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校对)第14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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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王舜臣却发现他如今所面对的,都是有组织的精锐,坚韧性上比起寻常蕃人要强出许多,所以他很吃惊:“他们究竟是什么人?”
  地面上传来的隐隐震动打断了王舜臣的猜测。他一跃起身,向东望去。只见尘烟扬起于天际,如雾气一般遮掩了东方山峦中的谷地,隔了一阵后,数以千计的骑兵出现在他的眼前。
  号角声起,千军万马踏地而来,听在城内守军耳中,便宛如勾司人的锁链在窸窣作响。
  围在城外的敌军一下多了近一倍半的人马。城头上,人人惨白了一张脸,原本就是被围攻的状态,已经渐渐不支。现在又多了一彪生力军,让他们完全失去了信心。
  王舜臣看着神色变得麻木起来的下属,心底的一番狠厉之气勃然而起,“不想死的都给俺听好了!蕃人不过才六七千人马,什么时候蕃贼不到守军十倍,就能破城的?!都给俺打起精神来!”
  他高声吼着,毫不犹豫地说着瞎话:“没有人想被人说裤裆里的两个蛋,被蕃人吓缩了去吧?别丢了关西汉子的脸。守住今天,王安抚明天肯定会带援军来!”
  ……
  围攻星罗结城的西夏营寨中,禹臧花麻自马背上跳下。几天下来积攒的疲累,丝毫没有影响到他动作的矫捷,倒是腾起的烟尘,让他咳嗽了几声。
  尽管已经从渭源堡下撤军,但禹臧花麻并不是要立刻顺着大来谷,撤回到鸟鼠山西侧去。他虽已经达到最初的目的,可今次劳师动众,甚至还向木征的弟弟许愿赠礼,却连一座城也没打下来,这等白跑一趟的事,禹臧花麻没打算去做。
  出兵劳而无功,做了一次亏本生意,定会大伤军心士气。禹臧花麻心知手下的一众小蕃部的族长,跟随他出战,目的是为了财帛女子,可不是什么忠义。如果不能抢些东西回去。贼不空手这四个字禹臧花麻没听说过,即便听说过也不会用到自己的头上,但他的想法却是与这四个字正巧相合。打不下渭源堡没什么,但连星罗结城都打不下,那就太丢脸了。
  禹臧花麻下马,几名禹臧家的将领随即跪倒在他面前。脸贴着地面,头不敢稍抬,带着深深的愧色,向禹臧花麻请罪。
  禹臧花麻居高临下地盯着他们的后脑勺,眼神中满是恨铁不成钢的愤怒。
  一开始禹臧花麻就没有幻想过能顺利地攻下渭源堡,能把星罗结城攻下来,就已是不虚此行。但他没想到,他留下的人居然无能如此。他都把本部的精锐都交给了他们几个,自己则是带着附庸部族的联军堵在渭源堡。以近三倍的兵力攻打一座残破不堪的小城,城中又是孤军,竟然到现在也没有一个结果。
  “你们爱跪就跪着好了,试试看能不能把星罗结城给跪下来。”禹臧花麻狠狠地丢下一句,大步走进主帐中。
  几个将领抬起头来,面色如土,他们想不到禹臧花麻会如此愤怒。这让他们一时失了方寸,不知该做什么为好。不过很快禹臧花麻的亲卫走出来,把他们唤了进去。
  “说,你们还需要多久才能把那座城给打下来。”禹臧花麻虎着脸问道。
  帐中安静了一会儿,一个犹犹豫豫的声音响起:“……一天。”
  禹臧花麻随手拿起手边的一个茶杯砸了下去,“哪来的一天?!”
  他撤退时以一千精锐守着后路,让王韶无法近距离的追击。从中争取到的时间,禹臧花麻想着用来一举破城。但他争取来到时间也是有着时限,王韶绝不会丢弃星罗结城中的士卒。禹臧花麻对被封锁在城中的士兵数量有所了解,足足三个指挥,上千人的兵力,王韶绝对损失不起。就算道路被死死堵住了,他也肯定会从其他地方设法绕路赶来救援。
  按照禹臧花麻的计算,在王韶的追逼下,他只有一天不到的时间。如果半天之后,他还不能攻下星罗结城,剩下的选择就只剩饮恨而退这一条路。
  刚刚继承了禹臧家族长之位的禹臧花麻绝不会让自己名字,跟失败联系在一起。他阴冷的视线如毒蛇信子般舔着一众将领的脸,盯着他们的心脏一阵阵地抽紧。
  只听得这位吐蕃大酋的声音,冰冷得能把九月变成腊月,“三遍号角之后,若是再攻不上城头,皆斩!”
