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校对)第152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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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快到四十了,他才娶了妻。岳家是附近村子里的富户,秦琬刚刚喝过他的喜酒。
  大战起时,他浑家就在天门寨里,但岳丈一家十几口却是都留在了外面,外面的几千一万人中,说不定就有他浑家的娘家人。
  秦琬又看了看他的一名亲兵,这位相貌朴实的年轻人,满是乞求,他就是本地出身,因为为人老实,做事认真,被派到城衙打杂,秦琬接触过几次后,觉得可用,又将他抬举起来做了亲兵。他的家人都在寨外,没能来得及逃进天门寨。之前只以为全家都受了难,现在上万人在眼前,他心中又如何不期待其中有自己的家人?
  天门寨中,只有一半士兵是外地驻泊而来,另一半是当地的土兵。如果现在下令闭门不纳,至少有一半人会完全失去斗志。
  时间就在秦琬的犹豫中过去。
  万余人黑压压的如同潮水,向天门寨的四座城门涌来。
  他们开始奔跑的时候,还是被后面人的推动,一步步地走,现在已经形成了惯性,开始奔跑起来。
  只要稍慢一点,就会被后面的人赶上、推倒,被一只只脚踩上来,再也爬不起身。谁都不敢稍停脚步,就是前面的人倒下来,他们的反应也只会是踩过去。
  混乱的人群毫无秩序,却无可阻止地冲向天门寨,就像破堤的洪水,没有什么能阻挡他们。
  主张闭门不纳的文嘉等人,已经不再催促秦琬了,只要秦琬继续犹豫下去,那就是最好的结果。既然城上势必无法对百姓开炮射击,阻止他们接近城墙,最后肯定会来到城墙底下,那么什么都不做就是最好了。
  在文嘉的焦急中,秦琬沉默地举起千里镜。
  镜头中,一个母亲摔倒在地上,也许是伤了脚,也许是被人踩踏到了其他地方,一时间怎么也挣扎不起来。
  跟绝大多数遭难的女性一样,她在脸上抹了一层黑灰,身边还有一个小女娃子,应该就是她的女儿。
  小女儿才三四岁,扎着红头绳,跟她娘亲一样脸上抹了黑灰,正哭喊着,拉着娘亲的手。
  母女俩此时已经落到了人群的最后面,跟在后面的辽兵正一个个地赶上来。
  母亲几次撑起身子都没能站起身,她绝望地放弃了挣扎,开始拼命地推搡着女儿,叫喊着驱赶女儿快点跑开。
  小女娃儿被母亲推着骂着才听话地往前走了,走了两步,回头望望,再被骂了,又跑了两步,一个踉跄扑倒在地上。她可怜巴巴地回头看看娘亲,又爬了回来,抓着娘亲的衣角,怎么也不肯放开了。
  母女俩抱头痛哭,一名辽兵猫戏老鼠一般迈着慢悠悠的步子追了上来,手里提着湿漉漉的刀,缓步走到了她们的身边。
  秦琬平静地放下了千里镜,不需要再多看了。
  这对母女,最终帮他下定了决心。
  “耶律乙辛可以不要脸,我却不能不要。”秦琬宁宁定定地说道,“城外皆是皇宋子民,我等吃穿皆来自于百姓,岂能拒之门外?”
第九十九章
微雨(六)
  “都监!”
  城垣之上,惊叫声一片响起。
  “都监!”在秦琬拿起千里镜时,心中就开始不安的文嘉,大声叫道,“不要意气用事!”
  “不是一时意气。”秦琬平和地说着,“我也曾读书,之前在一本书上看到的一个说法深得我心。就是朝廷和百姓之间就跟做买卖的一样,百姓交了税赋,那么朝廷就该他保们安享太平。不然朝廷凭什么要百姓交粮纳赋呢?”
  “都监!”
