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校对)第1434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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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前的皇帝,用沐猴而冠的评价是过了点,但望之不似人君这六个字,真的是为他量身打造。
  并不是说赵煦容貌丑陋,即使让韩钲来看,皇帝如果只看五官,当真十分端正,相貌的底子还是很出众的。
  但眼圈发黑,脸色泛青,双颊无肉,双唇血色淡得发白。
  如果在外面大街上,看到一个普通行人长了赵煦这副模样,十个人里面有九个会在脑袋里冒出痨病鬼三个字,然后远远地躲开。
  赵煦面黄肌瘦的模样,不仅仅是普通的痨病缠身,而且是元气虚耗的色痨。一看就是纵欲过度,体质虚弱,然后为痨病病毒侵入体内——普通的痨病病人,脸上的气色可比皇帝要好得多,至少是红润得多。
  韩钲相信,如果是代州的厉阳成、陈忠,还有京师厚生司这边的卫光暨——这几位都是把自己的研究方向放在痨病上的会员——看到皇帝,都会想着从他身上取出一些鲜活的标本出来,只要他们不知道这是皇帝。
  完全不是一个能激发朝臣忠心的天子。
  比起英明睿智、善识人、敢用人的熙宗皇帝,韩钲自问如果自己是两朝元老,看到当今皇帝,再想想他的父皇,这落差实在比黄河龙门那边的瀑布还大。
  第一个念头就是虎父犬子,再接下来,看到皇帝又犯下了那么多过错,脑袋里面转着的念头大概就只剩下,不要让这个皇帝,把天下给祸害了。
  现在皇帝出现在病房中,恐怕在场的所有人,没人会认为皇帝这一次出宫,是当真来探视病情,现在又是真心在为刚刚去世的王安石哀悼。
  但赵煦并没有这个自觉,并没有注意到在场的一些人脸上,有着难以掩饰的厌憎。他正端然直立,接受宰相带领在场所有外臣的拜礼。
  不论被打压得有多惨,但在礼数上,宰相就必须对皇帝保持敬意。只要宰相一日没有夺权,这种事就永远避免不了。
  韩钲也跟随者父亲,与众人一起行礼。
  一起一拜间,在皇帝的脸上,韩钲看到了一闪而逝的快意。
  他相信这决不是错觉。
  皇帝来到床边,低头看着平平静静躺在床榻上的遗体,双手合十弯了弯腰,然后回头来,朗声道:“太师劳苦功高,于先帝,有辅弼之功,于朕,有定策之德,今日仙逝,理当厚赠,以励忠良。”
  天子驾临,房内的悲伤气氛便一扫而空。
  俗话说筵无好筵会无好会,皇帝这一出宫,也决无好事。
  方才皇帝被宰相堵在了外院中,人人心中都悬了一块石头,不知最后皇帝到底会闹出什么。
  现在天子玉音一出,各人心中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只是这么一来,摆在王家人面前的,就是一个二选一的选择题了。
  皇帝、宰相。
  实际上的大权在握之人,和名义上的权力拥有者,到底该服从哪一方?心中一存此念,便再也没办法恢复到方才的那种单纯的悲痛中去了。
  韩钲紧张地攥着拳头。这还是他第一次亲眼目睹父亲与皇帝针锋相对的局面,尽管过去在事后听说过很多,他的父亲本来就是以强硬著称,与人针尖对麦芒的情况实在太多了。
  领头的王安礼和王安上,纹丝不动。仿佛没有听见皇帝的口谕。
  做国丈的王旁,愣在当场。不知是该向女婿叩谢天恩,还是不去挑战妹婿的底限。
  王栴慨然而起,他一向是王家家中的对皇帝最为恭敬的一个,正要领旨谢恩,只是朝着床头方向瞥了一眼之后,突然就僵住了。
  韩钲顺着王旃的视线,看到了自己的父亲。方才那伤逝的悲恸,在他父亲的脸上一扫而空。锐利而又冰冷的视线,似乎将王栴整个人都给冻结。
  韩钲抽了抽嘴角,想笑却没能笑出来,因为他也是第一次见到父亲的这种表情。
  韩钲记忆中的父亲,总是和蔼可亲的,即使自己犯了错,也会好好地讲道理,而不是直接动用家法。他从来没有过父亲现在这样,一股冰冷到极致的愤怒。
  房间内,安静了下来。
  就连抽泣声也没有了。方才的号啕痛哭仿佛根本不存在。
  房内最小的一个,王安石的一个侄孙,才五六岁,还不怎么晓事,方才还跟着父母一起号哭,现在就被母亲紧紧捂住嘴巴。
  赵煦有几分气恼,堂堂天家外戚,竟然如此畏惧逆贼的淫威。
  王安石刚刚咽气,他不信韩冈会在这里发飙。
  如果韩冈当真大闹王府,就更如赵煦所愿。王家必然与其生分,宰相跋扈之名传将出去,也会引来新党重臣的怨怼。更重要的,是世间忠良至少知道他们并不是孤军奋战,皇帝也依然在努力。
  但赵煦暂时没能如愿以偿,韩冈现在还是那般沉稳:“敢问陛下,今日是以孙婿来此,还是以天子来此?”
