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校对)第1557部分在线阅读
王旖之前跟韩冈冷战多日,已经有好些天没说话了。韩冈这几日在外面忙着,都没空回后院。
乍见到韩冈,她着实有些惊喜。
“你且躺着吧。”韩冈扶着她的肩膀,入手处一片嶙峋。
他心中微微一痛,这折腾得骨头都瘦了出来,即使之后病好了,也是大伤元气。
“晚上可曾吃了?”韩冈尽量放缓语气的问。
王旖轻轻点了点头,使女一旁插话,“夫人晚上就喝了两口粥,其他什么都没吃。”
韩冈的眉头立刻就皱了起来,“这不吃怎么成?”他扭头问使女,“现在灶上还有什么?”
“灶上有珍珠米粥和杂米粥。另外还有十几味凉菜。炒菜的料也是备齐的,全是后园送来新鲜摘的。”
“全都是素的?”韩冈脸一沉,“中午送来的乳鸽汤喝了吗?”
“夫人嫌味道太腥,喝了一口就吐了。”使女道,“夫人今天就吃了白粥,用擂碎的黄瓜配,只拌点细盐,一点油腥都不沾。”
她担心着王旖的身体,不待韩冈问,就全都泄了底。
“你这是要吃斋啊……”韩冈低下头,王旖脸扭过去,不看他。
韩冈叹了一口气,“既然刘德做得不合口味,那明天就换一换。”他说道,“待会儿我让人去岳母那里,把大厨请来给你做几天饭。”
听到韩冈要向她娘告状,王旖一急,猛地坐了起来,“官人!我……奴家明天会好好吃饭的。”
“嗯。那好。”韩冈微微一笑,“明儿我让人多弄几个汤,看看哪一种合口味。”
“……不用了。”王旖的神情又淡了下来,“让灶上随便熬点粥,做点菜就可以了。”
眼中看着妻子的神色变化,韩冈叹了一声,尽是无奈。王旖心结难解,而他在原则问题上又绝不会让步,想要和解,真的是难了。
前两天他还跟王旖争吵,韩冈说去河北对韩钟也是一个难得的历练,王旖则说,韩钟学了一肚子兵书,就只会纸上谈兵,贸然领军,是害人害己,就是要历练,也该一步步来,先易而后难,而不是一步登天。
韩冈当时大怒,说,“去河北,至少有王处道管着他,让他只能在铁路上下功夫。去夔州去湖南,我哪里找一个王处道管他。没人压着,他一个低品朝官能抢去指挥几千上万兵马,那才是一步登天。别人家的儿子也是人,不是让宰相家衙内拿来历练用的。”
韩冈这段时间一直头疼,王旖说到底并不是不愿意韩钟去河北,只是不忿韩冈对韩钟的态度,看起来是在着力培养儿子,但实际上不过是想让在温室里长大的嫡子,感受一下现实,甚至不惜让他去冒上性命之险。
要说韩冈全无此心,那当然是说谎,王旖与韩冈结缡二十余年,韩冈的行事风格又怎么会弄错?
但韩冈觉得自己只是想教育儿子,怎么可能会坐视儿子丢掉小命?韩钟的职位,本来危险性就不高,何况还有王厚照看。
这么多天来,韩冈和王旖争执的焦点就在这里,韩冈并不认为自己对儿子的安排有错,而王旖则越发地对韩冈不满。
想及妻子的倔强,韩冈又叹了一声,他之前烦得厉害,没精力与王旖争吵,才干脆丢到脑后。现在看来,这个做法错得大了。
“你们先下去。”
韩冈打算早点解决家中的问题,他总不能放任妻子就这么病下去。
先清了场,向床里面坐了一点。韩冈拉住王旖的手,笑了一笑,正想开口,却见退到门外的使女站在门帘外向里探头。
韩冈看了看妻子,犹豫了一刹那,然后坐直了身子,扬声问道,“怎么了?”
