位。还有韩冈托付给他的事情,申状都已经放在了自己的案头上,但现在也不可能回去再办了。
  虽然感觉有些对不起韩玉昆,但在蔡确心中,还是示好韩绛和王安石更为重要——能直接凑上去,何必间接的绕着走门路。
  ……
  “蔡持正好大的脾气。”
  走在开封府衙的幽深廊道间,说着这句话的官人不过三十多岁。但他留着一把大胡子,眉目俊秀,举手投足间透着潇洒不羁。如果没有留须,年纪应当比他现在要年轻许多。而沿路的小吏看到他,都立刻避道,恭恭敬敬地向他行礼。
  这位官人在州衙中的地位很超然,实际上,也很少到官厅中来帮忙。他虽然常常受人邀约,出外喝酒的时候居多,但仅余的一点时间,他总能把公务做得妥妥帖帖。
  今天蔡确跟刘庠闹翻了,蔡确手上的公事都要移交给他人。现在属于蔡确的公务,不知为何都压到了这位官人的案头上。尽管免不了有些抱怨,但仍然很卖力地开始处理起来。
  “这是?”他处置了几桩急务,随后从公文堆中随手拿过一张文书,展开了一看,竟然是周南脱离乐籍的申状。他从上到下全看了一边,摇了摇头:“周南既然是花魁,这如何能走?一花飞去,恐百花颜色皆尽矣。”
  提起笔,他龙飞凤舞的写下了判词:“慕周南之化,此意虽可嘉;空冀北之群,所请宜不允。”
  半日后,韩冈拿着判状,拍案大骂:“好你个苏子瞻,不许就不许,何苦以文字戏人!?”
第二十九章
顿尘回首望天阙(十一)
  韩冈拍着桌子大骂了两句声音就低了下去,他本是到教坊司这里等好消息的,却没想到收到苏东坡这样操蛋的回复。
  韩冈实在难以相信写下这份判词的会是名传千古的苏东坡,但这份文采却是谁也学不来的。一个女子的命运,在苏轼眼中,竟然是他展露文学才华的工具。还有蔡确,竟然出尔反尔,这一桩,韩冈也是记下了。
  不过韩冈也清楚,苏轼也许并不知道周南跟自己的关系,否则应该不会干出这等自损名声,而亲附宗室的蠢事。如果他能知道周南突然申请脱籍的原因,他的判决当是会有不同的结果。
  但现在说什么都迟了。
  即便周南再次申请脱籍,除非开封府接手此事的官员明着要跟苏轼过不去,否则都会转发给大苏,让他自己去擦屁股。而这判状,苏轼他自己都不便改动,不然处事不谨、行事反复的罪名就要落到了他的头上——他的政敌不会放过他。
  坐在周南闺房外间的韩冈,无奈地叹了口气。本来是想有两条路可走,没想到蔡确言而无信,让苏轼从中横插了一杠子,变成了现在这副田地。若是只靠自己,事情不会落到这个地步。
  幸好这一事,已经传遍了东京城,让韩冈因此多了许多手段。他仰起头,放肆的笑着,还是那句老话,“我只怕事情闹不大!”
  此事还是有挽回的余地,他也无心再拖下去,就要起身告辞。
  “姐姐!”内屋中突然传来墨文的惊叫,“官人,你快进来!姐姐要划自己的脸!”
  韩冈闻声脸色顿变,连忙冲进内屋。就看到周南拿着一把剪刀要往自己脸上划去,而墨文正拼命拉着她的胳膊,不让她毁了自己的绝世容色。
  韩冈箭步上前,一把夺过周南手上的剪刀。白皙如玉的脸颊上,已经有了一点米粒大小的血珠。夺下剪刀,韩冈惊魂未定,怒道:“南娘,你这是做什么!?”
  周南坐在床沿,方才的一番挣扎,让她的满头青丝全都披散了下来。肩膀瑟瑟缩起,脆弱得一碰就坏。空洞的双瞳中毫无神采,仿佛失去了灵魂。声音也是毫无起伏,有种不祥的平静:“苏推官不肯放人,全都是因为我这张脸。若是毁了这相貌,他怎么还会再强留着我?!”
  “这倒是好办法……”韩冈微冷的话声,让周南身子一颤。墨文也惊得跳起来,惊叫道:“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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