  秦琬突然间说起了什么朝廷百姓,好几个将校都见鬼一样看着他,觉得他是不是一下懵了心,变糊涂了。
  秦琬却平静地说着,“既然朝廷拿了百姓的税赋,那么就应该保护百姓免受贼人所害。只收钱不回报这跟强盗有何区别?百姓也不会服从。自古以来,收了税赋却还不能保护治下百姓,没有不亡国的。而百姓也必须交纳税,否则就没资格享受朝廷的保护。”
  文嘉皱起了眉头,他发现秦琬说话,是在理顺自己的思路,想要确认自己该做什么。这个边境上的寨主,并不是普通的只知厮杀的军汉,已经近于武学中所提倡的三代士人了。
  秦琬继续说着,“我们厮杀汉也是一样。既然拿着朝廷的俸禄,就该为朝廷卖命。而朝廷给的俸禄,又是来自于百姓。那么就应该去保护百姓,抵御外寇。辽狗就在外边,杀我百姓,害我良民。”秦琬指着城外,已经有人扑腾进了护城河,奋力向城墙游来,“我们吃他们的,喝他们的。现在还要把他们拒之门外,这道理说不通,对不对?”
  拿人的碗,受人的管,秦琬的说法如果只涉及朝廷和军汉,那并不奇特。拿了朝廷的告身,就是签了做买卖的契约,这么说也没什么不对。但论及朝廷和百姓之间的关系,却也跟签了契约一样,乍听之下,似有道理,却又似乎没有道理。
  只有文嘉第一个听明白了,也理顺了,秦琬的说法在京师的学堂里并不罕见,国子学、武学、法学、工学、算学、医学,开封城几大学府之中,什么样的奇谈异论没有?更有许多人不敢公然说,而是写小说来宣传自己的离经叛道的想法。秦琬说的话,都是拾人牙慧。
  在京师上万学子中浸淫多年的文嘉,有的是理由来反驳秦琬,“都监。我们的俸禄不全是来自于城外的百姓,更多的是来自于其他地方的百姓。河北、陕西、京畿、江南,天下税赋汇聚京师,再由朝廷分派下来。我们要保护的是天下间以亿万计的百姓。我们将他们拒之门外,也是为了保护更多的百姓不受北虏所害!都监,你该明白的。”
  秦琬笑了起来,“如果我能保住这一批百姓,也能保住其他地方的百姓那不是更好?我要做的也只是上阵杀敌罢了,既然吃了军粮,要上阵时就不能躲着。”
  越来越多的百姓冲到了城壕边,秦琬瞥了一眼,大声道,“快去问一问,有多少人愿意跟随我秦琬阻击辽狗,救我百姓的。我需要两百人!”
  “都监!”文嘉厉声叫道。
  秦琬向文嘉伸出了手,掌心向外,五指外张,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他对诸将吩咐道,“等我出城之后,城中守卫一切听从文走马的吩咐,如有不从,军法从事。即使文走马下令……”
  他看向文嘉,“文嘉,待我出城后,可以射击城外附辽暴民,以保城防。”他再对诸将喝令,“你们都听清楚了,这是我的命令!”
  文嘉急了,一把揪住秦琬,“秦琬,你是天门知寨,定州路都监。朝廷命你镇守天门,不是让你逞匹夫之勇!”
  秦琬道,“之前正是因为有文兄弟你在,我才能去逞一把匹夫之勇。现在也是一样。”
  文嘉冷笑道,“你是怕看见城外上万百姓被杀吧?”
  “是啊,”秦琬承认,“人太多了。”
  文嘉甩开秦琬衣襟,狠狠啐了一口,冷着脸,“我本以为你是英雄豪杰,杨、郭二太尉一般的人物,方才与你结交。不意你这厮竟是如此怯懦。区区一言不敢出,区区一事不敢当,我文嘉堂堂大丈夫,耻与你秦琬为伍!”
  秦琬就当没听到文嘉的话,对众将道,“你们也知道文走马的才干,远在我秦琬之上,这天门寨,只有文走马来指挥,才有一线生机。”
  他说完回头再对文嘉道,“文兄弟,你的口才要是有你的才干一般出色,这激将法说不定就有效了。”微微笑了一下,秦琬又道,“以文兄弟你的才干,我所素知,区区一城是委屈了,但只要过了此劫,日后必有身入三衙之日。”
  文嘉仍是冷笑,“我不过一走马承受,如何守城,那是王寨主的事。”
  “速去请副知寨来。”秦琬吩咐,“还有我方才的吩咐,速去问一问,谁跟我出去救人!”
