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校对)第1159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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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吕温卿却不能不担心,吕惠卿仅仅一句话,如何能让他安心,“但介甫平章如今也压不倒韩冈,太后总是偏帮着他。”
  韩冈的资望,在朝野中自无法跟王安石相比,但说起对太后的影响力,王安石就要瞠乎其后。至于其他人,那就差得更远了。
  “那是在边境无警的情况下,万一边境有警,他若还想要点颜面,就不可能再反对出兵。”
  “啊……说得也是。”吕温卿被说服了。
  不是因为吕惠卿的言辞,而是看到兄长的表情,让他相信吕惠卿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
  “耶律乙辛篡位,辽国人心必乱。若大宋坐视不理,数年间,他就能坐稳皇位。如果官军北进讨逆,原本只能隐忍的辽国忠臣,就有了举义的机会。机会不是等来的,是打出来的。”吕惠卿沿着池塘边的小路慢慢走着,边走边说,“如今士林清议,民间议论,皆曰可战。国中兵精粮足,也非旧日可比。不趁辽国人心混乱时进攻,更待何时?”
  “的确如兄长所说,外面连卖云吞的小贩,都说要趁着辽国内乱去打上一场了。要是必须得出兵,谅那灌园子也只能附议,不至于像文相公当年一般,连脸皮都能不要。”吕温卿又笑着低声说,“听说他当年被介甫平章硬是派去在横山,明说不要任何功劳,可他还是尽心尽力。像他这般重名,想必不会故意再从中阻挠兵械粮秣的转运。”
  吕惠卿轻轻摇头,向前走去,他可不会相信韩冈的品性。
  韩冈当年在横山尽心尽力,是因为他有恃无恐。有韩绛那样的主帅,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打个平手,占下一小片地来,十万兵马劳而无功。看透了这一点,韩冈又有什么不敢用心做的?放到现在,韩冈如何会给自己这个机会?
  王安石是平章军国重事,而韩冈只是一个参知政事。两者之间的差距,绝不仅仅在地位上。这一点,在战争期间,会分外明显地表现出来。
  探手拂过池畔的枯枝,吕惠卿道:“河北动刀兵,漕司最为重要,李公择精擅会计之术,可惜不能助我。”
  吕温卿明白吕惠卿的心意:“兄长放心,本地的粮秣供给,小弟会尽心尽力。”
  “那就好。”吕惠卿了解自己兄弟的才干,也相信他能够做到这一点。
  河北路转运判官,已经有足够高的资格去为三军的粮秣操心,也能够适时地排除转运使的干扰。
  河北转运使路曾为一路,后分为东西二路,仁宗时再次并为一路,熙宁六年又分为东西两路,等到前岁宋辽百万大军战于河北、河东时,为了方便河北路军略,河北东路、河北西路再一次合并,战后也没有再变动过。
  河北帅司、漕司居于一城,自然多有龃龉。吕惠卿与李常从变法开始,就没合得来过。如今坐在一座城中任职,李常还有监察大名府治政的权力,两边当然不可能合得来。
  李常在第一次廷推时,是韩冈的支持者,之后便被任命为河北转运使。这一年来,也在河北站稳了脚跟,要不是自己设法将兄弟调往漕司任职,许多盘算,现在都没机会去施行。
  吕惠卿在池畔的凉亭中坐定下来,远远跟在后面的仆役,纷纷上来,摆好暖炉、香炉,架好防风的帐子,摆上各色果品、糕点和热饮子,又摆好了酒水和温酒的器具,做好这一切,又全都退了下去,留下一个可以让吕氏兄弟继续座谈的空间。
  吕温卿亲自给兄长温酒,吕惠卿则按着不知配合什么曲调的拍子,轻轻拍着自己的腿。状似悠闲,一无所虑。
  吕惠卿并不担心韩冈会一直压在自己头上,尤其是韩冈在皇权之争中卷得太过深入之后。
  向太后能信任王安石,能信任韩冈,能信任韩绛、张璪,能信任章惇、苏颂,但太后绝不会信任当时并不在文德殿上的他吕惠卿。
  吕惠卿知道这是自己如今最大的缺憾之处。可相对而言,对皇权的牵涉没那么深,也就少了许多挂碍,真到了难以预测的日后,这就是好处。
  而如今只要韩冈还幻想着一石二鸟,一边做他的宗师,维持着好名声,一边还要在朝堂上压倒新党,那么就注定他难以成事。
  纵使是天子都做不得快意事,必须得学会放弃。仁宗皇帝连宠爱的嫔妃都保不住,何况臣子?
