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校对)第149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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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韩冈正坐在古渭寨的架阁库中,翻着薄薄的档案。过去二十年来留下的记录,只占满了半面墙壁。卷宗的数目少得连普通的县城都比不上,就是落满了灰尘。连最常被人调用的田籍,也是一样都灰蒙蒙的。
  展开屯田的一个成果,就是要备办的田籍和五等丁产簿比过去多了数倍,需要调集人手来编修。韩冈翻着过去的档案,盘算着是趁此机会将古渭寨辖下所有户口的簿册一起重修,还是只编修新移民的部分。
  李小六从门口探进头来,“机宜,王衙内来了!”
  韩冈把手上的鱼鳞册一丢,看得久了,正想找个机会歇一歇。刚出了架阁库,走到外面的公厅中,王厚就已经跨进门来。
  “疯掉了!”他连声摇头叹息,他是刚刚从王韶那里回来,“当真是疯掉了。”
  韩冈把王厚引着坐下来,问道:“谁疯了?没头没脑的。”
  “还有谁,宣抚司的韩相公呗!”王厚没好气说着。不等韩冈问,便把韩绛欲夺汉军的战马交给蕃人的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通。
  “真的假的?”韩冈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怀疑此事的真实性,实在太不可思议了。
  “这事关西都传遍了。据说被点上骑军都是哭着不肯把坐骑送给蕃人,却给韩宣抚硬是抢了去。”王厚直摇头,感叹道:“真是疯了!”
  韩冈也跟着王厚一起摇头,“韩宣抚做得太过了一点。哪能为了蕃人,伤了自家人的心。”
  “谁让王文谅上阵不顾生死,得了韩宣抚的欢心呢!”王厚冷笑着。
  “……有没有说韩宣抚动得哪里的骑兵?”
  “已经拿了环庆的广锐军先开刀了。”李小六端上茶来,王厚端起茶盏,就不顾烫嘴地喝了两大口,“接下来不知要摊到那一路,看这样子,迟早要轮到秦州头上。”
  “广锐军……”韩冈眉头皱了起来。
  广锐军隶属于侍卫亲军司下面的马军司,在大宋禁军的骑兵部队中并不算是上位军额,比不上龙卫、云骑、骁武这些一干骑军,但也算得上是历史久远的精锐了。辖下共有四十二个指挥。不过广锐军的这四十二指挥分布得很散,从太原、并州,到秦州,都有广锐骑兵驻扎——名为一军,其实是各自为政,只听枢密院和本路州调遣。
  这也就是为什么从范仲淹开始,蔡挺、王安石等有心于西事的臣僚,都要推行将兵法的缘故。同属一军的军队,竟然分散得天南海北,本该是一军之首的都指挥使就成了个笑话,根本指挥不了手下的兵将。基本上,大宋禁厢两军,无论马军步军的哪一个军额,情况泰半如此。就如今次出战渭源,王韶所动用的十个指挥,便总共来自于七个军。
  “环庆军中本就因为李复圭胡乱杀人,搞得人心不稳。韩子华再这么欺压下去,环庆迟早会闹出乱子。”韩冈话声冷澈,像是在预言,透着浓浓的不祥味道。
第二十五章
阡陌纵横期膏粱(一)
  初冬十月,今冬的第一场雪,随风而至。
  雪不大,只下了半个时辰便停了下来,很快就云破日出,冬日稀薄的阳光也洒了下来。薄薄的雪层在阳光下越发地显得单薄,盖不住田地中刚刚探出头的嫩绿麦苗。可看着阡陌连绵的田野间,郁郁葱葱的绿被白色模糊了开去,韩千六还是忍不住开怀地笑了起来,连带着王韶、高遵裕、韩冈这些一起出城视察田地的官员也都喜笑颜开。
  瑞雪兆丰年,今年冬天如果多下几场雪,来年的丰收就可以期待。