  副知寨人在城衙中,当他赶来的时候,五分钟已经过去了。
  被辽人驱赶的百姓,此时已经有大半接近到护城河畔,护城河中全都是黑压压的人头,城墙下的羊马墙内也尽是人。
  辽人的火炮正在射击城墙,已经有好几次炮弹击中城墙后,砸到人群中,被惊吓到的百姓拼命闪出了一片空地,留在空地之中的,都少不了有一具或几具尸体。
  更多的炮弹是直接落到了密集的人群中,拉出了一条深长的血道,让附近的百姓尖叫着逃离。城头上的火炮并没有闲着,而是在拼命射击,试图压制对面的炮兵阵地。
  跨越护城河,通向城门的四座石桥上,更是挤满了人。后面的人挤不进去,甚至都开始攀着前人的肩膀,准备从上面翻过去,但才一动,就被人扯了下来。
  跟在他们后面的数百辽兵,一边躲闪着城上的攻击,一边攻击他们视野中一切还在活动的宋人,试图制造出更大的混乱来。
  城头上同样在设法对付这些灵活如鼬鼠的辽兵,燧发枪缺乏足够的准头,除了两支线膛枪外,反倒促成了弓箭重新登场。
  天门寨内不缺神射手,河北边境地界,只要是身无残缺的男子,那是人人习射,便是女性,也有许多人有着不逊男儿的箭术。放在京营中都能算得上是百里挑一的神箭手,天门寨内随随便便都能找出三五百人来。
  城中也不缺弓箭,大宋军中并不是所有军额都装备了燧发枪,只有神机营才是如此,天门寨中,到现在还残留有三个指挥,人数上千的使用旧日装备的步卒。
  城头上已经组织起了弓箭手,只是人数暂时还不多,更多的弓箭手还没被招来,更多的箭矢也得去仓库临时提取。
  一时间,只有几十人在持弓射击,箭矢急急离弦,闹得最欢的几个辽兵猝不及防,纷纷中箭。但辽兵们立刻就直接扯过一名百姓,为他挡了一箭。那辽兵得意地大笑起来,砰的一声响,他圆圆的脑壳只剩下了下半部。
  “射得好!”秦琬击节叫好。
  旁边的将校却都是默然无声,无人捧场。秦琬等了五分钟,他们也劝了五分钟,只是秦琬都拿定了注意,谁来劝说都没用。
  秦琬并不在乎,又夸了神枪手几句,回头对气喘吁吁的副手道,“终于来了。”
  副寨主板着脸,拱了拱手,“都监招下官来,究竟为了何事?”
  秦琬开门见山,“请王七你陪我一同出城。”
  “出城?”王七脸色骤变,他指着城外,惊声道,“现在如何出城?!”
  城门的外侧,全都被流离失所、为辽人所利用的百姓占满,最前面的一群人争疯狂地捶着又高又厚的城门,带着哭声喊着开门开门。
  此时又是一波辽军冲出坑道,又是只有三五百人,疏散的队形让城上的火炮无能为力。他们身上背着的包裹,则让拿着千里镜的宋人,全都不寒而栗。
  秦琬脸色难看了下来,已经完全没有时间犹豫了,他一把抓住他的副手,“你是让我先杀了你再出去,还是跟我一起出去?!”
  副知寨本是无能之辈,若是他留在城中,却会干扰到文嘉的指挥。万一他拉拢了两三个不服气的军官,在城中造起反来,那时候,当真是大势已去,不可挽救了。
  如果把他一起拉出城,城中只有文嘉一人的官品最高。有秦琬之命,加上之前的表现,足以掌握住城中所有兵马。
  副知寨被秦琬晾了多时,自来就任后就被秦琬排挤得只有三五个亲兵能指挥得动。开战之后,更是被秦琬晾在了城衙中,就连后勤补给、钱粮支派,也无从置喙。
  之前秦琬出击夜袭,也是直接将指挥权交托给文嘉,根本不考虑本应顺理成章暂代职位的副手。堂堂副知寨,竟只有处理垃圾、粪水这等杂务的份。
  这时候,秦琬倒是过来拉着他一同去出战了,副知寨怒发冲冠,双眼顿时血红一片,一拳砸向秦琬,“秦琬,你当我是何人?!”
第一百章
微雨(七)
  咚的一声闷响,副知寨拳头没有砸到秦琬的脸,却一下打到了秦琬的头盔上。
  正是头盔正面,头盔下是最硬的天灵盖,在头盔本身也是最结实的部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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