  能舍故能得,韩冈过去做得很好,为了推广气学,连高官厚禄和累累功绩都能舍弃,可如今却不见当年让先帝与宰辅都哑口无言的灵气了。
  看到现在的韩冈,吕惠卿也只能说如今的他实在太贪心了,过去的成功冲昏了韩冈的头脑,思虑太幼稚,想得也太简单。
  温酒壶中的酒渐渐热了,酒香四溢,吕温卿为吕惠卿和自家满上酒,端起酒盏,他说道:“小弟在这里先预祝兄长能够旗开得胜,收复燕云。”
  “燕云。”吕惠卿端起了酒杯,头也摇了起来,“倒是可以去想想。”
  他冲呆愣的吕温卿笑了笑,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愚兄的打算,一开始就不是燕云。”
第一十二章
锋芒早现意已彰(十六)
  元祐元年腊月廿九,耶律乙辛登上禅让台的消息终于传到了京城。
  耶律乙辛的篡逆,大宋朝臣们早就有了心理准备,可当真被确认,还是有几分难以置信。
  五代之后的大宋,能亲眼看到一个谋朝篡位的逆臣,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与此同时,辽国的新年号也一并传到了宋人的耳中。
  “天统。”章惇咂着嘴,“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好大的口气。”
  曾孝宽笑道:“其实北虏大多不读书,起个正统为号更能让人明白。”
  “正统……”章惇笑了起来,“耶律乙辛当真这么不要脸,还真的不好对付了。子容兄?”
  “啊,说得是。”苏颂很是勉强地附和了一下。
  苏颂心情显得更加沉重一点。
  如今大宋朝野为攻辽还是不攻辽各执一端,争执不下,其肇因便是耶律乙辛篡位一事。之前,尚无确切消息,双方的争执一直拖了下来,可到了今日,已经到了不能不决断的时候了。
  现在还只是孤证,再过两日,从不同渠道得到证实,如何对待耶律乙辛的辽国便再无拖延的余地。
  开战,到底能不能打赢辽人,谁都没有把握,除了吕惠卿在外叫嚣之外,知兵的宰辅,都在担心粮草资源的问题。而支持开战的王安石,话里话外,也是寄希望于通过战争来引发辽国内乱,而后趁机胜之。
  要说不开战,士林清议、民间舆论皆曰可战,几位宰辅如何压得住悠悠众口?即便不理会,可吕惠卿的独断独行,如何制止?多少战事,都是先从边境开始,最典型的就是交趾之战。至少大宋这边两任邕州知州先行整军备战,是确凿无疑的。
  从宰相的角度,当然不希望在军国重事上被臣僚所挟持,但是要想变动吕惠卿这一宰辅级重臣的职位,就必须要有太后的许可。
  之前向太后并没有对此做出决定。曾经通过对入寇辽人的反击,确立了自己在朝堂中的地位,向太后有很强的开战倾向。
  韩冈尽管反对,却也没有主动去发挥他对太后的影响力,这让吕惠卿等支持开战的朝臣,得以安坐朝堂内外,继续鼓吹战争。
  话说回来,王安石当朝元老,声望无人能比,吕惠卿在朝中也是根基深厚,整个新党在他们身后,急切之间,即便是先帝在位,想把此等重臣给打压下去,也没那么容易。
  天下万民,如今都视此时为攻辽良机。而韩冈逆民心而动,名声不免受损。
  对那些愚民来说,韩冈依然是需要顶礼膜拜的药王弟子,但在士林中,那些儒生又会如何想韩冈?他们可不是愚民,考中进士就能当成文曲星了,在士大夫眼中,韩冈在学术上,可算得上是自创一派的宗师,可绝不是什么神仙人物,没必要敬畏如神。
