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校对)第1491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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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焦院长。”黄裳看见他这般模样,惊讶着,“都忙成这样了!?”前日刚刚在议政会议上任命的医院院长都披挂上阵,这情势到底有多危急,“要不要再调些人手给你?”
  “多谢大府,下官这边是多多益善。”焦院长先道了一声谢,考虑了一下,“护工要多一点,疫病也不是什么疑难重症,就是需要足够的人手照料。医师的话,最好能从军医院那边调几个。”
  包括这位焦院长在内,新生医院基本上都是在军中时间比较多的医官。因为军队中人口密集,一个不注意就会爆发疫症,军医在这方面下功夫比普通的医官都要多。
  “护工,军医。”黄裳道,“到底要多少人,你算一下,今天就给你都派过来。还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吃穿用度,有哪里不便的,也尽管提。本府会尽力支应。”
  焦院长拱手作了一揖,“多谢大府。”
  黄裳道:“能少死人就好。”
  京府的达官贵人家中如果有人发病,一般都是不会送到医院,而是在家宅中另辟一小院,请翰林医官上门诊治。这一回也是一样,被送到新生医院的病号,基本上都是普通人家,最多也只是小官的家属。
  但黄裳为了自己的声望,不会说都是些平民百姓,死了也无关紧要。如今都堂治政越来越注重各种数据的统计,伤亡数字难看了,都堂的大佬们脸色绝对会比数字还要难看。
  “下官尽力而为。”
  黄裳呵呵一笑,“得你焦熙一句尽力,本府就能放心了。”
  黄裳素知这焦院长的为人板正,能说一句尽力,也不必多叮嘱什么了。这样的下属,总比那一等一听上司吩咐就拍着胸脯回话的让人放心。
  跨过正门,消毒用的石灰水和醋的味道越发的浓重起来。但更加浓重的却是不知来自于何方的阴湿之气,让人感觉门内的气温陡然一降,无处不在的暑气竟然被驱散不少。
  尽管黄裳在继续深入这座临时医院之前,他先在门房处换了一身外套,就跟其他医官一样,把浅蓝色的外袍、帽子和口罩都穿戴上了,还因此对暑热倍感难熬,这时候就感觉自己身上的衣物似乎穿得单薄了一点。
  “此处倒是清凉。”黄裳道。等这临时医院撤销,到这里避暑倒是不错。
  焦院长似乎有些疑惑,看看天上的烈日,感受到脸上身上的汗水,哪里凉快了?“刚才才看的三十五……”再看看跟在后面的一群蒙面大汉——大部分人其实已经把口罩给拿下来了——前胸都是深色的汗迹,“哦,你们都去做事吧,不要跟着了。”他急急忙忙地赶着人,却把黄裳的话给丢一边了。
  十几个医师、医生大部分都走得有几分不情不愿。能在开封知府面前露个脸,日后的道路能顺畅很多。天下医师数百上千,医生更是车载斗量,每年都有数百人从医学里出来,可能成为翰林医官的也就那么几十号人,若是有一个都堂中的宰执支持,区区一个医官又算得了甚么?黄裳看得出来,这几个人肚子里怕是都骂到了这焦熙的祖宗八代了。
  焦熙却没看出来,还在跟黄裳说,“还得请大府送些冰来,太热了,病人吃不消。”
  黄裳点头答应,心里叹着,当真老实人,难怪被推过来接这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事。
  焦熙带着黄裳走在二圣庙的正院里,绕着院子走,正院的中央搭了好几排架子,拉起了十几条绳,一条条床单就挂在绳索上。
  焦熙道:“院中的病人主要还是热痢,占了八成,都安置在正殿和东厢处。剩下两成,就是其他疾病,在西厢分隔安置。每天至少要换上一床被褥床。垫用的稻草也得天天换,换下来的都得烧掉。还要清洗被污染的衣物、被褥,但热水不足。”
  黄裳明了,“稻草没问题,另外,还要一台锅炉?”
  焦熙道:“原来的那一个太小了。”
  提供开水的锅炉是医院的必备物品,被病菌污染的衣物,最好的消毒方式是在清洗后在开水锅里煮上一刻钟。开封府许多大户人家购置锅炉,都不是为了日常饮用水的安全,更多的还是给衣物消毒。
  “没问题。”
  “冤枉!大官人,小人冤枉,小人冤枉啊。”
  黄裳的前方,围墙下倒着一块招牌,上面写着三个大字——避瘟丹,还有一圈小字,黄裳没戴眼镜,看不清了。不过更显眼的还是被捆在招牌旁的一个男子。原本被草木遮掩,黄裳这一行刚靠近,猛不丁就听见围墙下的草木中有人大声喊着冤枉。
  黄裳转过脸,似笑非笑,“怎么回事?”