  夹在秦岭和六盘山的余脉之间,古渭寨所处的盆地,是渭水自处源头鸟鼠山后的第一块盆地,方圆数十里,为旧时渭州的中心地带,宜垦荒地面积广大,除去划拨给纳芝临占部的一部分南山脚下的土地不算,也轻易超过五千顷。
  一千九百一十七顷又八十二亩,这就是古渭寨周边已经登记造册的田地数目,而其中的半数,是今年新开垦的荒地。因为是新辟之地,对于在此处屯田,随时会应召上阵的乡兵弓箭手们来说,已经为他们打了许多折扣的田赋并算不了什么,不像中原的乡村中那样为逃避田赋,有大量的隐田存在。
  可以说这新开辟出来的九百多顷地,就是王韶用来证明自己屯田之功的最好的证据。不过这些新辟之地,收成不会太高就是了——为了能用最快的速度开垦出大量田地,缘边安抚司采用了集体耕作的方法,大量使用马匹来拉犁,派出了古渭的驻军,动用了整整五百匹驮马和两倍于此的耕牛,调拨了预定中要分发给移民的耕犁,将划为官田的近千顷荒地在数日内耕作完毕,而分配给官员们的私田,也顺便让他们一起开垦了出来,并播下种子。
  这种粗耕漫种的做法,能种一收五就已经是很高的比例了;一百斤种子,收上来两三百斤也是常有的事。但数量是第一位的,先开辟了足够多的田地,在天子面前就有了说话的底气,也可彻底结束有关古渭荒地多寡的争论。关于收成问题,可以等日后人口繁衍,再推行精耕细作的技术——先解决有没有,再考虑好不好,缘边安抚司上下,都秉持这样的观点。
  所以王韶现在漫步在田间地头,望着广袤的原野,问着韩冈:“玉昆,春麦之事你打听到了多少?”
  韩冈追在王韶身后半步:“关于春麦,下官已打听过了……”
  “春麦?”高遵裕不习农事,还是第一次听说春麦,回头打断了韩冈的话,“有春天种的麦子?!”
  韩冈答道:“西域冬日酷寒,比陕西尤甚,寻常麦苗熬不过冬天,只能种植春时下种、入秋收割的麦种。就如甘凉兴灵,其实也都是以春麦为主。”
  因为韩冈的缘故,在屯田上担了一份差事的韩千六,跟古渭寨的各路官员接触得多了,在王韶和高遵裕面前也不会再战战兢兢。他种了一辈子的冬小麦,春麦也是第一次听说,故而问道:“三哥你拽着文,俺是没听太明白。是不是说西域冬天冷,种下的麦子都会冻死。所以得种那等在春天播种,到快入秋时收获的麦子。没错吧?”
  “对!”韩冈点了点头,“冬麦和春麦的习性不同,种子也不可能一样。春小麦的种子,孩儿已经让各家商人去打听了,顺利的话,年前可以让他们带些种粮回来。几十家商队,就算一家一驼,也能有个几千斤种子了。”
  王韶抬头向远处望去,神采内蕴的双眼,看见的是美好的未来,“等到了明年开春,还可以多开垦三五百顷地,到时正好把苜蓿和春麦都种上。”
  高遵裕笑道:“单是古渭一处,就有两千五百顷田地,到时候,看朝中诸公还有什么可说的。”
  韩千六皱着眉头,指着田垄下的麦苗:“冬麦种了几十年,不会有差错。但春麦是第一次种,恐怕脾性不熟……”
  王韶哈哈一笑,摆着手不以为意,“广种薄收,先求个广字再说。关于怎么种才好,慢慢试着来就是了。”
  望着王韶向前迈步的身影,韩千六欲言又止。他是种田的老把式,对田地向来是精耕细作。今次新开田地,全是大把的种子撒下去,虽然眼下长得还说得过去,但等到开春后,肯定照看不过来,只能看天吃饭。现在又让他随随便便就把不熟悉的作物种上去,这比撂荒还让他为难。
  “其实春天主要还是以苜蓿为主。人吃粮,马吃草,几千匹马牛牲畜需要的牧草,也不能光靠后方。春麦仅是试种而已,几千斤种子下去,也用不了多少田。”
  韩冈过来向自己的父亲解释,韩千六虽然并未释然,但以他的性格,儿子既然这么说了,他也不会在众人面前反驳。摇头叹了口气,就嘟嘟囔囔地跟着往前走。
  王厚侧过头,低声对韩冈道:“几千斤种粮的确不算多。但对商队来说,便不是小数目了。即便分给几十家,但一驼西域特产的香药等物,至少能换来等重的蜀锦,至少近千贯。换来一驼种子才多少?就怕那些商人不肯带!”
