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校对)第1625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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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中正回想起韩冈当初的只言片语,最初的感想却是韩冈是什么时候开始,经常用中国来取代大宋、皇宋?可能是从十年前开始,但近两年越来越多,只要能不用宋字,就干脆彻底的不用。
  至于这一整句话的意义,王中正相信了——他当然会相信韩冈,布衣释褐十年便为相,这个奇迹过去并非没有,但一手创出了几千年未有的大变局,这样的人,他说的每一句话,王中正都会先选择相信。只是他对此,并没有太深的体会。京师北面的一座座工厂,他从来都没有进去过。
  王中正一直到了关西之后,才第一次走进大型的重工业工厂。
  他在冯从义的陪同下走进了长安北部的工业区,才感觉到韩冈那坚定不移的信心是从何而来。
  冯从义是在京兆府的车站迎接王中正的。
  冯从义名义上已经是入继韩家,在官中的谱牒上,也是以韩从义为名。不过实际上,他还是以本名行于世。
  他入继韩家,只是为了帮韩冈侍养双亲,免得韩冈遭受不孝之讥。韩千六夫妇不愿离开关西故土,而韩冈又不能弃职,在没有其他兄弟侍奉父母的情况下,让冯从义成为韩家的养子就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自古忠孝并论,文臣不孝父母,等同于不忠天子,就是一绝大的把柄。
  不过王中正知道,韩冈让其父收冯从义为养子,付出了多大的代价。那是能让富有天下的皇帝,都为之咋舌的巨额财富。
  冯从义虽是大名鼎鼎的当世陶朱,但顺丰行、平安号等商社,以及诸多工厂、田地,都是韩家的产业,冯从义只是经营者,不是所有者。而他入继之后,将名正言顺地将韩家的产业分割走一半。
  韩冈为权相,为儒宗,世间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他。要是他日后在家产上分割不均,弄得冯从义离心离德,绝少不了攻击和闲话。依王中正对韩冈的了解,他肯定不会在钱财上太计较。
  因而王中正下车后看见冯从义,即使并没有夕阳从其身后照射过来,也还是仿佛在冯从义身周看见一圈炫眼的金边。
  “从义拜见希烈公。”
  冯从义一看见王中正,就深深一揖。这让王中正的自尊心得到了充分得满足。王中正是两镇节度,在关西也颇有声望,一路过来都受到了当地官员礼敬,但那些官吏终究不是宰相的弟弟。
  王中正一把扶起了冯从义,哈哈笑道,“冯四,你财神爷的礼数我可受不住。”他拉起冯从义的手,“我自告病后,就只想着悠闲度日。可是想要悠闲,阿堵物可少不了。别家神明可以不理,财神爷肯定是不能得罪的。”
  王中正善于聚敛之术,名下的产业不少,在京畿都有几处田庄。但他家产真正的大头,还是放在他曾经战斗过的地方。
  这世上没有多少人知道,他也是雍秦商会的成员,只是属于不公开、不与会的那一拨——有许多世家、官员,都是让自己的亲族来加入,但王中正,幼时被迫入宫,使得他宁可让冯从义代理,也不会相信自己的亲族。
  在冯从义的引领下,王中正参观了自己参股的几座大型工厂。
  十年前,机械厂的原址上还是一片荒凉,十几平方里的沙土地上满是大大小小的石子,只有浅浅的草丛,一簇簇地在这里艰难的生长着。没有田地,没有村庄,看不见人烟,对于耕作,这一片土地毫无价值。