第六十五章
宴火(七)
  冷不丁一个人从草丛中钻出来喊冤,焦熙愣了愣,一头雾水地回头找人。
  负责医院中一应庶务杂事的副院长就跟在后面,颠颠地上前来,“回大府的话,这就是个骗子。此人今天在外面路口那边打了和剂局的招牌,哄骗病患家人买什么避瘟丹。后来就被前面的守卫抓起来押到这里来了。”他看了看焦熙,一副不解的样子,“方才下吏报予院长,还是院长下令将他先看押起来,说等晚上送去府衙。”
  “哦,是了。”焦熙想起来了,对黄裳道,“下官想着这也不是衙门,就让人先押起来,本想等晚一点府里送东西来,一并带回府衙里去审问明白,没想到就冲撞了大府。”他又对副手道,“我是叫你们押起来,不是叫你们丢在院中,还绑得这么紧,万一中暑,血脉不通,这不就是一条人命吗?”
  副院长一副苦脸就上来了,委委屈屈的,不敢反驳的模样。
  “已经够仁心了,抓到骗子不打一顿,还放在树荫底下避暑,这是罪囚,不是哪家的大官人。”黄裳道,毫不意外在副院长脸上发现一丝欣喜。
  “也不能咬定是在骗。”焦熙慢慢地说,“他卖的避瘟丹,古方中有同名药剂,最新版《和剂局方》上则没有记录。据其自称是祖传秘方,没有经过实验,下官也不能妄说无效。”
  焦熙说得很郑重,自然学会真正的研究性成员或多或少都有把话说得周全,不轻易下结论的毛病,而黄裳只是在暗叹这位医官实在是老实过头了,等此间事了,不知要背多少罪过去,却没有焦熙这等写论文的心态。法官断案,抓住一点破绽就够了,“但假借和剂局之名是有的?”
  焦熙看了看地上的招牌,点头,“应该是。”
  黄裳抚掌失笑:“那不就是骗子吗?”
  厚生司下属的惠民和剂局,专门制作成药,发卖各类丸散丹膏。由于货真价实,且价格实惠,颇得京师百姓喜爱。不论是旧有的至宝丹、大顺散,还是新出的万金油、十滴水,都是畅销天下的名药。
  而和剂局中所有的成药,药品名录全部都出自于经过太医局考订认证的《太平惠民和剂局方》一书。此书三年一修订,如果有人发卖在最新版本上都找不到的和剂局方剂,还敢打着和剂局的招牌,那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假药。
  黄裳一瞥男子,冷笑道,“胆子倒是大,等着流放吧。”
  焦熙不忍,“流放?是不是要远流西域?”
  黄裳道,“看他骗了多少了,多了就西域,少了去云南。看报的话,应该知道,前段时间那个被斩立决的骗子。”
  如今在京城里乱窜的骗子不少。其中有很多是针对刚刚上京讨生活的外地人,不是装老乡说介绍工作,就是介绍财路,商人也好,乡民也好,上当受骗的为数不少,开封府最近才特地调兵遣将,针对性地抓了一批,顺带还起出了几个冒充官员、冒充御医的案子,前面的七八十人都是流放云南,后面冒充御医、官员的主犯,开封府开正堂公审之后,皆斩首弃市,从犯也远流西域。
  “冤枉啊!”
  方才听见焦熙帮忙说好话,就变得安静起来的男子,一听到要流放西域,明白自己即将面临的遭遇,顿时就急了,冤枉声猛地就提高了几倍,院墙外大树上扑愣愣地惊起了几只避暑的乌鸦,呱呱呱地叫着。
  黄裳的两个亲随扑了上去,想捂住嘴将他拖走,他却像青虫一样在地上扭着,两个人都没按住他,这下又跑上去两名亲随,四人一用力,方才按定了。
  焦熙心中更是不忍,“这,这是不是太重了点。”
  黄裳他越发觉得这位院长当真有意思,对骗子都心慈手软,这解剖学的课程怎么过的?反问道,“假药吃死人怎么办?”
  “还没……”焦熙的话还没说完,拼命甩开嘴上束缚的男子大叫起来,“小人的药不是吃的,不是吃的啊!”
  黄裳饶有兴味地问道,“不是内用,那是外敷喽?”
