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校对)第1504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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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铲铲泥土被甩出战壕外,在战壕边沿堆起一道道地垄。长长的地垄更进一步遮蔽了战壕内部,挡住了宋人的视线。
  四尺多深的战壕,只要弯着腰走路,多贴紧靠外侧的沟沿,站在城墙顶上的宋人都看不见战壕内人们行走的踪影。当然,要除掉位于五十余丈半空中的几对眼睛。
  王开诚仰起头,小心地维持着弯腰的姿势。偷偷看着空中那已经变得只有指尖大的飞船。
  飞船现在是两艘,有时则会变成三艘。天门寨的上空,一直有着一艘飞船悬浮。而大辽的主营中,也至少保持着一艘飞船在空中,偶尔会有两艘。
  借助空中的眼睛,宋人能看清大辽这边安排,能看见战壕正不断延伸。而大辽这一边,也同样能看得见天门寨内守军一应的军事调动。
  头顶上总有一对眼睛盯着,这的确让人觉得始终是如芒刺在背。王开诚一开始时也不自在,但几天下来,已经习惯了宋人的偷窥。对他来说,只要宋人的火炮打不到自己的头上,那就没什么关系了。
  弯着腰将所有战壕都巡视了一遍,当他重新回到了位于倒数第二条战壕的指挥部——一处规模不小能容纳十几二十人的坑洞,从战壕内壁开始挖掘,用了半天工夫给挖好的——已经是顾不得腰酸背痛,累得只想睡上一觉。
  但一名神火军军官带着几名士兵就在这时登门造访,打破了他偷懒的幻想。
  黄昏的时候,天门寨一直悬在半空中的飞船终于降了下来。王开诚一边听着神火军军官的传话,一边从坑洞大门的缺口处望着外面的飞船。
  等他终于将军官的传话想明白之后,差点就跳了起来,脸色都苍白了下去,嘴唇直抖着,比任何人都害怕。
  皇帝要来了!
  王开诚顿时乱得团团转,这里怎么接待皇帝?
  为了能更快一点完成任务,他把战壕的深度定在了四尺,而不是能容士兵正常行动的五尺。
  要多挖一尺深,不是仅仅增加了百分之二十五的工作量,而是更多。光是苦力们向上甩土都要多费一倍的力气,土里深处,石块的比例也会更高。
  何况在战壕里面走的都是那些武夫,走得舒服不舒服,王开诚也并不在意,他只要给不会走进战壕里面的皇帝看见成果就行了。
  现在炮火横飞,正常身高的男子就只能低着头,从战壕中钻行。四尺多深的战壕,王开诚就走得很顺当,但皇帝呢?谁知道他能不能走,走起来顺不顺心?
  但不论王开诚怎么乱,怎么向神火军的士兵解释前线太过危险,大辽皇帝还是冒着宋人的枪林弹雨,沿着尚未完全成型的战壕网走上了前线。
  除了最亲信的一批宫卫,以及王开诚本人之外,没人知道,大辽皇帝带着他最宠爱的长孙来到了靠近前线的位置上。
  弯腰走了半日,离天门寨的城墙终于只有一里。
  那道高耸的城墙已经变得极为清晰。
  耶律怀庆透过千里镜观察着城上,从城头上躲闪在雉堞间的守军,到炮垒窗中的炮口,一种危机感流窜遍全身,让他背后的肌肤,爆起了一个个鸡皮疙瘩。
  耶律乙辛没有多看城池。他反是对王开诚在战壕中的设计大感兴趣。
  尤其是在前沿的战壕中挖了一系列的坑洞,可以藏兵,甚至可以藏炮。只要战壕中多几个曲折,就能更好地隐藏战壕中的火炮。
  耶律乙辛对王开诚的设计连连点头,赞许不已,还问起了王开诚的家中子嗣,有没有学到他的本事。又问起他愿不愿意战后去武学教书,还特意向他说明,这么做绝非贬责。
  大辽天子体贴下臣,王开诚感激涕零,一时间都起了效死之心。
  心中甚至责怪起自己,有皇帝如此,怎么还想起故国?就是回到高丽,他能有现在的风光?还不是要更加谦卑地服侍无能的国君。
  比起旧日的主君,尽管是同族血脉,但比起眼前的皇帝,是云泥之别,鸦雀与凤凰之分。
  高丽当然应该灭亡,国君无能,官吏无德,士人无知,将帅无胆,这样的国家如何不亡?