  一旦韩冈的名声被破坏了,气学的地位不问可知。
  “玉昆啊玉昆。”苏颂心中念叨着,“现在不是写书的时候吧。”
  ……
  转脸就要是新年了,两府之一的枢密院要处理的事务比平日多了几倍。日常能聊天的时间也没有多少,何况枢密院中的几位枢密的交情,也没好到可以没事就聊天。
  耶律乙辛正式登基的消息,虽然让决定开战与否成了近在眼前的急务,但毕竟还没到眼前。
  聊了两句,几位枢密使就各自回去处理公事,曾孝宽进厅前,往苏颂的方向看了一眼,那一位枢密院中年岁最长的老臣,正皱着眉头,显得极为忧心。
  而另一侧的章惇,却神色恬淡,完全没有困扰的样子。
  章惇的反应,印证了曾孝宽一直以来的猜测,暗暗地点了点头。
  ……
  章惇平平静静地走回自己的公厅,即便耶律乙辛已经做了皇帝,现在也还不是作出决定的时候。
  这段时间以来,章惇对北上攻辽的态度始终暧昧难明,尽管他也反对出兵,可说道具体怎么应对战事时,章惇却退到了后面。万一事情有变,肯定会改弦更张。名垂青史的机会,没有哪位儒臣能够不动心。
  当朝廷决定伐辽,到底谁为主帅?
  韩冈对于不出兵的坚持,等于是退出了帅位的争夺。少了一个呼声最高的竞争者,其他人的机会立刻就大了许多。
  平灭辽国的主帅,吕惠卿想做,章惇当也想做。
  但这个主帅之位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坐上去的,章惇和吕惠卿,谁能让北地军民心服口服?他们可比不上韩冈,亮亮名号就能让军中健儿奋勇争先,也比不上韩冈,一句话可让地方豪强都俯首帖耳,更比不上韩冈,将旗号一张,就可让北虏、西贼都望而生畏。
  更何况这一战的准备还没开始,章惇岂是会愿意不明不白地上前线去。
  一旦他上来前线,后方交给谁?韩冈吗?还是那些不靠谱的同僚?
  说实话,十万级的举国之战,章惇不相信任何人。
  河东、河北的资源远不足以支撑大战,就是韩冈这等巧媳妇也变不出钱来。
  任何一场对外战争,都要一路、甚至几路的资源来支持。
  对西夏时,陕西、河东以五倍、六倍于党项的人口,方才支撑起了连年战事。而为了封锁党项的铁鹞子,更是集中了举国之力,才在陕北崇山峻岭之间修建起了一条千里防线。
  辽国的实力十倍于西夏,想要进攻这样的大国,没有中枢居中运作,聚合天下财赋,向前线输送,战事如何能支撑得下去?
  吕惠卿好战,是他别有一番心思。都是带过兵的人,怎么可能不知道粮秣的重要性?对军需输送的底细也是门清。真要到两国鏖兵时,怕他也是避之不及。
  ……
  曾孝宽回到公厅中坐下,摆在案头上的茶汤正冒着热气。
  案头上的公文,依然厚厚一堆,似乎从早上开始就完全没有变动过。天知道,方才他出去之前,已经批复了不知多少本了。
  曾孝宽很是难解吕惠卿的想法。
  在过去,吕惠卿的心思还是很容易让人看透。比如他明明对经学有自己的一番见解,却偏偏要去为王安石修《三经新义》;当年王安石第一次罢相,推荐他进入东府后,便急切地推出了手实法——吕惠卿的想法,实在是太明显了。
  相形之下,韩冈过去的行事风格才当得起渊深莫测四个字,或者说,总是与常人的思路拧着来,让人猜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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