使女犹犹豫豫地说道,“相公,都堂传话,有紧急军情。”
又一次叹息,韩冈回头看着脸色木然的妻子,想说些什么,想想却没有多费口舌,扶着王旖躺下,盖好被褥。
俯身在王旖耳边,“早些安歇,事情处置了我就过来。”
留下一句话,就走了出门。
王旖睁着无神的双眼看着韩冈离开,使女回到房内,她却翻身向着内侧,不让任何人看见她脸上的表情。
第一百二十七章
消息(下)
马车停在背街的小巷中。
迥异于不远处街上的喧闹,巷中寂静无声。
巷道两边,是向巷头巷尾延伸出去的白墙黑瓦。五十多丈长的巷道中,只有四五道门扉,其中仅仅两座漆作深黑的正门,并非朱色,也没有门钉,证明宅院的主人并非是官宦之身。不过这等一下占了四分之一座里坊的深宅大院,无论新城旧城,还是外城,都是十分稀少。
苏忠信下车的正门前,本来空无一人,直到马车停下,正门旁的小门中才走出两人。两人衣服一模一样,上身一件纯黑色的对襟短褂,下身一条黑色长裤,衣裤熨烫得挺括,又贴合身形,腰间又有一缓缓条皮带紧紧勒出腰线,有些类似于如今新制的神机营军服,看起来十分精神。
两人脚下的皮靴,外形上也是仿制神机营的军靴,但军靴走起路来,哐哐哐的踏地声集合起来老远就能镇住敌人,可他们两人踏着青石板,却是一点声音都没有。
两人中的一人,快步走下台阶,不见对熟客的奉承,也不见对生客的询问,沉默地拉开车门,等苏忠信和他的同伴下车,他便跨上车边的踏板,引导马车驶向侧门,停进宅院的车马厅中。
另一人在门前守着,等苏忠信从袖口抽出一块银牌,递给他查验过后,方默默地将门扉压开一线,打开的缝隙仅供一人进出。
苏忠信进门时,二十来岁的司阍就连眼珠子都没动,直直的平视前方,视线从苏忠信的头顶上越了过去,仿佛眼前只有看惯了的大门,苏忠信两人并不存在。
苏忠信丝毫不以为意,像他这样的豪商之所以来到此处,看重的就是这种视而不见的态度。
门后宅院楼阁,无异于寻常宅邸,却是毫无声息,也不知是用了什么手法,竟然连树上的蝉虫都没有声音。
苏忠信进门,一名与司阍同样装束的仆役站在门后照壁前。一身黑,不说话,宛如幽魂。
年轻的同伴吓了一跳,反应过来时,脸色古怪地盯着他连看了几眼。
“东阳的寇公到了没?寇温瑜。”苏忠信问。
仆役欠了欠身,沉默地转过身,在前面领路。
院中清静到了极致,不见他人,不闻他声,唯有苏忠信和他同伴的脚步声清晰可辨。
“二叔。”年轻人下意识地压低声线,“此处好生古怪。”
苏忠信头也不回,“就是这样才对。”
穿过正院,绕过正堂,走进一扇黑油漆的中门,复在穿廊中行了有二三十步,向右一转,穿过月洞门,眼前豁然开朗,一片粼粼湖光迎面。
“啊。”年轻人轻轻惊呓了一声,坐在马车上绕了里坊半圈,宅院的大小已心中有数,却没想到会有这么大的一片湖面。
苏忠信轻笑,“进门的院子当做门房就可以了。”
所谓宅院只有一座充为门面的正院,整座宅第主体就是一座园林,园林中央是一块三十来亩的小湖。环绕着小湖,草木繁盛,假山耸立,七八座小楼在湖畔错落布置,与天光水色相交融,又各自自成一体。
两人跟随仆役来到其中的一座小楼前,还没有通报,三四人便从楼中迎了出来。
领头的一位六十上下,正是今日相邀的寇温瑜,他大笑着,“苏二,何来之迟,老夫可是等了你半日了。”
苏忠信拱手一礼,笑着解释道,“寇公见谅。忠信昨夜方回京,又去拜见了族叔,在族叔那儿睡到午后方醒。回来听闻寇公有招,不敢怠慢,行李还没收拾就赶来了。”
几人与苏忠信一一见礼,又打量起跟随苏忠信的年轻人。
领头的德公老眼中闪着精光,比相女婿时看得还用心。打量了一阵,转对苏忠信笑道,“苏二你带来的这位小友一表人才,可是家中子弟?”
“家中子侄,跟着跑跑腿。”苏忠信没有介绍太多,寇温瑜几人也没有追问,只是多打量了几眼,微微露出一点心照不宣的笑容。
一众先后进门,却见厅内光线略暗,背向湖水的几扇窗没有一扇打开。
“怎么拉着窗帘?”苏忠信诧异地问道。
一人扯开窗帘,“看着碍眼。”
窗外可见一座高楼正拔地而起,相距不过百丈。
苏忠信呵地一声笑了,“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再过两月,这摘星阁可就要开张了。”
“要是出点事再耽搁一回就好了。”
寇温瑜摇了摇头,“请柬已经发来了,应当不会再改期。要不是之前的雨水,现在就该完工了。”
苏忠信叹道,“等摘星楼建起来,此处可就没现在这般清净了。”
“谁说不是。”三两人异口同声,然后相视而笑。
以李白的名句为号,摘星阁坐拥七层,高过百尺,还在图纸上的时候,就已经名满京师。
开始修建之后,京城人时常都能在报纸上看到有关此楼的新闻。不是对大工的访谈,就是刊载其所用新型材料和新的建造手法,让许多准备建房修楼的人家,都为之心动,想着等摘星楼建好之后,请摘星阁的工匠给自家帮把手。
但苏忠信并不喜欢摘星阁,究其原因,还是位置太近了。
坐在摘星楼中,拿支千里镜就能将周围三四里内的宅院窥看得一清二楚,谁还能放心的到此处来聚会?
三层高的樊楼就因为能够窥探到宫城,被拆掉了第三层的半边。摘星楼这等高楼,能够修起来,还多亏了是建在新城外。现在有了声势,想拆都拆不得了。
“等过了夏天,就找处好地方吧。”苏忠信提议道。等摘星楼修起来后,他就不准备再往这里来了。
虽是商人中的一员,但华而不实的物事苏忠信向来不喜欢。他需要的是低调,不惹世人注目。
此地没有名目,看起来就是一座富人家的园林,故而才会吸引到如苏忠信、寇温瑜这等豪商。可是当环境有变,对他们的吸引力也就消退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