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校对)第164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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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照我说,这几天的事,在你我看来比天大,可在相公眼里就是鸡毛蒜皮,哪里会管。说到底,拿出来的还是平安号的金票,好处也没漏给外人去。”
  “要是平安号一家独吞了,还真没人能够说闲话。好处大家也能有,按股份来就是了。”
  米彧听了轻轻点头。平安号虽然韩冯两家占得多,但许多商会成员也是平安号的股东。许多会员就只有一两百股,占股比例不过万分之一、二。不过这个数目看起来很少,可能拿到股权就是资格,资历差一点,阶级低一点,就别想拿到。而且除了刚入行的初级会员之外,哪家手上没有几千几万贯的资产放在平安号中?
  米彧手中的资金,有九成是在平安号中,只有剩下的一成是金银钱币,藏在家宅中,以防万一之用。平安号有了好处,存款的红利也会多一点,好处大家都有。
  “让平安号独吞,这是没得说,俺一句都不会开口,偏偏是陈巴子他们占了大便宜,凭什么啊!凭他说话大舌头吗?”
  “相公当是有顾虑,不能动用平安号太多。”韩冈指挥朝廷向民间借款,平安号就拿出几千万贯给朝廷,这的确不合适。放开来给商会中人,名目上会好看一点,但有人私心坏了韩冈道善意,“可惜了相公的一片心意啊。”
  “米兄,俺们倒罢了,会中算是孤魂野鬼了,上面没个照应。可按米兄你的身份,这第二期国债,再如何也该有你一份的。”
  几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地挤对,米彧就笑道:“那可说不准,我十年上京也没几回,谁会给我留?”
  “米兄说哪儿的话。”
  “有米兄你这议员在,陈巴子也不敢多伸手。”
  米彧摇摇头,“照我说,第二期的国债,本来就不够分的,即使能够平均分,每家也就几千贯一万贯,做得了什么事?马上第三期就要开始了,与其闹起来让外人看笑话,还是安生点等着第三期的分账比较好。现在京师里多少只眼睛看着我们商会,出了什么事,都是相公脸上无光。”
  米彧瞥了眼酒桌一圈,倒有一多半不服气地歪着嘴,“相公马上就要退了,手上多少事要操办,要安排,正是最忙的时候。你们闹得难看了,相公会怎么想?原本只是几家人乌烟瘴气,只要能传到相公耳朵里。相公肯定会给一个说法。可要是闹得大了,不让相公省心,那相公的板子,可不会只打一方的。”
  米彧这是老生常谈,人人皆知的道理。
  那被老婆关在门外的胡二就念叨,“所以俺们也没敢闹啊,就是希望相公能出来主持公道。”
  八对目光聚焦在米彧身上,米彧点点头,这是他来此赴宴的目的。
  雍秦商会会中上万人,不是每个都有资格拜见宰相,能在年节时,遥遥拜望一眼都不容易。就算是会中理事,能够单独拜见当朝宰相的都不多。过去的米彧也没有那个资格。
  但是现在对自己能否顺利见到韩冈,米彧却不会怀疑。
  他淡淡地说,仿佛只是一桩寻常小事,“看来只能去拜见一下相公了。”
  ……
  米彧?
