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校对)第1290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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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宗泽轻叫了一声,甚至有一种恍然大悟的感觉。这样做,的确是想得周全。
  不能遣返回国,又不能逐往异地,只能就地安置。秀州不缺荒地,划出一块很简单,又不想看见这些异国之人随意出入市井,这样的安排是最妥当的。而且有了工作之后,还不用官府时时赈济。当真是两全其美之策。
  “招收倭人的就是丝厂?”
  “当然。”韩冈笑道:“你看……秀州只要拿出一块荒地,就能让这群妇孺自己养活自己,还有比这个更省事的办法吗?”
  宗泽接口道:“正好明教借丝厂闹了一场,两浙州县都不想看到丝厂再生事端。改雇倭国妇孺,一来是外人,便生是非,镇抚时也不需多顾忌,二来皆是妇孺,闹也闹不出大事,三来,以丝厂的情况,几年后就不剩什么人了,不用担心里面藏了辽人的细作。”
  “正是如此。”韩冈哈哈地拍了拍手。
  “有此一策,秀州上下不答应都不成了。”宗泽叹服,“此计是谁人想出,才智绝非等闲。”
  韩冈摇摇头,“听到铜板叮当一响,瞎子都能睁眼,蠢货也能变聪明。钱财之前,从来都没蠢人的。”
  “朝廷打算怎么处置?”宗泽问道,“有此一例,仿效者定会越来越多。”
  “口子已开,堵是堵不上了。”韩冈坦然地承认自己无能为力,“打着逃难的名义渡海而来,朝廷也不可能将他们赶回去——你想想开丝厂的都是什么人?朝廷要这么做了,在江南的名声可就彻底坏了。”
  “那就看着丝厂里面充斥倭人?”
  “交州这些年,种植园数以千计,人口不敷使用,早已开始雇请南洋人种地,福建富户,家中也少不了有几个南洋婢女。知道他们为什么喜欢用南洋女吗?因为死了也没人过问。”
  韩冈自问自答,言语间有着淡淡的不快。
  陈执中的小妾张氏——也就是前些年闹得沸沸扬扬的陈世儒弑母案的被害者——捶杀婢女,如果不是因为有人想踩陈执中立名,根本就不会爆出来。
  而且最后仁宗皇帝对这件案件的判决,就是安排张氏进尼姑庵修行——这是在她又逼死了另一名婢女之后。
  故而她被亲生儿子和新妇谋害了之后,很多人都说这是因果报应。
  “再过些日子,这些倭人只会是被辽人贩卖过海。既然有了倭工,高丽婢当然也会有了。”
  “时隔几百年后,高丽婢再一次充斥达官贵人的府邸。那时候,没有律法约束的顾忌,不知会平添多少冤魂。”
  “那该怎么办?”
  “慢慢来,不要急。”
  今天,工人们能为恶劣的工作环境怒烧丝厂。到了明天,失业的人们也能为一份相同的工作,而把工厂再一次烧毁。
  韩冈对宗泽道:“有些事,急不得。”
第三十七章
异乡犹牵故园梦(上)
  平一郎小心翼翼地走进了厅中。
  厅中一个身高看着有八尺,腰围似乎也有八尺的巨汉,一身绫罗绸缎也压不下他身上的精悍,那是平一郎他的主人。
  在他主人的对面,还有两位客人,一名中年男子,穿着棉布衣服,另一名则是个少年,站在那中年男子身后。看模样,不像是仆从,似乎是晚辈。
  以他主人的体型,普通点的身材就会变得没有任何存在感。平一郎能立刻注意到两位客人,那是因为他主人站立的姿态,和脸上的表情。
  “一郎,来,先见过冯大东家。”平一郎的主人向他招着手,把他介绍给身边那位身量中等的中年男子。
  在反应过来之前,平一郎先是吓了一跳。
  他的主人即使在所有大宋海商中,也是数一数二的人物。去见契丹蛮子的大官的时候,腿都不带弯,搂着肩膀称兄道弟。
  可他在这位冯大东家面前,腰杆子仿佛变成了柳树枝,摇摇晃晃,软软绵绵,说话间还带着讨好。
  如果是普通的下仆,也许还看不出主人表情中那点细微的奉承,但从小就在宫廷中长大的平一郎,却是看多了类似的表情。而且他的主人,坐在椅子上,却连椅背也不敢靠。这地位得差得有多远。
  客人们就在眼前,平一郎不敢多想,依足了规矩,向两位客人行礼。
  平一郎的主人向客人介绍着他的底细:“一郎本来是在下在倭国的伴当,会说官话,办事又麻利,在下在倭国,多少生意多亏了他。这一回丝厂要另雇人,便把他招揽了来。”
  从倭国到中国,离开家乡千万里,平一郎被招揽来管理被辽人卖给大宋的妇孺。在外表上已看不出他与汉人有什么异样,连装束也换成了汉人模样,只是举手投足还分明是倭人的习惯。
  平一郎起身,就看见冯大东家的眼睛瞥过来,稍稍打量了一下,便对主人说道,“看起来文弱了点。”
  “还好,一起回来这么些天,也没水土不服。要是他病了,在下可真的要头疼了。”平一郎的主人赔着笑脸,又招呼起冯大东家身后的小客人,“令侄还是坐下吧,坐下来说话。”
  这位十三四,最多十五岁的小孩子,却让平一郎的主人腰骨弯折得更厉害,脸上的笑容也愈加谄媚。
  “没事,小孩子多站一站没坏处。他爹让我带他出来,就是要多历练历练,多见识见识。”冯大东家好像不在意。
  但平一郎发现,自家的主人只要看见那位小公子在冯大东家身后站着,就变得十分不自在,整个人都心神不宁。
  “姓平?太平的平?倭语是这么念的吧。”冯大东家眼睛里透出好奇的神色,用有几分怪异的日语发了一个“平”姓的发音,在得到平一郎点头后,他用更加好奇的眼神打量着平一郎,“平姓可是倭国的大姓啊,该不会是哪一家的公子吧?”
