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校对)第1664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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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摇曳的火光下,周全的一对眸子凶光四射,“查案?要是不能让总局你满意,是不是要拘了洒家跟你往州桥衙门走一趟?!”
  “不敢。都指与本案若无干系,自是不需。”展熊飞木着一张脸,连眼皮也没挑动一下,完全无动于衷。
  周全这种不理智的反应,想要找人出气的欲望,展熊飞之前就见过,在各种案子的当事人或亲属那里更是见得多了。区别只是在于过去大多数情况,可以友好地提醒一下对方要学会克制情绪——以官差的身份,通常几声呵斥就能达到目的,实在不行,铁尺一晃,锁链一抖,直接锁了拖回衙门,往往还没出巷口,对方就软蛋了——但也有一些时候,由于对象的身份问题,就必须当作聋子,瞎子,甚至伏低做小。
  论身份,展熊飞主管京城内外治安,紧要之处并不比分掌神机营一部的周全稍逊,论地位,展熊飞已转入文班,无需与武臣论序,但周全是韩冈的亲信,又掌兵权,韩冈遇刺,正是得志的时候,展熊飞不愿此时与其相争。
  不过展熊飞这种放弃争执的姿态,反而让周全更愤怒了几分,“查案,查案,查个鸟案,这个案子还要查!?谁不知道……”
  一声咳嗽,顿时打断了周全的愤怒。周全回头看了一眼,不说话了。
  展熊飞看得清楚,咳嗽声来自周全身后一人。一身元随服饰,身份不问可知。
  “案子还是要查的。”那人道,“相公的吩咐,要我等守好现场,并向警察总局报案。”
  展熊飞神色更加郑重起来,可以随意在周全说话时打断,又干净利落地损了周全的脸面,身份不问可知,绝非普通元随。还传达了韩冈的吩咐,这就更不得了了。
  不过元随的话,让展熊飞心中叫苦。他赶来现场,不过是尽人事。辖区内发生案子,他脱不了身。但真心让他插手这件案子,他私心里是绝不愿意的。
  寻常案子,自然是交给警察来办,但通天大案,往往关联甚广,都是上面派人下来主持,若是事涉宰相家,非得下来一个都堂成员才能坐得稳公堂。尤其眼前的这桩案子,水太深太浑,危险程度甚至不能用浑水形容,只能是浓酸。他小小一个提举开封警察总局,哪里敢往浓酸里跳。
  但又不能不应,宰相要答案,那就必须给出一个答案。没等展熊飞想到一个能搪塞过去的说法,周全就怒道,“找他们有什么用?相公被人刺杀,还是上朝时候,还是御街上。朝廷平日养着他们,金山银水的可着劲儿的发送给你们,说是警卫京师,却让贼人杀到相公面前了!”周全的钩子几乎要点到展熊飞的鼻子上,“养你们有什么用?!洒家要是你们,早羞得死了。”
  展熊飞的脸平静得宛如水泥刷过,眼皮都没有多跳一下。但周全的话,正戳到他的痛楚,也正是他苦恼的地方,不管怎么说,遍布京城内外的巡警们,没有做到他们应该做的,没能防住刺客下手,这个罪过,秋后算账是少不了,没有足够多的功劳来抵消,眼下的位子就跟催命符也差不多。
  展熊飞板着脸,那元随也板着。不过展熊飞是面无表情,而元随则视咬牙切齿,“这一回可是死了两个兄弟。他们的公道一定要讨回来!”他横过一眼,“报案是相公的交代。若不是有两位兄弟拼了自家性命保护相公,相公的车驾都难保了。这个案子就交给你们警察,尽快查出来,相公要一个交代。”
  展熊飞只能点头,周全在旁呵呵冷笑,竟是要看他的笑话。丁兆兰这时改蹲为立,站起回身,“火药当是自配的。硫磺多了些。剩下的要白天再看了,现在太暗,看不分明。”
  才几分钟,就确定了一个重要线索,这效率让展熊飞也十分满意,板起的脸稍稍松弛了一点,给了丁兆兰一个鼓励的笑容,又回看周全,“都指可有指教?”
  周全冷冷一哼,只对那元随道,“记住,洒家只等到中午。”说罢翻身上马,喝令左右亲兵,“回营!”