  还是大辽好,有明君,有贤臣,有良将,有百胜天兵,有万里幅员。
  一想到自己能在大辽为臣,服侍明君,激动之下,王开诚走出坑洞,上半身暴露在战壕之外,回身指着城墙,大声笑道,“天兵既至,南贼必成齑粉,还请陛下稍待,来日定能……”
  砰。
  王开诚的头猛地向后一扬,还没说完的话就此打断,带着整个人都斜斜倒飞了起来,砸进了坑洞之中。
  正在坑洞口拿着千里镜偷窥城上的耶律怀庆猝不及防,竟然被王开诚压住。
  耶律怀庆一个踉跄,坐到了地上。王开诚沉沉地压在他的身上,已经毫无反应。
  耶律怀庆头脑一片混乱,他甚至还没想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他看得很清楚,压在他身上的高丽人,后脑勺只剩下了一个大大的窟窿。
  几乎就是贴着脸,流着鲜红嫩白的黑洞就在眼前晃着,耶律怀庆一时间手脚酥麻,动弹不得,只能像蛆一样扭动着身子,拼命地想挣扎开来。
  侍卫们终于反应过来,他们手忙脚乱地踹开了王开诚,七手八脚地将耶律乙辛和耶律怀庆拉到了坑洞的最深处。
  耶律怀庆抖得如得了疟疾,近在眼前的惨状吓到了他。他杀过人,也看过别人被杀,但王开诚的死近在眼前,这意味着若不是王开诚走出坑洞,这一回死的就应该是他。
  性命差点不保,耶律怀庆从来没有感觉到这般强烈的恐惧,即使过去面对暴怒的祖父,他也没觉得自己会失去性命。只有今天这一回,他感觉到了死亡竟如此之近。
  坐靠在坑洞最深处,耶律怀庆感受着恐惧感将自己包围的感觉。忽然,他感觉到自己脸上有一股湿漉漉的触感,有什么液体正从脑门上流淌下来,流到了嘴里。
  浓烈的腥气从嘴里直冲鼻尖,他用手一抹,满手的黏湿。就着洞口的微光,低头看时,他的心脏猛地停了一拍,一阵强烈的呕吐感随即抓住了他的胃,狠狠地一拧,让他如泉涌一般的将午饭给呕吐了出来。这是从王开诚头盖骨下流淌出来的东西。
  比起陷入慌乱之中的孙子,多了几十年见识的耶律乙辛双目闪烁,丝毫未被王开诚的死惊吓到,他的视线,就停留在王开诚眉心的弹孔上。
  方才夹杂在隆隆炮声中,那一声清亮的枪声分外清晰,至今还回荡在耶律乙辛的耳畔。
  “是线膛枪!”
