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校对)第1364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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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子给臣子们踩在了脚底下,皇亲国戚在文臣面前还有什么脸面可言?韩冈这个罪魁祸首,是最应该被痛恨的人,可他们之中偏偏有人要把韩冈当做圣人来捧。
  对于这等趋炎附势之举,冯京当时一瞬间就想到了许多解释。
  不仅仅是权势可畏,更有可能是想把他给架起来。一番好话把韩冈捧得老高,让他没办法把脸皮丢到地上,去行不轨之事。不能力敌的情况下,宗室采取此等手段也是迫不得已。
  可文彦博却没有评价冯京的猜测,反而又说,“若说权势,韩玉昆要是贪恋权势,又何苦措办大议会,还承诺五年辞位?足可见其并无纤毫私心——这是前几日,令内弟过来说的。”
  没有卖关子了,但一想到富家丢下了自己,投向韩冈,即使已经过了一个多时辰,冯京还是怒火中烧。
  不过冯京现在却后悔方才没能忍下怒气。
  “当年韩冈在军器监,谁能想到会有板甲、飞船?韩冈做事一向独辟蹊径,事先绝难预料得到。这一回,谁知道他在大议会中留下了多少后手?都说家岳甚重韩冈,可他如今若在,看到韩冈与章惇如此倒行逆施,他还会跟韩冈结亲?”
  冯京不信文彦博不记得韩冈怎么在他头上屙屎屙尿的,不过一番话,却让自己的心绪暴露了,现在想起来,冯京后悔不迭。
  应该就是自己的失态,文彦博才会八面来风,自岿然不动,仿佛当年的旧怨完全烟消云散了。
  “有章惇在,就不用担心韩冈,有韩冈在,就不用担心章惇。至于十几二十年后的事,自有仁人志士在,更不用担心。”
  当着文彦博说自有仁人志士在,明摆着说文宽夫活不到十几二十年后。即便文彦博年近九旬,的确没几年好活,当也不会乐意听人说自己寿数不长。
  现在想起来,对于善祷善颂的范纯仁,冯京也是佩服三分,他还真敢说。
  “范尧夫一向口没遮拦。”
  如果是乍听到范纯仁说话的时候,冯京不信文彦博能如此心平气和地一笑了之——年纪越大,越是会在意此等事。
  可惜自己没有冷静下来。
  “不肖子自如是。”
  冯京真想把这话吞回去。
  处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这样的范仲淹,他的儿子都说出了这种话,实让人想不到。
  范仲淹曾与人道,其三子,纯礼得其静,纯粹得其略,纯仁则得其忠。但范纯仁虽忠,也的确不糊涂。
  “没人相信韩冈会篡位。太后不信,百官不信,我也不信。权臣篡逆之事古来不少,但没有一人会如韩冈这般行事。”
  是的,即使冯京都不信韩冈会做出大逆不道之事。但要真的这么相信了,日后怎么跟韩冈争?
  就是因为想要争一争,冯京才会敌视韩冈,甚至去登门造访文彦博,谋图携手合作。
  可是现在坐在马车中,还是要去见韩冈。冯京懊恼不已,如果不囿于颜面,不去拜访文彦博,而是直接却拜访韩冈,决不至于像现在这般憋屈。
  为文彦博与韩冈争兵权,何如从韩冈手上直接拿好处?
  “要确定章韩二相之心,也要防备日后有哪位宰相有不轨之图。所以他们用来取信世人,也唯一能约束他们的大议会,这章程就必须编订得更加稳妥,当作百年之虑。大议会有选萃之权,有定谳之权,其权不可谓不重,但是,还缺了一个。”
  兵权!
  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
  三元及第的冯京自是知道兵权多有重要,但他上京后从来没有对外透露过半分,一直视而不见。
  医毒不分家,总得小心为是。
  其实这也是他不想与章惇、韩冈争夺的明证,最重要的兵权不争,就不用担心人身安危。
  朝堂上的权柄,就像是一块块肉。有的肉大一点,有的肉小一点。最大的一块就是宰相的位置,在过去,这已经是臣子们能够触及最大的分量了。
  但这一回的肉很大,可以说,大到难以相信,远远超过了宰相的那一份。
  因为这是天子之权——当朝宰相都不敢独吞的天子之权。
  故此,韩冈就搬出了大议会,准备将天下间的士人都拉下水,一并分享。
  可以说这是至公无私,也可以说他是心虚。
  因而冯京可以放心大胆地去争,但文彦博却说,韩冈这个做法,更有可能是缓兵之计,日后做了皇帝,什么大议会都可以丢到溷所里去。
  即使他没有,日后的宰相却不一定没有。所以这是必须防备的。
  不是靠案件终审之权,不是靠选举、弹劾之权,而是必不可少的兵权。
  所以冯京现在就要为文彦博去与韩冈谈判,谋图兵权。所以冯京后悔,不该先来拜访文彦博。
  上了贼船,还能下吗?
  马车停下了,车外传来熟悉的声音,“相公,到了。”
第四十八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二十四)
  “小乙哥,你说韩相公把王太尉召回来,究竟是要做什么?”
