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校对)第119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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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哦?!”韩冈吃了一惊。想不到眼前这个党项郎中,就是导致三川口一役惨败的李士彬的亲生儿子。
  金明寨的铁面相公李士彬,时至今日记得他的人已经不多,即便记得,也是骂声居多。但在三十年前,或者说在三川口之战开始前,却是在关西鼎鼎大名,受人敬仰。
  李士彬是党项豪族的族长,世代居于横山南麓。他的主帐位于延水之畔的金明寨中,本身也担任着都监一职。而金明寨周围,又有十七处小寨堡,皆受其统管,控制着方圆百里的土地。号称部众十万,精锐数千。
  李士彬靠着手上的军力,将起兵叛宋的李元昊硬是堵得不能接近延州一步。而且由于他治军极严,勇猛敢战,故而有了铁面相公的诨号。
  为了拿下李士彬这块堵路石,李元昊竭尽所能。但不论是用财帛收买,还是设计离间,都是以失败而告终。
  李士彬多年来从宋廷收到的赏赐,是李元昊这个劫匪开出的价码所不能比的,这个时代没哪家能跟大宋比钱多。而李士彬本人又对大宋忠心耿耿,自祖父辈起就世代镇守金明寨,深得朝廷和历任延州守臣信重,离间计也是个笑话。
  最后,狡猾多诈的李元昊,便想出了一个骄兵之计。
  他先派人散布谣言,大赞着李士彬的威名赫赫,又让自己手下的士卒一见到李士彬的旗号就丢下兵械转身逃跑,让李士彬心生骄意。
  紧接着,李元昊又派了手下的得力之人,诡称敬畏李士彬的威名而投奔大宋。蕃部来投是常有的事,老于边事的李士彬也没有看出其中的问题,很轻易地就收容了这些归附者。
  而李士彬本有铁面相公之名,平日里治军严格,动辄以军法处置,受过责罚的卒伍心怀不满者为数众多。李元昊靠着派进金明寨的奸细,花费重金收买了他们,以为内应。
  一切布置做好,李元昊便举兵南侵,一战攻下金明寨的北面门户塞门寨,紧接着又南下攻打金明寨。不过到了金明寨下,李元昊没有不趁着白天攻城,仅仅是陈兵寨外。
  李士彬本就因为中了骄兵之计,而分外看不起李元昊。见到他们不敢进攻,便更是得意,入夜后就丢下军务,直接回去睡觉。
  接下来,就是很常见的内应作乱的故事,城门被打开,坚固的金明寨就此失陷。李士彬连坐骑的缰绳都被内应给割断了,欲逃不及,被李元昊生俘。韩冈听说他的结局是被李元昊割去双耳,带到了兴庆府去做展览,苟延残喘了十年方死。
  韩冈感叹着:“若是当年没有内应作乱,金明寨得保不失,就不会有三川口之败了。说不定,一战挫了元昊的锐气,也没有后面的事了。”
  李士彬的惨败和金明寨的陷落,使得延州暴露在西贼的铁蹄之下。延州告急,刘平忙日夜兼程地领军救援,这就正好落到了李元昊的陷阱中。党项人围点打援的战略大功告成,在离延州只有数里的三川口,刘平所部全军覆没。
  三川口之败是宋军连续惨败的开端,也是西夏正式立国的标志。三川口之后,紧接着又是好水川、定川寨两次惨败,西军精锐为之一空,到如今,才稍稍恢复了元气。
  韩冈的话中之意,隐隐有责怪李士彬的意思。李德新立刻为他老子争辩:“金明寨之失非是先父之过,是大范相公让先父把元昊的内应就地安置。若依着先父的意思,把他们安顿到延州的其他寨子,金明寨哪里会失陷?!”