  男子用力来回摆着头,“小人的避瘟丹是点来烧的,烧一次能避三天瘟疫。”
  “点烟杀菌?”黄裳听了就没了兴趣。
  消毒的手段,厚生司的医师,还有自然学会的研究者们,提出了不知多少,烟熏也是其中一条。但诸多手法对比下来,烟熏的效果最差,也最影响日常生活,比起石灰水和胆矾水都差得多。还不用说处于实验室中的那些名称佶屈聱牙的新种化合物。
  “小人的避瘟丹,用三十余种名药为主材,合以枣肉……”
  “枣肉?”焦熙神色一动,“枣肉合剂的避瘟丹方宫里就有,是苍术、白术、黄连为主药吧?我记得整张方子的确有十几二十味。”他略带怜悯地看着男子脸色突变,“但这张方子经过太医局验证,其实并无多少效用,要消毒杀菌,石灰水就够了,要驱毒虫,艾草更加有效,你家的方子早已经过时。”
  男子抗声争辩:“小人这是家传古方。”
  焦熙摇着头,“被确证无验的古方、偏方多了,韩相公奉旨编订的《本草纲目》用了二十年,全天下搜集来的药方数以万计,一份份都验证过,被确认无效的方子有一多半,《和剂局方》里的药方,都是从中挑选出来有神效的。”
  “要不然怎么用了二十年。”黄裳道。
  韩冈主编的《本草纲目》比起司马光用了十七年的《资治通鉴》都久了,而且现在还没编好,完本之年遥遥无期。但《本草纲目》编修局出版的医经药典总有十几份了,《和剂局方》是其中一部,医学中的诸多教材,比如《人体解剖》,《内科》、《外科》、《传染病》之类的医书也都是编修局中所出。
  如果不是为了求全责备,早就可以整合一下就交差了。世人对此,也只能赞一句韩相公治学严谨,《本草纲目》编修局中传出话也说韩冈是治之已精,而益求其精也。
  以韩冈在医药上的名气,搬出来之后什么家传古方都挡不住,男子哪敢再强辩,连连告饶,“知府相公明察,小人当真不是要骗人啊……”
  “从韩相公创立厚生司开始。”黄裳娓娓而谈,“保赤局给小儿种痘数以亿计,各地医院医治百姓年年上百万,和剂局更是制药惠民,上上下下二十年辛劳才得到了天下人的信重。”
  要说在京百司之中,最富的是哪个衙门,那只能是铁路总局,军器监和将作监都只能争一争第二名,但要是算名声最好,则只有厚生司。医院、保赤局、惠民和剂局,都是朝廷体贴百姓设立的机构,全都归属于厚生司门下,自然受到百姓们的爱戴。
  焦熙听得心中火热,他这等医官能得世人敬重,还不是因为二十年来为世人做出的无数功绩。
  黄裳寒下脸,声音转冷,“但你打着和剂局的招牌卖药,当买下的药物无用,世人骂起韩相公,你敢说你没罪?假借和剂局之名就是天大的罪过!败坏了厚生司、和剂局的名声,更是罪无可绾!”他狠狠一挥手,“拖出去!”
  男子被横拖竖拽地弄出去了,这一回他不敢再挣扎,焦熙目送着他,回头向黄裳郑重一礼,“大府,下官知错了。”
  黄裳点了点头,这焦院长也不算太笨,知道自己是在对谁说话。
  “无妨,无妨,明白就好。”黄裳和声道,“说起来现在卖这避瘟丹,也算是赶上了好时候。可惜这个骗子太蠢了,跑到医院来行骗。此处病患多半家贫,真要想把丹药卖出去,得去找那种不惜财、只惜命的富户。”
  避瘟丹一枚百文,就是卖给富贵人家,人家家里钱多,只在乎不得病,对多花点冤枉钱并不是那么在意。一旦家中有人得病,或许知道这是骗人的,但万一有用呢?抓住了这个万一,那就财源滚滚了。
  可惜这个骗子全无头脑,也不知从哪里听到了新生医院的消息,竟往这医院来推销,黄裳似有怜悯地摇了摇头:“利令智昏啊。”心中打定主意,等回去就找人将这件事登报,之后案件审理过程也要跟进报道,于公于私都有好处。
  “罢了。”黄裳又对焦熙道,“耽搁了这么久,还是去病房看看吧。”
  ……
  当天稍晚的时候,黄裳已从城外的新生医院回来,风尘仆仆地来到韩冈的面前。
  韩冈亲手给黄裳倒了一杯凉汤:“二圣庙那边情况怎么样?”
  新生医院每天的上报,韩冈都有看,病亡人数、日常消耗之类的数据,他说不定比走马观花的黄裳还要清楚。不过黄裳作为一府之尊,看事情的角度肯定是要比医院中人高上一个层面。
  “这几日,新生医院里病亡的病患只有十余人,大部分送进去的病人,现在病情都已经控制住了。”
  韩冈笑到:“听起来做得还不错。”
  黄裳直言道,“不过以裳观之,焦熙是个好医生,却不适合当院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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