  “探问是孙婿,追赠是天子。”赵煦回了一句,又道,“楚国公功高盖世,可为楚王。”
  生为国公,死为国王,这是定策圈权相所能受到的褒奖。正如韩琦如今被封魏王,王安石为楚王本就是顺理成章。太常礼院自会寻旧例来对照,用不着皇帝别有用心的多此一举。
  韩冈一贯不给皇帝好脸色看,但这一次,他看皇帝的眼神中实实在在带着杀气,镇得房中无人敢于领旨谢恩。
  “如果陛下当真还记得故楚国公的定策护持之功,就请陛下让王家安享富贵,不要把王家拖进来。”
第八章
君臣(中)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这是唐雎的说法。
  当然,“伏尸百万,流血千里”这八个字肯定是夸张了,至少大宋的皇帝,除了开国时的太祖、太宗,其他几位天子,内有自己受到的教育影响,外有儒门群臣压制,怒极了也做不到伏尸百万和流血千里。
  不过正面面对大宋天子发怒,除非是理直气壮兼之胆略过人,少不了双股战战,汗出如浆,更有直接吓晕过去了的例子。
  至于宰相之怒如何,唐雎没说。但是在大宋,宰相亦能掌控寻常臣僚的前途,乃至身家性命,一旦怒起,正当面时,也少有人不心里打几个颤的。
  前几日,章惇对一个循例上京来述职的知县的报告不满意,当面训了两句,弄得人癫痫病发,就在都堂厅中口吐白沫,最后不得不叫了翰林医官过来抢救。
  韩冈口舌不饶人的时候也不少,被他训斥过就吓得只知道请罪,连正经交流都做不到的小臣,隔段时间就有一个两个。能在他面前言笑不拘的大臣,更是一只手都能数出来了。
  今天才开口,就被韩冈两句赌回来,赵煦心中已是怒极,却是做不到流血千里,连发作也不敢。
  但面对发怒的宰相,他也经历得多,也不至于被韩冈一冲,就乱了阵脚。
  “楚国公功高当世,近世唯有韩琦可比,韩琦封王,楚国公如何不能?朕之皇后,又是楚国公的女孙,皇后父祖,皆可封王,亦有成例可循。朕欲王王氏,荫庇楚公一门,相公觉得有何处不妥?!”
  赵煦在韩冈冰冷的视线中越说越是流利,最后甚至大起胆子,直接质问韩冈。
  没有人附和,更没有人为之激动。
  尽管皇帝好似再为王安石抱不平,但所有人都知道,他到底是在做什么。
  没有实权的皇帝,却来挑战权相,就像鼠儿挑衅老猫一般自不量力。
  看着此刻的韩冈,就让人感觉正有雷霆蓄势将发。
  王栴、王檀不约而同地都缩了缩身子,更外侧的王家子弟,更是纷纷向后挪了一步半步。没有谁想被卷进去误伤到。
  但韩冈没有发作,他仿佛站在九霄云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静静地听完赵煦的一通辩解和质问。片刻之后,缓缓开口,“请陛下回宫。”
  韩冈不想再理会赵煦。既然已经确认,赵煦并没有变得老实听话,那他就得继续在宫中待着。
  这两年赵煦老实了,都堂方面也就没有再针锋相对,而且对他的听话,给予了相应的奖励。这一次让他出宫来,便是其中一条。没有想到,才松了松脖子上的链子,就回头张口,又要咬人了。
  韩冈没有反咬回去的想法,更没心情在言辞上争执,他是权相,就有权相的处置手法。
  放赵煦出来,是他的一句话。收赵煦回去,同样也只要一句。
  听到韩冈的话,跟着赵煦的几名内侍中,就有两人一左一右快步上前,一把包夹住赵煦。低头俯首,恭声道,“请陛下回宫。”
  相对瘦小的赵煦,两内侍身材高大,将皇帝一夹,几乎就将他给架了起来。
  赵煦一下慌了神,好不容易占了点优势,他还想好生地跟韩冈辩一辩,但韩冈竟直接叫了身边看管他的人来。
  熟悉的气息,唤醒了长久以来的记忆。这些年受到的遭遇,让他不禁尖叫起来,“你们要干什么?!”
  “请陛下回宫。”
  “朕是来……”
  “请陛下回宫。”
  “朕……”
  “请陛下回宫。”
  “韩冈!……”
  “请陛下回宫。”
  两名内侍就像是被训好的八哥,不论赵煦想要说什么,只要见他一张口,就立刻一句“请陛下回宫”,硬生生地逼着赵煦连句囫囵话都说不全。
  福宁宫中人绝不会对皇帝动粗,但凡要约束赵煦行动和言辞的时候,要么就是一直没有回应,当没有他这个人,要么就是如同现在一般。
  不管赵煦是破口大骂,还是摔桌子打板凳,甚至把茶盏砚台摔到宫人头上,砸得人头破血流,他们都会像树上的知了一样,将几个音节不断地重复重复再重复,直到赵煦自己服软为止。
  “韩冈!”
  “韩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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