  但十年前的冬天,一条铁路从京兆府连通过来,一座座简陋的房屋出现在这里,伴随着成百上千的工人,长安水泥厂的水泥窑首先拔地而起,紧接着是长安铁件厂,然后是长安机械厂。
  十年之后的今天,旧日简陋的窝棚变成了一栋栋整齐排列的三层红砖建筑,两尺宽三尺高的窗户一扇扇地嵌在外墙上,仿佛蜂巢。几家工厂的厂区也扩大到占满了整片沙土地,一座座配套的小型工厂在周围星罗棋布。
  每一天一辆辆满载着成品的列车从厂区铁路驶出,然后带着更多的原材料沿着铁路回来。巨大的工业体仿佛一只怪兽,不断吞下矿石、生铁、煤炭等原材料,再排出市面上渴求的工业品。
  宽敞的厂房宛如车站站台一般深长,十一座熔炼炉如同巨柱一般排列着,每一座熔炼炉前都有一具巨大的蒸汽气锤。一条轨道从厂房中穿过,运来了原料,运走了成品。
  这里是铁件厂配套的冶炼车间。一块块生铁锭在这里被送进炉膛,加热熔融,冶炼工将之取出后,又由锻工操作着巨大的气锤,反复捶打着铁块。
  数百斤重的锤头被蒸汽机缓缓吊起,又猛地砸下。钢花飞溅,只有身穿厚皮围裙,手戴石棉手套,脸上还有铁皮面罩的锻工才能无视。
  气锤的敲击声宛如洪钟,十一具铁锤此起彼伏,百炼钢就在这一次次的锻打和灼烧中逐渐成型。
  冯从义在嘈杂声中,附耳对王中正道,“过去铁器厂的大型锻锤,都只能使用水力。风力都不行,因为不稳定。如今有了蒸汽机,就不必一定要把工厂建在河边上了。”
  冯从义带着自豪向王中正介绍着铁器厂的成果,王中正视线在车间内工人身上带过,高热而又嘈杂的环境,每天大量的体力消耗,在这里工作的工人,寿命决然长不了。
  不过王中正对此并不关心,即使他知道,在工厂中每年都有许多事故死亡的案例,但这些工厂,是在为他赚钱。
  仅仅是这一座冶炼车间,每一次气锤的重击,对他来说,也许就是一枚小钱叮当落袋。
  长安铁器厂,长安机械厂,长安水泥厂,都是京兆府境内相应行业排在第一的工厂,也都是王中正参股的工厂。
  关西的许多工厂、矿山,由于建造和开发的成本太高,都是在雍秦商会内部招募投资者,绝大多数投资目的都是为了红利,经营者所占的股权比例虽小,却能稳稳地控制住工厂、矿山。
  但只要能够拿到钱,王中正也不会去操心厂矿的经营。他一向有自知之明,在陕西时,不去与种谔、张玉争权,在陇右时,一切都交给王韶、韩冈,选对了投资对象,坐着拿干股分红,这就是他一路发家的秘诀。
  在他看来,三家工厂给钱及时,那么工人死活也没必要太放在心上。更何况,务农的生活同样摧残人,细论起寿数,也不比工人长到哪里去。
  从工厂参观过来,王中正精神尚好,冯从义本犹豫着要不要继续下面的行程,看见王中正的样子,就放下信,继续领着他去参观了当地雍秦商会分会捐款开办的中学校。
  中学校里面多是十二到十五的少年,王中正抵达时,正好看见几十名学生正在宽阔的操场上列队前行。
  王中正心中一阵讶异,那分明是军阵。
  “养国子以道,乃教之六艺。可惜国子监中,就只教了一半。”田高是田腴之子,是根正苗红的气学子弟,带着王、冯二人参观时说起国子监来,他就免不了暴露出一些心结来,“但在我横渠书院的分院、下院中,却是一样不缺,不过应时势变异,而做了一定的调整。以求德、智、体三全。”
  以王中正对气学学制的了解,一名学生能够从中学顺利毕业,至少可以做一个合格的粮秣官了。若是德智体三全,稍加历练后,说不定就能独当一面。普通去处,如此才是也是很少而这样的人才,在关西却是源源不断地被培养出来。
  出于对学校的尊重,王中正是在学校外下了马车,这时一路走回来,上车时还要伴当和冯从义扶了一把。
  一下午的参观让王中正有些累,半天没有说话。
  等到精神稍微恢复了一点,他突然说道,“我出京前,太后曾经召见过我一次,最后问了这么一句话。”
  王中正停了一下,冯从义很识趣地接话道,“不知太后问了什么?”