  对于范雍和李士彬的这桩公案,韩冈也听说过不少次,只要讨论起三川口之败,不可能不提到。当年李元昊遣人来做内应,李士彬的确是建议范雍将这些新归附的党项人安排到延州的其他寨子,不要放在金明寨,而范雍却让李士彬将他们就地安置。
  从明面上看,最后金明寨会陷落,范雍的责任至少占了七成。但实际上,他只是按着惯例去做而已。
  李士彬作为归附大宋的党项守臣,就算心中再想将降人收为部众,也不能私下里处置,必须申请上命。而且因为李元昊的离间计,当时就有着不利于李士彬的传言。铁面相公为了自撇清,防着朝廷怀疑他扩充势力,也得对范雍说自己不想留人。
  而范雍则是照着惯例,让李士彬就地安置。这番公文来往,一个要表示自己对朝廷的忠诚,一个要体现自己坚定不移的信任,其实都是官场上的虚应故事。就跟天子登基要三辞三让,重臣升任宰相要上表推辞,都是一样的表面文章。
  若李士彬真的怀疑其中有诈,后来将之安排到一个偏僻的寨子里,也不是什么难事。可李士彬却是将他们中的大部分安排在金明寨主寨中,让这些奸细得以自由地收买内应。
  不过其中的曲折,在李士彬的儿子面前就没必要说了,弄得大家不痛快,何况韩冈也不认识范雍。只见他点头道:“范忠献【范雍谥号】多谋少成,又不通兵事,最后害了李都监,也害了刘太尉。不过范忠献为人仁恕,曾经饶了犯法当斩的狄武襄一命,也算是勉强弥补了一下早前的过失。”
  李德新脸色缓和下来,“官人说得是。”而后又紧张地向韩冈道起歉来,“小人方才口不择言,冒犯了官人,还望官人恕罪。”
  韩冈呵呵笑道:“我只见到了李兄的一片诚孝,却没看到什么冒犯。”他笑了两声,又跟着问道,“不过我记得李都监的儿子在金明寨失陷的时候,被家人护送了出来。因为李都监最后在兴州殉国,各自都被赠了官。怎么李兄会跟仇老行起了医来?”
  李德新听到李士彬殉国就垂下头去,仇一闻则又帮起他说话:“老头子这徒儿是铁面相公的庶子,被救出来时才五岁。等大一点,去京城找他的两个兄弟,却都不肯相认。最后没奈何,就跟着老头子来学些岐黄之术,到现在也有二十年了。若非如此,他也是个官人啊。”
  韩冈看着仇一闻的神色不像是作伪,再看看李德新低下头去的沉重,也是真情实感,的确像是在为其父的死而感到难过,让韩冈的一点疑心散去了不少。
  他说道:“仇老,再过一阵,我想在秦州城设立第三座疗养院。不过管事之人,朱中和雷简都没有空。若是换了个不知名的来,又不一定压得住秦州城里的骄兵,除了仇老,我实在想不到更合适的人选。就不知仇老肯不肯屈就?”
  仇一闻立刻道:“怎么叫屈就?官人有命,小老儿当然得听!正好小老儿年岁也大了,没法儿像过去那样在秦凤路上到处跑,也想歇一歇脚了。”
  韩冈笑道:“也不是要仇老你亲历亲为,庶务可由李兄处置。等李兄一切上手,仇老你挂个名字也就可以了。不知李兄意下如何?”
  李德新听了便站起身,弯腰恭声道:“官人于小人有救命之恩,敢不尽心尽力。”
  “好好。”韩冈拍手笑道,“届时就要劳烦二位了。”
  又说了一阵闲话,看看时候差不多了,韩冈命李小六送汤水上来。这是官场上送客的礼仪,就跟后世的端茶送客是一个道理。喝过两口严素心亲手做的酸梅汤,仇一闻、李德新告辞离开。
  韩冈把他们送到院中,盯着李德新的背影,残留在心底的最后一点疑心却始终挥之不去。但他始终想不出又哪里不对。不过最后,疑虑化为自嘲一笑,他都是什么身份了,何须为此等小事烦心,真闹出事来,两根手指捏死就是。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还是走着看吧。”
第一十五章
前路多坎无须虑(四)
  目送着仇一闻师徒出门,韩冈转身走回厅内。严素心已经在客厅中。点汤送客的官场习俗她也知道,看着韩冈向厨房要汤水,自然明白客人要走了。
  “还以为官人要留饭呢。”严素心手脚麻利地将几个青瓷茶盏收拾起来,一边很自在跟韩冈搭着话。
  “他们是来道谢,可不是来蹭饭的。”韩冈说着又坐了下来,把自己杯里的酸梅汤喝光。严素心走过来,接过杯子,连着放在几案上盖子一起拿起来。只是她一弯腰,胸前一抹玉色从垂开的衣襟中透了出来,在韩冈眼前闪过。
  韩冈一下怔住了,而严素心却毫无所觉地再次弯下腰擦着几案,那一抹动人的白腻又在韩冈眼前晃着。
  “今天跟着来的是仇老郎中的那个坐监的徒弟吧?前些天就听说有个李郎中因为没治好窦总管的重孙子,被关进了大狱里。弄得城里的郎中们人心惶惶,都怕去官人家看诊。”
  比起在陈家时,严素心在韩家要忙上许多,但她的心境却比在陈家时要舒畅许多。没有了日夜都在噬咬心灵的血海深仇,又没了在仇人面前还要强作欢笑的痛苦,严素心在无人时,总是不自觉的开心地笑出声来。而且韩家都是好人,老爷、夫人从不打骂,反而嘘寒问暖,而她的恩人也是和和气气,没事还能说说话,而且还是个守礼君子……
  “就是太守礼了!”