  韩冈拿着拜帖,对帖子上的人名印象挺深。
  很会钻空子,也很有眼光的一个人,好像说过两句话。
  雍秦商会的会员一万六千余人,儿子、女婿、兄弟、侄儿做议员的不少,但自身成为议员的就为数聊聊了,能够进入大议会的,更是只有米彧他一个。
  并不是说米彧比其他会员强到哪里去,只是在广南,想要博一个出身要比中原简单太多。
  在京畿,读书人得头悬梁锥刺股,方能进士或诸科拔贡,可是在广南的一干军州中,每科举试,报名的考生人数就只有福建、江东等路军州的三五十分之一,甚至百分之一——只说福州,连续三科,参加举试的考生总数都在五千以上,这是仅次于开封、河南两府最高的数字,而米彧所在的钦州,参考人数韩冈记得都没有超过五十——基数差距如此之大,广南贡生的资格当然比科举激战区的秀才还好挣。
  而京师省试,明算、明工两科,科试初开的头两科,难度都不算高,只要能看懂题目,剩下的计算难度,就是大一点的商号中的账房水平。
  米彧正是捡了这一个便宜,顺利地拿到了明算科出身,成为偌大的雍秦商会中的独苗。
  但话说回来,米彧固然是钻了空子,可韩冈当年也是钻了空子才得到了一个进士之位,若无一进士出身,韩冈绝难有今天的权势,米彧的行为,反倒让韩冈多了一分亲切感。
  更何况,朝廷为广南士人留下的空子就摆在那里,所有人都可以去钻空子,博一个进士出身,可到了最后,就只有一个米彧成功了,其他人只能资助亲友,两者之间的差别完全值得韩冈多看顾一点。
  能读书,肯花心思花时间去读书,韩冈希望雍秦商会的成员,都来学学他。
  放下拜帖,韩冈在扉页上提笔圈了一圈。
  会中最近因为大借款的事有乱,风声也传到了韩冈的耳朵里,只是冯从义得等到年后才会再回京,那时再处置就有些迟了。
  这个米彧,见一面也无妨。
第一百九十二章
借款(六)
  “希文请坐。”
  韩冈接人待物就如传言一般犹如春风拂面。亲自在书房门口迎接,连入座都带了一个请字。但宰相身份给米彧带来的压力,依然无处不在。
  虽然米彧之前在席面上说起要拜见韩冈,是那么的自然,恍若寻常,就像去走亲戚一般,想见就能见到。不过米彧其实只见过韩冈几次,而且都是隔了数丈之遥,十几个人的距离,今日当真来到韩冈的面前,也不禁战战兢兢起来,自然早维持不住朋友面前的装模作样。
  在宽大的交椅上坐下来后,他又向前挪了挪屁股,只半边黏在椅子上,方才觉得安心了一点。眼睛也不敢直视韩冈,向一边瞥在了韩冈座位旁的小几上。
  小几上放了一本书,从粗糙的装帧上可以看得出来那不是印刷本。封面是白纸一张,上面只有端端正正的《地月行》三个大字。
  感受到了米彧的视线,韩冈侧脸看了一下几案,就略带自嘲地笑了一下,“闲来无事,就随手找了本书翻一翻。”
  韩冈坦率的笑容让米彧晃了一下眼,可能是因为有些瘦削,韩冈看起来比实际的年纪要小一点,再一笑就更显年轻了。
  宰相外放的情绪,完全不像米彧见过的其他高官——州县官以上,几乎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表情反应总是暧昧难明,让人得大费思量去猜度,远不及韩冈目前表现出来的直率。
  米彧回忆着自己来之前所做的功课。当朝次辅性格内敛,城府很深,喜怒不形于色。可能今天的心情不错,故而放得比较开。
  不过亲切的态度与传言相同。尽管曾经亲手格杀宰相,军中将帅无人不畏其三分,但待客时总是不见倨傲,远比另一位宰相平易近人得多。还有就是不喜过分奉承,卑躬屈膝更要不得,不论是哪位宰相,都更加青睐性格说话坦诚,言之有物的客人。
  然而一定程度的奉承,肯定是少不了的,要是当真以为宰相喜欢直率坦诚,就用不着说两句好话拉近关系,那简直是不会做人了。
  “能得相公青目,想必是本好书。”米彧语气坚定,设法让自己的话看起来是更加发自内心的确信,而不是对宰相的讨好。