第二十三章
铁骑连声压金鼓(七)
  天上一轮黯淡的太阳还未有落山的迹象,但持续了数日的城池攻防战,始终未有停歇的厮杀声,到了现在,到了此时,终于从城下转移到了城头上。
  伴随着从城外的一面白色大纛下传来的苍凉悲怆的悠长号角,数以千计吐蕃战士如同一群群蚂蚁,举着架架长梯,疯狂地冲向了城墙。
  城墙上的西军将士,目瞪口呆地看着吐蕃人完全有别于之前多次进攻的疯狂。只有一丈高的墙体,仅仅是一条最原始、最简陋,甚至没有多少使用价值的防线。以蕃人的手艺都算得上是粗制滥造的长梯,只要设法送到城墙下竖起、架上,便是一条最简便易行的上城通道。
  吐蕃人在号角声的催促下,凭借着上百条长梯,在短短半个时辰之内,就已经三次冲上了城头。没有壕沟,没有马面,没有羊马墙,星罗结城的城墙墙体在宋人看来,就是一个城防工程上的最典型的反面教材。
  前日,苗授和王舜臣就是明欺着这座城池城防的脆弱单薄,轻而易举便攻入了城中,歼灭了星罗结部的主力。无论是苗授还是王舜臣,在这过程中,都没有少嘲笑过星罗结部的筑城水准。而如今,换做了王舜臣来镇守这座城池,原本城防上让他谑笑不已的许多缺点,现在却成了他现在的致命伤。
  如果有壕沟阻隔,贼军根本冲不到城下,如果有向外凸起于城墙墙体的马面,就可以从左右交叉射击攻到城下的敌军。如果有羊马墙,便是有了上下两重立体防线,蕃贼根本上不了城头。可现在,无论守御在星罗结城中的西军将士,拼命射出了到底多少箭,都无法阻止吐蕃战士们的冲锋。
  在禹臧花麻的亲自押阵下,吐蕃人的这一次进攻,就如同冲破堤坝的洪流汹涌而来,而城头上射下去的长箭,仅仅是绝望下投入洪水中柴草,非但不能堵上缺口,反而是浪费宝贵的资材。
  城墙防线的脆弱,守城物资的匮乏,使得城头上缺乏任何一种行之有效的反制手段。城中的士兵不得不与与攻上城头的吐蕃人,展开了面对面的厮杀。
  一名西军战士大喝着挺枪直刺,一声闷响之后,枪尖没入了心口,搠死了正要冲上城头的蕃人。但下一刻,刀光自下飞起,一招便斩断了尚未来得及收回的长枪。西军战士连忙后退,随即翻上了城墙的蕃人却蹂身而上,长刀挥舞,顿时划断了颈项。可紧接着,还没来得及炫耀一番、寻找下一个对手的蕃人,便被一支呼啸而来的铁简,轻易地抽碎了脑壳。
  这样的场面,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城头上出现。一刀一剑的搏杀,是血淋淋的生命交换。吐蕃人在禹臧花麻的催逼下,拼了命往城墙上冲,而守城的汉人这一边何尝不是为了自己的生命,而在拼死抵抗。
  城墙之上,红色的将旗仍在猎猎飞扬。大旗之下,王舜臣深深吸了口气。吸气声绵长不绝,如巨鲸吸水一般,把九月山中的凉意随着空气一起压进了着了火一般的肺中。
  因常年使用而被磨得发亮的黑色牛角扳指,牢牢卡着长箭,稳定的搭在了弓弦上。紧握弓臂的左手向前推开,右手同时向后扯动弓弦,上百斤的力道灌注于弓身,一张三尺长弓张开如满月。
  吐气开身,右手松开弓弦,嗡嗡的一声弦响,长箭闪电般地飞了出去。弓弦仍在剧烈的振颤,一声变调的惨叫,就从数丈外破空响起。
  一名高达六尺近半的吐蕃战士,本来正挥舞着一柄如轮巨斧,独立对抗着五名守军。过人的武艺和超乎想象的神力,不但让他在对战中丝毫不落下风,甚至还能狂吼着箭步冲前,将一名闪避不及的对手劈头砍成两截。但在一道流光闪来之后,这名持斧高手便捂着右眼栽倒在地上。他一阵阵地抽搐着,白色的箭翎在指缝中颤动,露在外面的一尺箭杆证明了王舜臣射出的长箭,有三分之一以上透过眼窝,扎进了他的头颅中。