  王中正扯了一下嘴角,笑了一笑,“太后指着殿上,问我说,‘依太尉平日所见,两位相公是否有意此处?’”
  冯从义浅浅地笑了起来,仿佛王中正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太尉是怎么回的?”
  冯从义道,“我当时说,‘如果陛下问章相,臣不敢做答。若是韩相,臣以为,他是不屑为之。’”
  冯从义扬起双眉,“难道现在太尉的想法变了?”
  王中正慨然道,“今日观诸厂,感触尤深。我素知玉昆相公心怀天下,今日一见,更知其心绝非区区一隅之地能够局限。皇宋地域虽广达万里,但玉昆相公想的却是千秋万载之功业。既然如此,又岂是会为了一家一姓,何况,相公要回来了。”
  王中正眼神一下变得犀利起来,韩冈在京中时对他说的话是真是假,他一直想要弄清楚。
  从今天参观到的皮毛来推断,关西的实力远比外人知晓的要大得多。韩冈即使离京回乡,只凭关西的潜力,也能将京师的任何变故翻盘。对韩冈回乡的基础不再怀疑,剩下的,就是辨析真伪了。
  韩冈既然能对一个外人说,那么,亲兄弟也不会不说。
  冯从义点着头,“是的,家兄是要回来了。”
第一百七十五章
变迁(二)
  “冯公,王太尉走了?”
  冯从义冲问话的会员点点头,他记不清此人是谁了,只是有些面熟,“刚刚送走。”
  “会首,王太尉走了?”
  冯从义又点头:“刚刚去车站送走了。”
  从冯从义进门,到他抵达的会馆主厅,百来步路,多少人的询问都是有关王中正。
  毕竟是从京里退下来的大貂珰,手握兵权多年。众所周知,他是韩冈在宫中的盟友,地位极高,功劳显赫,有定策之勋,若非阉人之身,枢府都不在话下。现在到京兆府养老,自然是受到世人瞩目。
  前几日冯从义率一干商会大佬摆开宴席,款待王中正,许多会员没有资格参加宴会,但也是关心的。
  不过也仅止于关心。
  真正了解王中正西来内情的成员,还是在主厅中。真正有资格与冯从义共议此事的成员,也都会在主厅中。
  冯从义走进主厅,巨大的圆桌就在大厅中央。他环目一扫,圆桌旁的每一张座椅上,几乎都已经坐上了人。
  有商会成立以来就没有离开过的金家,也有七八年前才进来的种家,但他们都是万余商会成员的代表,还是商会的决策者。
  当他们看见冯从义进来,纷纷站起身问好。
  冯从义连连拱手回礼,一路走到他在圆桌离门最远的座位上。
  雍秦商会的总会馆就在京兆府中,相较于商会的财力和势力,修造于二十年前的会馆,现在已经跟不上商会的发展,显得过于局促。不过商会的成员们都没有将总会馆扩建的打算。
  商人这个群体,千多年来一直都是被打压的对象,一向是秉持着闷声发大财的想法。即使雍秦商会的势力庞大,其中又不乏贵人,但绝大多数高层成员依然保持着低调。
  如今并非是大会期,不过大部分理事都从全国各地赶回了京兆府。
  “王太尉已经走了?”
  当冯从义坐下,旁边副会首探头过来,问了一句同样的问题。
  “刚送走,说是要趁还有力气走动,把关中宁夏陇右甘凉都绕一圈。”冯从义点点头,依然心平气和地回答,而且还多说了几句。
  副会首啧啧赞道,“此老可当真有闲情逸致。”
  冯从义道:“好歹苦了几十年,临老了,出外走走,也不算过分。”
  副会首直摇头,脸上的表情,就像一个饿了三天的乞丐,看到一位身前摆了满桌子菜,却在叫着没处下筷子的富人。
  “两镇节度还叫苦,天下还有几个不苦的人?!”
  “还是苦的。”坐在这位副会首左手边,是另一位副会首——雍秦商会中,总共有十七位副会首,三位名誉会首,这一位在副会首中排在第三——他露出神秘的诡笑,“想想这两镇节度,是拿什么换来了。”
  “换?”第一副会首先是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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