  韩冈哈哈笑了两声,看起来对米彧的话没有反感,“挺有意思的一部书,正在《时代》上连载的。”
  “《时代》上连载?”米彧的惊讶恰到好处,“这可不容易。”不过他立刻又切切实实地诧异起来,“在下也有订阅《时代》,只可惜广南僻地,拿到报纸总要迟上一两个月……”
  米彧自《时代》创刊就开始订阅了。虽然创刊才两年,在京中的诸多报刊中就排在第四或第五的样子了。是齐云快报社旗下的一份专门面向中等以上人家的报纸——因为价格比快报贵了近一倍,而且低劣商品的广告和鄙俚俗事的刊载都要少于快报。
  天下发行量最大的两家快报,本是从赌球赌马的赛报发展而来,文章全是白话不说,遣词用字都尽可能的简单。前段时间中书门下颁布一千五百常用字后,两家快报立刻就将之定为印刷字库的标准,甚至尽可能只用最常用的五百字,号称只要蒙学毕业就能看得懂。由于要迎合大多数人的口味,这格调上就升不起来。比之更下一等的,可就是铁路上所发行的有着各种各样不堪入目内容的小报了。
  过去两份快报执天下报业之牛耳,没有其他报纸能与之竞争,连“对潇潇暮雨洒江天”都嫌俚俗,“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更是该找个坑埋起来的一干士人们,也只能捏着鼻子在“得胜歌豪夺千丈赛三连胜”,“北天王零比一不敌同坊死敌”以及“张麻子剪刀就是好就是好”之间,寻找符合自己喜好的内容。只是因为满纸俚语的缘故,事后还得用用《自然》、《科学》、《文艺春秋》、《国家地理》这等专业性期刊来洗一洗眼睛,恢复一下格调。
  但随着《京华日报》,《洛阳时报》等京内外一大批以中户以上的人家为目标的报纸创刊或进京,两大快报很快就在销量和广告收入上感受到了一丝压力。
  意外地发现了这么大的一块肥肉从自己嘴边被野狗给抢走了,两家报社在金钱和自尊的刺激下,立刻用最快速度各自推出了面向士人阶层的新刊物。其报道内容,跟贴合上层人士的口味,减少娱乐化的内容,增加有关军国工商方面的报道。两大报社的底蕴,让两份新刊物用最短的时间夺回了失去的领地。
  而连载小说,此前的一年多,米彧完全没在这两份报纸上看到过。
  快报上的连载,多是市井故事,又或是公案小说、神鬼志怪,也有男男女女的恩怨情仇,总之多是鄙俗,迎合百姓所喜。格调如此之低,当然也就不会被《时代》选入。
  米彧原本以为《时代》上肯定不会有小说连载这一栏了,没想到北上京城的这段时间,第一部在《时代》上连载的小说就这么出现了。
  “连载也才一个多月。”韩冈证实了米彧的猜测,他点了点桌上的书,至少二十万字内容的厚度,“我这里是全本。跟快报不一样,《时代》和《经济》要确认内容,必须要全本。”
  米彧点头,“齐云快报当初连载《海天记》,故事编到中间就跑没了影儿,连载的小说,的确应该先有全本再上报。”
  快报上连载的小说,前后不能呼应的情况很多,也有前半部杰作,后半部就变得一团狗屎。甚至还有因为作者有事外出远行,报社找人代笔,等作者回来后,惊讶地发现主角没了爹妈,丢光家财,自己身陷囹圄,妻妾儿女死个精光的例子,一部原本很受欢迎的作品就此变得读者人人唾骂,只能匆匆结尾。
  韩家仆役此时送上了热茶。
  盖碗下是碧绿的茶汤,一股清冽的茶香在书房中飘散开来。韩家自用的太白炒青,即使在广州的阿拉伯胡商中也是鼎鼎大名,其价比黄金,却是有价无市。很有些人打着太白炒青的招牌,从胡商那里赚了不少金银。
  米彧过去从来没有喝过韩家的太白炒青,今日一喝,却也没有觉得比起江南茶园出产的炒茶有哪里特别。
  不过他还是发自内心的称赞了几句宰相家的好茶,再拿买了假货的阿拉伯胡商说了一个笑话。米彧又看向茶几上的书——他发现韩冈似乎很喜欢这个话题,“《地月行》……可是说奔月的事?”