  “回贵人的话,小人就是普通人家,小人父亲是贩鱼的,过去没有姓,父母给起的名号就是平一郎,是来中国后,入乡随俗,便以平为姓。”
  “这样啊,看来是我误会了。”
  从表情的变化上,平一郎觉得冯大东家没有相信自己的话,但他却没有追问。
  倒是跟在冯大东家身后的少年好奇地问道:“四叔,为什么误会了?”
  冯大东家很有耐心地解释道:“倭国的风俗,只有贵人才有姓,平民百姓就只有个名号。他这平姓,就跟你的韩姓一样,出了好些宰相、重臣。”
  平一郎的主人笑道:“小官人不知,要他真是平家人,也不会在这里了。”
  “老爷说得是。”平一郎低头说道。
  平一郎已经习惯了伪装,在中国人面前暴露自己的身世,没有半点好处——他们可是跟辽人做买卖的商人——还不如将自己的出身说得低一点,然后通过勤奋一点一滴学会了汉字汉话,这样反而会被看重。
  又被稍稍问了几句家世和倭国的风土人情——平一郎觉得,似乎是在满足那位少年的好奇心——就听主人吩咐道,“一郎,你先下去。待会儿,一起去工地上。”
  “诺!小人明白!”
  平一郎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还听见冯大东家说,“站着不动倒看不出来,一说话,一走动,倒是立刻就能分辨了。”
  “倭国与中国的礼数差得也多。”平一郎的主人说道。
  出了厅,平一郎没敢走远。一会儿还要跟着主人去工地,看情况,那两位客人可能也要去。就走到院子的角落处,静静地站着。
  离厅门稍远,已经听不见厅中的说话声,但隔着一堵院墙,对面的声音却传了过来,两个人,都是男人的声音。
  平一郎听过着两个声音,是他主人蓄养的清客,读书不成,但依然是士人,他的主人对他们也很尊敬。
  “……听说是因为天子要大婚,所以特特南下来买绢。”
  “官家的婚期就没两个月了吧,怎么现在才来说要买绢的?”
  “朝廷的库房里面不知有多少宫造的丝绢,江南历年的贡赋也都堆在内库。”
  “好像是太妃说太简素了,不好看。也不是什么大事,太后也不想驳了她的面子。”
  “江南百姓要受苦了,这还不是大事?”
  “除了仁宗皇帝,本朝的天子,都没有即位后大婚的先例。而且还是头婚,比起官家来。”
  “等着吧,别到时候买绢变和买,和买变加税。”
  “就是太妃和皇帝要加税,相公们也会拦着。”
  “太后年纪也大了,官家再有两年就得亲政,相公们再耿直,也要为家里考虑。万一让官家记恨上了,现在没什么,过些年后,报复到子孙身上,他们辛苦一辈子到底是为了什么?还不如让官家开开心心地把王老相公的孙女儿娶回去。”
  对面的声音高亢了起来,平一郎想了想,换到了对面的角落站着。身为异邦人,他知道这间院子里面的大部分人,都在猜忌自己。所以他时时刻刻都提着小心,遇上现在的事,自然是尽量不要让人误会的好。
  离开对面的杂音远了,平一郎便发现,在这院子中,能听见江涛阵阵。
  涛声从极远处传来,像海涛,又多了几分柔和,仿佛扬子江上的雾霭。
  扬子江的寥廓,不是亲眼目睹,就绝对无法想象。离开江口都还有一日的海程,就能看见海水的颜色已从深蓝变成了浑黄。即使越过了大海,但长江的壮阔,依然让平一郎心魄动摇。
  就是这座院落旁的松江,仅仅是一条汇入扬子江的河流,也宽阔的堪比日本的任何一条河流。而松江的源头,幅员八百里的太湖,更比琵琶湖大了不知多少倍。
  一想到,洞庭、鄱阳、洪泽,一座座湖泊,都不下于太湖的辽阔。中国之大,当真只有亲眼看见了才能感觉得到。
  “小官人小心脚下。”
  平一郎的主人和冯大东家没有让平一郎等候太久,很快一起出了门。在后门上船,艄公掌舵,船工摇橹,一路向工地赶过去。
  下船的地点,是与松江相通的黄浦东岸的一处码头上。
  平一郎听人说起过,这里原本是荒地,是官府刚刚划拨下来,交给他的主人和其他几位大东家——他不清楚这位冯大东家是不是其中之一——建造倭人坊,让过海而来的妇孺,居住在这里。
  仅仅半个月,倭人坊的围墙还没有建起来,但从码头延伸出去直到倭人坊的铁路已经铺设好了,只有半里多长,但修建倭人坊的物料,都从码头上,通过铁路运到工地上。
  工地的旁边,稍稍高出周围一点点的小丘陵上,有着一片草屋。也是刚刚修起来,供人居住。
  不过快中午的时候,住在草屋里面的人,都在工地上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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