  带着点莫名的嗔意,严素心往韩冈这边瞟了一眼。正正对上的眼神却一点也不守礼,反而仿佛有两团火焰在里面熊熊燃烧,包含着侵略性。
  严素心被吓了一跳,啊的一声轻叫,连退了两步,双手捂着胸口,娇躯不禁轻轻发抖。
  看到严素心如被逼到绝境的小兽一般的胆怯模样,韩冈虽然从让人沉醉的美景中惊醒,但一点恶作剧的心思又起来了,眼神更加肆无忌惮,看得严素心的如玉一般的小脸鲜红如血。
  此时天气热,严素心穿得单薄。外罩一条银红色的薄纱褙子,褙子是对襟而开,与穿在里面右衽的长袍不同,就像后世的大衣,不过没有袖子,没有扣子。褙子底下是月白色的凉衫和鹅黄色的罗裙,都是轻薄得一阵风就能吹起来。
  韩冈自忖这些天来实在是浪费了不少时间,正想着是不是今天晚上一偿夙愿,严素心却是一咬银牙,红着脸捧着收拾好的杯盘茶盏,逃跑一般地急匆匆地往外走去。
  透过毫无遮挡的薄纱褙子,可以见到一条蓝色宽幅绸带正紧紧扎在腰间,纤细柔韧的腰肢被勾勒出让人窒息的绝美曲线,而本还稍嫌青涩的双臂,在纤纤小腰的对比下,却是显得丰盛圆润。少女步履匆匆,纤细的腰肢款摆,摇晃出让人迷醉的旋律。
  韩冈眼睛眯了起来,视线追逐着动人的韵律,一直到消失在门外,再也挪不开去。心里想着,当真是浪费了太多时间了。不过既然已经醒觉,今天夜里的时间就不会再浪费了。
  为入夜后做好了盘算,韩冈往内进走去还没走到正堂门口,就听见一个陌生的妇人声音从父母的房中穿了出来。
  韩冈脚步随之一停,一转身,转往书房去了。这些三姑六婆来自己家,肯定没有好事。
  书房里,韩云娘也在打扫着卫生,正拿了块布擦着书架。比起年初的时候,她个头没长多少,但胸前的起伏更加明显了,从侧面看去,月白色的绸衫下隐约透着里面的红色肚兜被看得分明。她踮着脚,够着去擦书架的高处,胸前的隆起就是一阵让人口干舌燥地微微颤动。
  只看了两眼,心头又是一片火热。韩冈深吸了一口气,摇了摇头,感觉自己压抑得实在太久了,火头一被点起,就怎么也压不下去。果然太过压抑自己,对身体健康实在不好。
  云娘不知道韩冈已经走了进来,还一蹦一跳地努力够着最高处的书架。娇小的个子,让她擦不到书架的最高一层。但她这么一跳,已经成长起来的酥胸,却是晃动得让韩冈的心火更旺。
  不能再这么看了!韩冈竭力让自己清醒了一点,再这么看下去,真的要做出事来。小丫头可不是跟他年岁相当的严素心,过早接触男女之事只会伤了她。
  从后面将抹布抢过来,在韩云娘叫着“三哥哥”的惊讶声音中,韩冈抬手将书架最上面的一层给擦干净了。把抹布还回去,小丫头还嘟着嘴很不高兴的样子,直说着“这些家务事三哥哥你怎么能做。”
  韩冈不理小丫头的抱怨,坐下来,冲着父母的屋子努努嘴:“又是哪家的媒人上门了?”