  韩冈果然如其所料,双眼顿时一亮,双手一拍,笑道:“希文猜个正着。的确是奔月。不过可不是偷吃不死之药,是真正的建造机器,将人从地球送到月球上。”
  果然。
  米彧心道,这就像《气球上的四十天》一样,都是以新式机械为核心的小说。
  挂着游记的皮,骨子里还是机械。
  名声极广的《九域游记》,有关其作者真实身份的诸多传闻之一,就是由眼前的这位宰相亲笔。事实是否一如传言,外界无人知晓,但因为九域大热的缘故,其所开创的游记体小说便层出不穷。
  十余年间,不同书中的不同主角游历的范围从大宋诸路,到缘边羁縻之地,再到边境诸国,最后一直扩撒到天下万邦。羁縻州的各洞各寨各族,全都成了踏青地,辽国、高丽、日本同样被走了个遍,西域、泰西的贵人家的女儿,也不知被汉家儿郎弄走了多少个。
  如此多的游记小说,当然是泥沙俱下。有粗制滥造,以秽文勾人,甚至只是将他人作品改头换面的劣作,也有言之有物让人几乎信以为真的杰作,还有的,地理方位全属杜撰,到处都能看见山海经影子,只是主角一路奇遇,因而颇受欢迎——这基本上就不能算是游记小说了。
  在米彧看来,真正的游记小说,当与九域一样,故事乃是小说家言,只是故事背后的每一条细节,却无一不在提醒着人们,这不是作者的凭空杜撰,而是一些人的亲身经历的记录。
  其中能被归为杰作的,当属《北海游》,《南行记》,《蓬莱录》,这些都是近年来有名的游记小说。说起来这是小说,但内容则颇为真实。
  比如《南行记》中,在南洋之南,越过横跨赤道的金洲群岛继续向南行去,就有一座方圆万里的洲陆,居于大洋之中,最南已经靠近南极。洲陆之上,有兽三脚,直立如人,母兽腹上有袋,仔兽养于其中;又有长颈巨鸟,无翅难飞,长腿善奔,更有土著,不知耕织,以曲尺捕猎为生。
  过去米彧也只是当小说看,但今年一艘南下赤道的开拓船在延误了半年归期之后返回广州,据船员自称是遇上了风暴,意外发现了一片洲陆。他们花了很长一段时间修理船只,在此期间,一部分船员便在这一片新洲陆上探险。《南行记》中一桩桩异域风土,便在船员们的叙述中一一得到了印证。
  这一发现,在广州引起了极大的轰动,不但《南行记》一时脱销,同一作者的所著的《北海游》,《蓬莱录》也被视为实录,而不是小说,纷纷被人购买。短短时间内,已经有人在福建商会里面号召,要集资组建两支开拓船队,一支前往赤道之南,书中主角将之命名的大洋洲,一支前往《蓬莱录》中大东洋对岸的蓬莱洲。
  只是在米彧看来,若有人当真抵达南极和北极,于天穹中所谓极光的映照下,在南极的冰盖大陆上艰难跋涉,在北极冰洋的冰层上小心求存,或者是向东越过大东洋,历经风浪险阻,抵达幅员数万里、比宋辽两国加起来都大的蓬莱洲,那么他肯定早就闻名天下了,为宰相堂上客也是寻常,根本没有必要缩在家里写小说。
  绝不可能有这样的人!除了天授之外,米彧真不知作者如何在开拓船发现新洲陆之前,就把那一片洲陆深入了解到如同亲历的地步。有九域游记在前,米彧——包括他身边的友人——都觉得真正得有天授的韩冈韩相公,是为作者的嫌疑重大。
  但据说韩相公最喜欢的还是《飞船上的四十天》。两位好友加一名倭国仆人在飞船上旅行万里,行经天竺、天方、昆仑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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