  马蹄声起,数骑狂奔而走,直奔南面而去。
  展熊飞视线追着周全,又回头看着元随,心中不寒而栗。虽然只是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但如何不明白,周全已经有动武的念头,或者,就是韩冈的安排,准备以武力来解决问题。
  “展总局。”元随叫着。在他的脸上,展熊飞看到了试探的痕迹。
  展熊飞忙低头,“请上禀相公,熊飞明白相公的意思,这件案子必查个水露石出。”
  只片刻时间,展熊飞已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他只有跟着韩冈。想同时踩两条船的下场,只会掉进水里。
  小人儿看的童画书里,有说蝙蝠像兽却能飞,像鸟却胎生哺乳,两家都沾边,可左右摇摆的结果,就是兽和鸟都不要它。
  站干岸的下场同样不会好。两个相公斗起来,警察总局干系甚大,第一个倒台的就是他。哪家宰辅都不肯能容忍一个不确定的风险就藏在身边。
  展熊飞手上掌握了五千多警察,却还在中间首鼠两端,谁知道他会想什么?
  只要两位宰相有这种想法,他肯定就完了。只有投靠其中一方,肯定会保护自己人,那样反倒是安全了。
  韩冈和章惇之间,一直都被视为韩冈派系的展熊飞,既没有改投的念头,也没有这个决心。
第二百一十二章
变故(九)
  丁兆兰蹲在铺开的油毡布前低头查看着半颗头颅,只有鼻梁以上的部分。相貌是不用想了,最多能分析明白是老是少。
  左手三根手指,以及四分之三的右掌,两段小臂都不完整。不过已经足以分辨是农是工,抑或是读书人,家里是穷还是富。
  一条左腿,靴子完好,应该可以寻找到商家。右腿断作两截,也都拼凑起来了。
  还有几堆碎肉,都是拿木片从御街三寸厚的水泥石子路面上硬刮下来的。
  这些就是丁兆兰和手下半个时辰的成果。
  过于浓重的硫磺味,让丁兆兰很容易就得以确认,爆炸物并非是出自于军器监的制式火药。但更多的线索,只能从尸体上得到。
  现在看来还算幸运,爆炸物的威力并不算小,但也没有大到能够毁尸灭迹的等级。四肢和头颅,都有比较大的残余,只有躯干受到的冲击力最大,基本上都碎裂成小块和肉酱,只能从地上刮起来。
  让手底下的人扩大搜索范围,查看周围是否还有遗漏,丁兆兰则检查起已有的证物,试图从中找到初步可用的线索。
  头发稀疏油腻打结,手掌粗糙多茧,手指骨节粗大,手臂和腿部皮肤干糙,下无脂肪,肌肉遒劲,有多处疤痕,靴子却是全新的。
  丁兆兰放下带着靴子的脚,微微眯起了眼睛。经过这一番简单的检查,一个比较清晰的形象,已浮现在他眼前。
  穷苦人出身,做过苦力,也做过打手,却没读过书,日常生活并不宽裕,这样的人却穿着钉有铁掌的贵价皮靴,张家靴店实足八贯一双,足足能抵丁兆兰三个月的俸料钱。
  这可不像是有胆子、有能力谋划刺杀宰相这一泼天大案的凶犯的形象,却完全吻合一个被人唆使的犯人的模样。
  只是,如果此贼行刺宰相是为人唆使,后面的主使者会是谁?
  丁兆兰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蹲麻了的双脚,反过手轻轻捶了两下发酸的腰背。身上宽松了点,但眉头皱得反而更紧。
  如果不求证据,丁兆兰都能去抓人了,可惜的是,要想把嫌犯带走,必须要有确凿的证据才行。
  想要找出能指证主使者的线索,最简单的办法还是先找到刺客的身份。但炸药之下,没有相貌,没有特征,只残存一些散碎的线索。
  要在百万人口,每天都有上万人到来,上万人离开的东京城中找出一个底层的失踪者,丁兆兰作为相关的专业人士,很清楚这完全不现实。
  如果有人故意掩护,那就更难了。
  “小乙哥。”两名手下的刑警从上风处绕着小跑过来,其中一人托着一块医用蜡纸,“都搜检过了,只有一点碎肉,最大的就是这块连牙的骨头。”
  丁兆兰一下被打断了思路,抬眼看着两名手下,“这么快。”
  搜集了现场大块的残余物之后,丁兆兰让两名手下再仔细搜查一下周围,看看还有没有被炸弹炸飞的尸骸碎块,发话还没一刻钟呢,就回来缴令了。
  “到底有没有认真检查?”丁兆兰心中不快,“这桩案子,可是能随便糊弄的?”