  韩云娘摇了摇头,“就知道前天来的是前街的李大姑,昨天两个都不认识,今天的也不认识。”
  韩冈哼了一声:“一家一家的,还真不嫌麻烦。”
  虽然这些日子,他清闲得紧。除了王厚等人,也没人来打扰他读书。但从后门进来的媒人却是络绎不绝,每天不断。
  韩冈虽然刚得官时,很是风光了一阵。但后来因为他属于王韶一派的中坚人物,接连得罪了李师中、窦舜卿和向宝这三位大佬,让他的行情在秦州城中有待嫁女儿的家庭中下跌了不少。而接下来两派之间虽不见刀光血影,却依然惨烈的厮杀,更是让他落到了无人问津的地步。
  可谁也没能料到,王韶区区一个机宜文字,竟然在与李、窦、向三人的争斗中获得了最后的胜利。秦州最高位的三名重臣,无不是在大败亏输后被赶出秦州。前日天子降下诏令,将韩冈本官晋了一阶,普通选人哪有这般幸运,都是流内铨发个公文过来就了事。且眼看着古渭大捷的封赏又要跟着下来,使得韩冈炙手可热,重新变成了众人争抢的香饽饽。
  但韩冈却对这些把他当成肥肉的恶狗毫无兴致。王韶已经在江西帮他找了一门亲事。前些日子已经听王厚说过了,是王韶病故的前妻的内侄女,也就是王厚嫡亲舅舅家的女儿,如果真的结了这门亲,韩冈与王家就是姻亲了。
  不过王厚的表妹才十三岁,离世间女子出嫁的底限十四岁,还差一年。按王韶的说法,先把生辰八字换了,把聘礼送过去,到明年那边就可以把人送到秦州来了。但由于紧接着郭逵要来秦州的消息太过让人震惊,王韶、王厚现在都忙得没地方站,早把此事放到了一边去。连韩冈自己都因为读书忘了,现在才想起来。
  人生大事,既然想起来,就少不得要跟父母说一声。韩冈等着正堂那边再没了声音,便走过去。进了房,只看到韩阿李一人坐着,手上正对比着两块鞋样,却不见韩千六的踪影。
  “娘,爹爹他人呢?”韩冈便问着。
  “还能去哪?”韩阿李抬头白了儿子一眼,“又去普修寺了。天天往和尚庙里跑,回来都带着一身的烟味。这两天老是念着阿弥陀佛,烦都让人烦死!”
  韩阿李好一通抱怨,韩冈听了,也不知话该怎么说。自家的老子种田是把好手,但除了农事以外,他却没有别的擅长。自从进了城之后,韩千六在家无事可做,又不像韩阿李那样经常又三姑六婆上门跟她闲扯,他在秦州城里根本找不到个伴,也只能每天往普修寺去找住持和尚聊上几句。
  韩冈叹了口气,不管怎么说,烧香拜佛总比欺压良善要好。
  韩阿李放下了手中的鞋样,沉着声对他道:“照俺说,家里要是还有块地就好了。让你爹他去料理一下,也省得他天天闲得慌。就算现在做了封翁,不好下地。租佃出去,闲时让他去绕几圈也是好的。”
  韩阿李这是想要家里买些田产,但韩冈觉得不能这么浪费自家老子的种田技术。在过去,靠着韩千六的指点,下龙湾村田里的出产硬是比周围村子高了一两成去。
  他想了一想,觉得趁机将藏在心底的一些打算先说出来一点,“这样吧,最近古渭寨就要开始屯田了,那里的荒地有几千顷,上好的河滩地也为数不少。机宜现在要从秦凤路上招募弓箭手来开垦。到时候孩儿在靠着寨边上的地方,划下几顷田来,让爹爹去照管也就是了。”
  等屯垦开始后,韩冈就准备请王韶和高遵裕一起上书天子,在古渭寨边划出一部分宜垦荒地,作为奖励,赠给主管屯田的官吏们。
  一般情况下,这等提议是犯忌讳的。由官府组织征发民夫、士卒开辟出来的土地,比如淤田所得,比如河滩新田,又或是得到新辟沟渠浇灌的荒地,一部分要归属参与工程的民夫和士卒,剩下的则是收入官府。而官府通常会将这些田地发卖出去,换成现钱。从律条上说,严禁官员从中渔利。
  但韩冈借口也想得好,连主管的官员都不敢在古渭置办田产,百姓能相信古渭一带的安全吗?这不是为了私利,是为了稳定民心。只要提前把事情公开了,得到天子的同意,就不用忌讳日后有人说他假公济私。而且这么做,在实际上,也肯定是有效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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