  任泉两只脚前后动得飞快,手上捧着的一摞章疏,看着有三尺高,摇摇欲坠。他一只眼睛看着前路,一只眼睛盯着章疏,防备其掉落,嘴里还不忘跟同伴说话。
  尽管只是中书门下的新晋堂吏,不过三个月的时间,已经足够让任泉掌握了分心三用的技巧。
  “我们只是小小堂吏,操那份心做甚?”
  被称作小乙哥的任泉同伴同样是新人,同样捧着三尺高、近百本的章疏,同样是边走边说话,却因身高的关系,看不到前面,只得一只眼睛看手上,一只眼睛勾着任泉,跟着任泉走。
  “军国大事自是不用我等操心,但说一说总无妨。这中书门下……”
  任泉正说着,脚尖突地绊了一下,啊地叫着踉跄两步,人没摔,手上的章疏却摔了一地。
  “没事吧。”小乙哥吃力地扭过头,问着任泉,“摔到哪里了?”
  “这块都翘起来了,也不知敲回去。”任泉脚尖点着地,疼得直抽气,“这遭瘟的相公,怎么就能回府理事,弄得连路都不熟!小乙哥,你……”
  “噤声。”小乙哥突然踢了任泉一脚,飞快弯腰放下自己捧着的章疏,又收拾起散落一地的奏章来,还不忘瞪上任泉一眼,压低声音:“快收拾!”
  任泉正愣着,就看见迎面走来了一群人。
  一看到打头的一人,任泉脸色也发了青。再也感觉不到脚上的疼痛,蹲下来,赶急赶忙地捡拾起地上的章疏。
  待到一行人走到面前,尽管还有几十本章疏没有捡起,任泉二人还是迅速地闪到路边,低垂着头,不敢旁顾。
  一行五六位,只在看到地上的奏章时才脚步顿了一下,之后一句话没说,就绕过了两人。
  待一行人稍稍走远,任泉终于放松了僵硬的身体,悬到了嗓子眼的心也落了回去——幸好没被计较。
  用手肘顶了一下同伴,任泉悄声道,“那是哪位,竟然劳动了二公子。”
  小乙哥却瞪着眼睛,张着嘴,望着一行人的背影,“怎么就只是二公子出迎?”
  “是哪路的奢遮人物?”
  韩二公子在前面领路,而他所引导的那一位,没穿官袍,分不出身份,不过任泉看他的气度,再听同伴的口气,肯定是一个老资历的达官显贵。
  “谁?三元魁首的冯相公!”小乙哥低声冷笑,“只派了二公子出迎,韩相公真的是一点面子没给他。”
  “三元魁首的冯相公?”任泉的脑筋绕了一个圈,才想起如今正在京中的前宰相,“不是说冯相公害过韩相公吗?还是逆贼的姻亲,韩相公肯见他,已经很给脸面了。小乙哥,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冯京也曾经主掌政事堂,年甲又远长于韩冈,如今也还挂了个宰相的名分,韩冈出门相迎实不为过。
  可外面都传,这位冯相公与韩相公有夙怨,当年还陷害过韩相公,韩相公只是没出去迎接,这算是什么折辱?
  “嗯,说得也是。”
  见同伴点头认同,任泉再多看了冯京的背影一眼,便又蹲下去一本本地捡起地上的奏章,只是埋下去的脸上,多添了一抹兴奋的笑意。
  ……
  尽管中书门下的小吏觉得韩冈的作为毫无问题,但当事人看来,却是无礼到了极致。
  如果是在中书门下,朝廷公府,韩冈以宰相之尊,仅是降阶相迎,亦不为失礼。
  可现在这是在韩冈的私邸,资历更长、名位更尊的前宰相到访,韩冈不出迎,只让儿子代为迎接,若不是必须要见到韩冈,冯京在大门前的时候,就已经想拂袖而去。
  跟在韩冈的儿子身后,沿途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让旧日的记忆从不知名的深处浮起,基本上没有怎么变动过的建筑和陈设,一切都让冯京回想起自己处在人生最巅峰的那段时间。
  十几年前,这里曾经是冯京的府邸。原本是郡王宅,收回之后空了十几年,被熙宗皇帝赐给了新就任的冯京。
  当时的这间宅子,由于十几年的空置,已经破败不堪。冯京废了好大一番心力,把他的宰相宅邸整修一新。
  官靴的木底,在青石板上,发出笃笃的清响。这是来自于太行山深处的石料,十余年了,每天都有数以百计的官吏、仆从,走在这些青石板上,但至今几乎都看不到有什么缺损。
  拐角处的桂树,正郁郁葱葱。十几年的时间,长到了两人多高,只看那绿如翠玉的叶片,就能想见八月中秋,飘香十里的芬芳。这是从江夏家中连根移来,冯京亲手在此府邸栽下。
  画堂上的琉璃瓦,出自汝州名窑;堂中大梁,来自于秦岭之巅;后院园林,出自江南名匠之手;宅中深井,是化解了京师大旱的井师亲自主持开凿。
  这一座宅邸的每一处细节,都沁透了冯京的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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