  “确认过了吗?”丁兆兰重音强调。
  一名刑警道:“小乙哥放心,都按照你吩咐,十五丈内全都仔细查过了。”
  另一刑警也笑着说道:“御街上的地,什么不是一眼就能看清?”
  丁兆兰左右看看,点了点头,算是认同了。
  御街的路面原本是黄土。自来天子出行,都要用黄土垫道,一层层累计起来,比周围的路面都要高,但多年前,就因为黄土路面并不结实,容易被大雨冲坏,需要经常修理,便改造成了水泥路面,因为是御街的缘故,即使有损坏,也会及时修补,故而地面上平整无坑洼,如果有大点的残块,在街面上会很明显,即使是在灯火下,稍大点的残块也逃不过仔细搜索的眼睛。
  接过用蜡纸托着的尸骸残块,丁兆兰放在灯笼前仔细观察。这是半截连着牙齿的下颌骨,牙齿残缺不全,但绝大多数并非是爆炸造成,这些牙齿脱落时间应该很久了,牙肉已经填满了空缺。
  如果是总局特聘的法医,那位有名的翰林医官,当能在这片残块上找到更多的线索,不像现在,灯火下只能看到一点皮毛,细节就没办法分辨了,比如牙冠部位的磨损情况,与树木的年轮一样,能确认年龄。
  让手下人,分门别类的将一块块尸骸残块,用单独的油纸包裹起来,逐一安置稳妥。丁兆兰则又重新蹲了下来,翻检起不便包装的肉泥来。
  血肉、内脏,以及内脏中的污物混在一起,散发着一股难以形容的腥臭味。其味中人欲呕,比下水道中清理出来、又沤了三天的污泥,还要让人作呕。周围的守卫本是围作一圈,打着火炬提着灯笼靠近了给丁兆兰照亮。但味道一散开,圈子登时就扩大了许多,连光都没了。丁兆兰叫了两遍,见守卫磨磨蹭蹭不肯上来,就自己提了灯笼来照亮,毫不在意地在血肉中翻翻检检,试图找出一些有用的线索。
  后面咋舌的声音都能清清楚楚听见,可丁兆兰是真的不在意。尸身腐烂起来,味道比现在要可怕许多,按孔夫子的说法,是三天三夜不知肉味,眼下一点腥臭不过是小阵仗。
  尸身发胀、四处流脓、一碰肚皮就爆开的情况,早就见多了。类似的粉身碎骨的场面,也有几次。有被工厂里机器碾成碎泥的尸体,有港口码头处,被龙门吊上脱落货物砸扁的尸体,更有被火药榨成碎块的尸体,眼下的确只是小阵仗罢了。
  又用了片刻时间,丁兆兰没能在残骸中找到更多,但他对这一场爆炸又有了更多的认识。
  这并不是一场很猛烈的爆炸,私家所制的炸药威力要远弱于军用制式炸药。而宰相的马车车厢,则是加装了钢板,别说私家所制的火药,即使是军用炸药,也很难一下炸穿。
  这种人肉炸弹,或许能对普通马车造成巨大的杀伤,但对于宰相的装甲马车,只能伤及车轮车轴,破坏不了车厢,更不用说车厢里的乘客。
  是贼人筹划不当,对宰相马车认识不足?
  丁兆兰摇了摇头,不对。
  自从那一次枪击案后,议政以上的官员,他们的座驾全都经过了更换,更加坚实牢固,能够抵挡线膛枪近距离的射击。这一次更换,并非是秘密,甚至市井中的士民,知悉此事的都大有人在。
  能筹划刺杀宰相,而且是处心积虑地要谋刺宰相,这方面的情报不可能不搜集。
  “还应该有人。”丁兆兰突地喃喃自语,推测不经意地说出了口。
  “小乙哥,有什么人?”
  丁兆兰一怔惊醒,发觉两名下属正望着自己。
  “时候不早了。”丁兆兰忙改口。
  虽然他有很大把握,确认爆炸只是刺杀的一半,另一半是躲在街边暗处的枪手,如果韩冈的车驾被毁,这位宰相一旦下车,就会被枪手射杀。但眼下,枪手肯定已经离开,说不定都被灭了口。
  已经来不及了。
  而且时候也不早了。
  天已渐亮,东面的半幅天空已褪去了深夜的墨蓝,一丝半缕的润红出现在天际。
  御街上车马行人渐多。
  没有实职差遣的朝官,也就是不厘务的朝官,七早八早的就上朝去,在宰相的率领下,参拜御座。而领有实务的朝官,则是在天亮后逐步汇入在京百司的衙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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