  “所以我有个想法,把种子当成进场税,商队带来的种子越多,能在榷场买走的商货就越多。不一定要限于五谷,瓜果菜蔬的种子也可以。而且这些种子必须要能长得起来,最好附带种植之法。如果有人敢带来一些劣等种苗,那他第二年就没有进榷场的机会了。”韩冈对此已经有了腹案,只等瞅准时机向王韶、高遵裕提议。现在说给王厚听,也算是征求一下意见。
  “西域有那么多作物可用?”
  韩冈摇头,笑着王厚的眼界,“西域各色作物多不胜数。像胡麻【芝麻】、胡瓜【黄瓜】、芫荽、西瓜这些瓜果菜蔬不都是西域而来吗,比起香药珠宝来,这些才是最珍贵的宝物。”
  王韶和高遵裕顺着田垄绕了一圈后,视察了小麦出苗的情况,中午时分,便抵达了纳芝临占部的主城吹莽城。张香儿早得了消息,摆下了几桌宴席,等着缘边安抚司的高官们入席。
  张香儿让人端上来的都是山里海里的特产,虽然这个“海”指的是青海,但整条的从青海加急运来的湟鱼并没有经过名厨调味,仅仅是炖汤,却已经是鲜美无比。而笋、菇之类的山珍,各色禽兽野味,更是丰盛异常。
  张香儿劝过一巡酒,又指着端上来的一盘鲜红透亮、被切得薄薄的卤肉片,向众官僚介绍道:“这是金钱肉,本就是大补之物,治气血虚亏。现在又加了益气补中的黄芪在里面,最是滋补元阳不过。”
  “张香儿,你这话是从哪里学来的?”高遵裕惊讶地问道。金钱肉是古渭特产,在座的都吃过。但加了黄芪的做法,却是第一次听说。而且张香儿还说得一套一套的,在他想来,一个蕃人怎么也不可能对药膳有多少了解。
  “是疗养院的朱郎中,找小人要黄芪给院中伤病补身子,小人心想,黄芪既然能给人补身子,跟金钱肉并在一起岂不是大补,便一起下锅烩了来。”
  张香儿这么一说,众人都把眼睛望着韩冈,朱中可是韩冈的得力手下。
  韩冈不知朱中究竟是从仇一闻还是雷简那里,学来的这些东西。不过如今世人都重养生,许多士大夫都是药汤不离口的,点汤送客都成了习俗。所以对于药汤、药膳,不少郎中肚子里都有一堆心得和方子。
  韩冈夹了一片金钱肉放进嘴里,感觉比记忆中的味道还要好一些。他点了点头,笑着说道:“朱中可是仇老郎中的得意门生,又是从雷简这个京里来的医官学来不少方子,此物不会有差。”
  见到了药王弟子首肯,众官便纷纷举箸,风卷残云一般将驴鞭制成的金钱肉吃了个干净。
  在纳芝临占部吃了一顿,王韶等人也不急着离开。为官本是清闲,忙得脚不沾地的只会是吏员。尽管缘边安抚司一向忙碌,但近来无论是战事还是政事,都已经告一段落,正好是悠闲度日的时候。
  高遵裕午后都要小睡一番,张香儿安排了他歇息。王韶则在院中慢悠悠转着,要消一消食。等高遵裕起来,再到山中看看风景。王韶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诗文问世,也想趁着这个机会,展露一下当年身为德江才子的才华。
  只是没过多久,一骑急速地奔入吹莽城,把一封公文交到了王韶的手上。
  王韶把用蜡封缄好的公文拆开一读,脸色就变了,“朝廷来要让瞎药、张香儿入京。”
  “当是要赐姓了!”韩冈闻言心头一喜,只是他又看着王韶的脸色,却不像见到好消息的模样。
  “大人,怎么了?”王厚也看不对,随之问道。
  王韶脸色阴沉:“俞龙珂也要一起进京!”