  一箭射翻了一名应当有着豪勇之名的吐蕃战士,王舜臣面无得色。他连自满的时间都没有,也无暇去确认战果。吃力地喘了口气,右手从腰间一抹,又是一只长箭跳出腰间箭囊,出现在他的掌心中。用着右手大拇指上的牛角扳指扣箭搭弓,他视线移转,又瞄准上下一个目标。
  在外人看来,已经是快得惊人的射击速度,却让王舜臣狠狠地吐了口吐沫。原本一呼一吸之间,就能射出三四箭的急速,现在已经降到了一半都不到。
  王舜臣从左手持弓换到右手持弓,又从右手持弓换回左手持弓。两只手来回张弓,把他左右驰射的惊人箭术表演得淋漓尽致,但他就算这么做,也来不及恢复双手手臂中逐渐消耗掉的力量。曾经急如一曲《破阵子》的铮铮弦声,如今已经变成了《八声甘州》,眼见着就要往《声声慢》掉下去。
  不过王舜臣的神箭依然保持着足够的威慑力。他已经放弃了以普通的吐蕃士兵为目标,而是瞄准了攻上城头的蕃人中最为勇猛的战士,一箭射去,便给他带走一条的性命,就是禹臧花麻也要痛哭流涕。
  一声声弦响,换来了一声声惨叫,双臂的酸痛只拖延了王舜臣射击的速度,却并没有影响到箭矢落处的精准。相反的,随着体力的逐渐下降,王舜臣射出的长箭越发的准确起来,每一箭都直奔双眼和喉间而去。如果说王舜臣气力完足的时候,他射出的长箭能把几丈外一只蟑螂钉在地上,那现在,他已经能把苍蝇蚊子送到墙上作壁画。
  十几年来千锤百炼的箭术,让王舜臣几乎变成了一桩杀神,西夏人几次冲上城头,都靠着他的一支支如有神助的精准长箭,来力挽狂澜。
  “竟然已经到了主帅都要上阵博命的地步了……”
  王舜臣的活跃维持住了战线和士气,但在这同时,也让许多有点军事头脑的官兵,哀叹起眼下形势的不妙。
  呜呜的号角声还在鸣响,就在冲上城头的一群蕃人渐渐被逼的难以立足,正要被赶下城去的时候。一根粗大攻城檑木,被几十人合力抬了过来。城头上还在激战之中,无暇去理会他们。而他们到了城门处,便开始用着檑木去敲打着并不结实的大门。
  从城门处传来的轰轰响声,让城头上的守军动作为之一滞,给了吐蕃人一丝喘息的机会。王舜臣正打算冲过去把抬着檑木的士兵全都射下来,可就在王舜臣所处的这段城墙处,七八名蕃兵一齐翻上了城头。
  这几人的身材体格都远远胜过普通的士兵,身上的装备也不是普通人能所有。皮甲、头盔、钢刀,都是必须有着不低的身份,才能被分配得上。
  刚刚站定,一名高大的蕃人便呼喝着当先扑了上来。王舜臣满不在意,弯弓一射,便是一具尸体仰天躺倒。而他的亲卫们也都纷纷冲上前去,与这几个准备斩将夺旗的蕃人厮杀起来。
  前方虽然受到的阻碍,但后续的蕃兵都跟着翻上了城头,转瞬间,在这一段城墙上,暂时形成了敌强我弱的态势。王舜臣站在他的将旗下坚守不退,用尽了最后的气力拉弓射箭。他很明白,一旦他和他的旗帜被逼下城墙,便是兵败如山倒的局面。而只要他的将旗还在城头上飘扬,城中士兵便都有了主心骨,能坚持到最后一刻。
  但蕃人这一波冲上城头的攻势,顿时让王舜臣以及他身边的亲卫吃到了压力之苦。很明显,这些蕃人的目标都是以王舜臣和他身后的将旗,城墙上的其他几处防线的攻防战虽然重新激烈起来,但实际上那几处的热闹,都是为了不让王舜臣在短时间内得到支援而展开的。
  刀光闪了几闪,刁钻的刀术出奇的犀利,王舜臣的几个亲兵被这些蕃人中的高手硬逼着退到了一边去,将他们要护卫的对象暴露了出来。
  直接面对敌人,王舜臣心神丝毫不乱,勉力将几箭射出,又是几人翻倒,都是直冲要害而去。啪的一声响,在最不合适的时候,他再一次拉坏了他的长弓。
  “难道今天真的要归位了?”