第八十章
尘嚣(十一)
  “是线膛枪。”
  耶律乙辛为王开诚的死因,给出了专业性的判断。
  他仔细查看着王开诚额头上的弹孔,比他身边失魂落魄的孙子要冷静百倍。
  “一里之外一击命中。”耶律乙辛用冷静专业的口吻说着,“只有线膛枪才能射得这么准,这么远。”
  耶律乙辛他深深地望了眼坑洞之外,从他这里到天门寨的城墙,一马平川,看不到任何宋军的踪迹,而宋军的火炮,大部分处于死角,剩下的也不可能很快地瞄准射击,正是因为太过自信,王开诚才作死一般地站起来,他完全没想到,宋人还有能射程远达一里的火枪。
  什么时候大辽工火监,才能达到宋人军器监现在的水平,轻轻地一声叹,感慨油然而起,“不愧是军器监啊。”
  在他御帐之中,其实也藏有几支线膛枪,都是工火监名匠所造,却没一支能射这么远,这么准。
  以耶律乙辛十几年尽心培养之功,大辽国中能工巧匠也渐渐多了起来。许多大匠的手艺,已经快要追上大宋的同行,但毕竟还是有差距的,而在机器工艺上,差距就更大。许多时候,工火监名工大匠的精品,甚至都比不上军器监工坊量产的型号。
  要说大辽国中,谁人对南朝的格物之学和工器技艺最为膜拜,那肯定是耶律乙辛无疑。
  他每年都要付出大笔的金钱和人力,去追踪大宋最新的技术发展。不论是自然学会,还是军器监,得到的关注,都远远多于大宋的朝堂。同时在大辽国中,为了跟上宋人技艺发展的进度,耶律乙辛付出的资金,比用在他自己身上的都要多十倍。
  当耶律乙辛从南方细作的汇报中,得到线膛枪这个名词以及原理,就立刻吩咐下去,让工火监的名匠进行试造。
  要在细窄的枪膛中拉出螺旋线来,难度当然很高。不过耶律乙辛在半年之后,还是拿到了一支设计精巧,质量完美的线膛枪。虽然装弹要大费周折,但不论是射程,还是命中率,的确都远远超过旧有的滑膛枪,射程最远的记录也曾经达到一里。如果换作南朝军器监的线膛枪,一里之外一击毙敌,那肯定是毋庸置疑的。
  ……
  只隔了不到两百步,也就半里的距离,一蓬蓟草正在晚风中轻轻舞动。
  一切都是那么正常。
  但忽然间,蓟草的晃动变得剧烈起来,一支千里镜悄悄地抬了起来,镜头对准了大辽皇帝所在的方向。
  千里镜的后面,是一张用泥和墨抹过的脸,看起来如同鬼怪,只有仔细看了,才发现在脸上的泥墨之下,是一张圆圆的年轻的脸,不过二十上下。
  他头上扎了草环,身上批了一张网,上面捆了一束束草,就连他的衣服,颜色也是更接近于泥土的黄,而不是在这片战场上,常见的黑色、红色或蓝色。
  “四哥,怎么样了。”
  圆脸年轻人的身后,突然又传出了一个人的声音。
  一人从草地里抬起头,同样的装束,同样的妆容,年纪还要小一点,身形瘦瘦小小,才十五六岁的样子。
  但他手中还挂着一支火枪,枪管修长,比寻常燧发枪至少长了一掌,枪口却细小了许多,乍看上去只有通常燧发枪的一半,从外形上,就与宋辽两军士兵配装的火枪截然不同。
  “嘘,别吵。”年轻人把千里镜压在眼睛上,一眨不眨地盯着方才瞄准的方向。
  “肯定是打中了。俺方才看得很清楚。那个鞑子不是蹲下去的,是倒下去的。上个月,外口的李大牛跟人吵架,最后火上来,一拳把人给打飞了,鞑子也是飞出去,一样一样的。四哥你的枪法真是没得说,俺在千里镜里看那鞑子也没多大,指头大小,眼睛鼻子都看不清,四哥你硬是拿着枪把那鞑子给打死了,什么时候教教俺啊……”
  少年碎嘴说着,圆脸年轻人不胜其烦,即是用墨盖住,也能看见他的脸色正一点点地变黑下去,最后他实在是给聒噪得忍不住了,眼睛从千里镜上挪开了,冷冷地问了一句,“枪怎样了?”
  “枪管已经冷了,俺还通过了,清了好多灰出来,子弹都上了。”少年表功般地飞快地说了一通,把枪往前递过去,又好奇地问起来,“那子弹是怎么回事,说是什么线膛,俺看子弹那么小,是怎么贴着膛线走的?”
  年轻人都懒得回话,手往后一伸,把枪给拽了上来。
  他小心地将长枪在身前架好,在枪口外又盖上了一点土和草。
  方才他正是用泥土和草叶分散了枪口冒出的硝烟,使得比正常射击后的一团浓烟浅淡了许多。天色又晚了,辽人当时还没有发现自己躲在离他们这么近的地方。
  当眼睛贴着长枪的准星,年轻人的神情变得更加专注而严肃。
  只是他的身后,还有一张不肯停歇的嘴。
  “那个鞑子应该是个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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