第二十五章
阡陌纵横期膏粱(二)
  “俞龙珂一起进京?!”
  韩冈、王厚都吃了一惊。俞龙珂在古渭大捷中的功劳已经酬奖过了,而瞎药、张香儿进京,是因为渭源之战的功绩。今次渭源之役俞龙珂什么都没做,从头到尾都是在打酱油,他也能随之进京,肯定有人在背后使力:
  “是谁推荐他的?!”两人异口同声地问道,而两人心中,此时已经隐隐有了答案。
  王韶将公文甩手丢给韩冈,“俞龙珂的名字是在秦州添上去的。”
  果然一如所料。既然是在秦州做出来的事,下手的究竟是谁,当是一目了然。
  “好个郭仲通!”王韶拍着桌案,恨声叫着郭逵。他不怒毫无功绩的俞龙珂能进京——即便俞龙珂一点功劳都没有,只要他能去京城表示顺服,王韶能用十八人抬着肩舆送他去东京——但郭逵插手缘边安抚司内事,却是他难以容忍的。
  韩冈向厅外望了望,无论是亲兵还是被派来服侍的蕃女,都识趣地在外面站得很远。
  “郭仲通未免太小心眼了。他今次卖好俞龙珂,不就是要往安抚司钉个钉子进来?!”王厚抱怨着。从他和他老子的角度,肯定是对郭逵乱插手的做法怨恨极大。
  而韩冈至少还能保持冷静:“郭太尉想要揽下并吞河湟之功,就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缘边安抚司将古渭的蕃人全数收归帐下。但有李师中、窦舜卿和向宝三人的结果在前,想来郭太尉也不愿登时翻脸。就算他想把缘边安抚司拿在手中,安抚有三战的功绩在身,天子至少不会偏听偏信郭逵一人。”
  郭逵只要战功,在渭源之战后就开始压制缘边安抚司的好战之心,同时也变相警告过了王韶等人。虽然这段时间以来,缘边安抚司的确老老实实地在种田。但换做韩冈是郭逵,也不会相信缘边安抚司会就此一直老实下去,所以郭逵要挖个墙角,给王韶等人足够多的压制,分化他手上的战力。
  “凡事分阴阳,有坏的一面,也有好的一面。如果俞龙珂不走,瞎药肯定也不敢离开青渭。”瞎药在自己手底下老实听命,韩冈自然明了他对其兄俞龙珂的敌意和顾忌,“蕃人只有上京面圣后,才能证明他已经归顺朝廷。窝在老巢里的木征,就算接受了河州刺史一职,谁也不会以为他会做大宋的忠臣。今次俞龙珂、瞎药还有张香儿三人会同入京,正证明了安抚三年来的辛苦没有白费。从这方面想,郭逵其实也是做了一件好事。”
  韩冈不主张跟郭逵撕破脸,这对他并没有好处,也不利于日后在河湟展开的战事。
  而且他说得也在理,同时郭逵此事做得又是冠冕堂皇,并不是直接干预缘边安抚司内政,仅仅是钉个钉子下来。王韶心中纵然不满,却也不好把郭逵对俞龙珂的推荐给压下。
  王韶想了半天,自问还是有能力把俞龙珂给镇住的。最后便往交椅背上一靠,放松了下来地伸了个懒腰:“古渭寨近,秦州城远,就看看俞龙珂有几个胆子。”他抬头,又笑了笑,问韩冈道:“不过以力服人,不如以德服人。玉昆,你有什么想法?”
  王韶想要把俞龙珂抓在手里,恩威并施是必要的手段。王韶自问能压制俞龙珂,但要施恩可就是要跟郭逵正面相争了。
  如果今早韩冈听说此事,他也许还会感到有些头疼,要费上一番心思去想办法,但现在胃里直泛着的黄芪味道,让他有了主意:“以下官之见,授人以鱼,不若授人以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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