  将手中断弓砸向敌人的同时,王舜臣的脑中一瞬间闪过了这个念头。为了能够随身挂着箭囊,能顺利的射出更多的长箭,他连个匕首都没有佩戴。手无寸铁,就算以王舜臣对自己武艺的自信,也不能保证他能击败眼前的手持长刀的对手。
  党项人这一边是处心积虑,从族中挑选出来的高手,终于能砍到王舜臣的影子,几名被逼退的亲卫猛挥刀要杀回来。而王舜臣本人则脸色狰狞,正打算冲上前去,用空手夺一个兵器下来。
  一声大喝声震城上,一柄手斧紧跟着呼啸着飞来。手斧在空中急速旋转着,化成了一只光轮,擦过王舜臣的身子,噗的一声闷响,深深地扎进了领头蕃人的头盖骨中。
  王舜臣还没来得及去感激那名恩人,回过头去,就是听到一声的号角。但这次号角声不再古朴雄壮,而是带着点急促的味道。
  “是退兵号!”
  围攻王舜臣的几人犹豫了一下,看着匆匆赶过来的守军,在看看已经弄到了一把长刀的王舜臣,心知自己已经错失了良机,便纷纷转身跳下城去。
  “这是怎么了?”王舜臣糊涂起来,退兵在成功前的一刻,禹臧花麻为何如此大方?
  “难道是后路有警?!”王舜臣惊道。
第二十三章
铁骑连声压金鼓(八)
  “退得好快!”
  远隔近十里,星罗结城也仅是近于地平线处的一块手掌大小的暗影,而围在城外的军队则更为模糊难辨。只不过星罗结城外由千军万马组成的阵列虽然让人费尽眼力,但他们逐渐从城下撤离的趋势,却是能让立马山道上的韩冈、智缘还有瞎药等人瞧得分明。
  “看来预定的计划行不通了。”看了一阵,韩冈回头对瞎药说道。
  瞎药阴沉着脸点头称是。他本想将功赎罪,谁想到禹臧花麻的主力竟然不在渭源堡,而在星罗结城下。
  由于与前方阻隔的关系,韩冈和瞎药对禹臧花麻自渭源堡下的撤退不甚了了。不论是韩冈前日从王惟新口中听说的,还是从瞎药自己派出去的哨探那里,都仅仅是得知禹臧花麻自东出大来谷后便分了兵,一部围攻渭源堡,另一部分兵力在攻打星罗结城这样模糊的情报。
  从情理上判断,渭源堡的重要性远远在星罗结城之上,禹臧花麻不可能去动用主力攻打一座破败的城池,而放过渭源堡这块肥肉。
  不过现下几人远眺着星罗结城下的军势,只要稍通军事,就知道攻城一方的兵马数量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级别。少说也要超过五千人的数目,不论是谁来看,都是禹臧家的主力无疑。
  而与禹臧家的实力相比,瞎药手上的兵力就很可怜了,他带出来的族中战士还不到一千。如果是在对方攻城的过程中突袭,或许能够像当初对付董裕时那样打出一场震动朝堂的大胜来。可是在禹臧花麻已经撤退的情况下,再想追上去偷袭却只会惹人发笑。
  无论是托硕大捷,还是古渭大捷,取胜的招数都是趁敌不意的突袭。今次韩冈和瞎药本想着估计重施,先行歼灭围攻星罗结城的敌军,而后返身把禹臧花麻的主力聚歼在渭源堡城下。韩冈也不是能未卜先知的算命先生,哪里能料到禹臧花麻的主力丢下了渭源堡,而竟然是在攻打星罗结城。
  从韩冈所立足的山道这个角度看过去,他分不清禹臧花麻的军队究竟是破城劫掠后的胜利回师,还是攻城不利下的无奈撤离。两种不同的情况,对他下一步的行动有着最直接的影响。
  瞎药也是有些惶惑,问韩冈道:“机宜,现在该怎么做?”
  没有足够的情报支持,任何战略运筹都只是空谈而已。韩冈本质上是个谨慎的性子,外在表现出来的锋锐,也只是因为他提前把可能后果都盘算清楚,使得他行动起来毫无犹豫的缘故。
  在没有了解到更多的信息前,韩冈不会冒着误陷敌阵的风险,“先派人跟上去打探一番再说。我们也往前走,不过要注意地方路边可能会有的伏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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