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校对)第1090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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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冈低头看着自己面前的选票。
  侍制及以上官有选举权,而两制官及以上才有被选举权,现任的宰辅则是什么都没有。韩冈前几日复授资政殿学士,加翰林侍读,作为选举者和候选者,手中也有一票,而且完全可以投给自己。与他相同,同样来参选的三人,手上都有着选票,只是不知道他们都会选择什么人。
  所谓选票,基本上就是上奏给天子的章疏形式,里面已经印好了文字和花样,只要在空缺处填上姓名。此外,就必须加上自己的姓名。作为当朝重臣,必须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韩冈也不想让下面的人来个匿名投票。南北之争,必须要明明白白地表现出来,才能让太后有所感触,也能让韩冈聚拢更多的人心。
  “意欲推举何人,只需在空格处写上其人姓名。并在卷末,签名画押便可。若以上候选四人皆不合意,则空缺不书,只需签名画押。”
  王安石最后提醒的规则,早就为所有人熟知。几乎每一人都做好了选择,拿起笔后,无人犹豫,一个个落笔如飞,转眼之间,便放下了笔,将选票折好,递给来收取的内侍手上。
  韩冈写下自己的姓名,熟练地画上了押记,然后折起来交给等候已久的内侍。
  这就是在选举枢密副使?
  王安石站在臣子班列的最上首向下望着,暗暗叹息。若是换一个场景,也许就是那两家专司赌博的总社的会首选举了。
  朝廷的脸面也不用讲了,过去的制度也废掉了。从今以后,每当两府出现一个空缺,接下来就是四处封官许愿,向人求票。而手中有选票的侍制,又能待价而沽,货比三家,将自己手中的选票卖上一个高价。
  说不定,这样的推举日后还会扩大,扩大到宰相、扩大到平章,那时候,买上一票又得有多少钱?
  这就像买卖官职,一开始拿出来的只是不起眼的小官,可时间日久,为了能满足更多的需要,朝廷拿出来的官职就会越来越大。汉灵帝不正是这样?为了聚敛钱财,就连三公九卿都能卖,整个朝廷从上到下,连一点体面都不留存了。后汉之亡,实肇于桓灵,这一句话,无论谁来看,都是没有一点错的。
  可王安石也知道,下面的每一名侍制都不会愿意放弃刚刚到手的权力。这就跟宰辅一般,没事谁还会觉得自己手中的权力太大了?只会觉得小。官做得越大,心思也就越大,当韩冈给他们打开了门,让他们得以跨进之前无法涉足的地域,若再有人将他们赶回门后,不论之前对个人有多少恩德,在朝堂上又多高的威望,那就是死敌。
  片刻过去,选票已经集中在了台陛阶前,由一名小黄门用托盘托起。选票数量并不多,但分作两叠堆放,看起来也是很有些分量。
  王中正受命唱票,从台陛上下来。
  殿中众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了他的手上,原本已经很是安静的殿堂中,此时更是静得能听见呼吸声。
  拿起放在最上方的一份选票,王中正双手展了开来。
  “宝文阁待制、礼部郎中、判鸿胪寺陈睦——”
  数百人的期待中,王中正抑扬顿挫地念出了最后的落款,让人知道究竟是谁投出的这一张票。视线左右横扫过朝堂,稍停了一下,他念出了受选者的姓名:“吕嘉问。”
  屏风前的一名内侍随即拿笔饱蘸了浓墨,在吕嘉问的名下写上墨迹淋漓的一横。
  吕嘉问的嘴角顿时多了些笑意,这是开门红,再吉利不过。这一票就在他预期之中,只要能够一票票地积累下去,就是远远地超越韩冈。就是太后想要偏袒,也得顾忌人言。就算之后会恶了太后,很快就被赶出京城,但清凉伞的资历有了就不可能再抹去。等个几年之后,天子成年,机会也就来了。
  至于什么弑父……总有不在意的臣子,也有不想在意的皇帝。
第七章
烟霞随步正登览(八)
  将第一份选票放在另一边,王中正随即拿起了第二份。
  “天章阁直学士、右正言、同修国史、权知太常礼院王存——曾孝宽。”
  在王中正拖长声调的唱名之后,曾孝宽的名下也多了一横。王存不是新党,是中立派,一贯以来都是两边都不得罪,多年都待在三馆之中,一步步升上来,显得人畜无害。但他曾受曾公亮举荐,站在曾公亮之子曾孝宽一边是理所当然。
  “宝文阁侍制、右司谏、判都水监杨汲——吕嘉问。”
  “龙图阁侍制、右谏议大夫、知广州陈绎——吕嘉问。”
  “龙图阁侍制、起居舍人、知谏院黄履——吕嘉问。”
  陈绎是老资历,年过六旬,还做过权知开封府、翰林学士,因故被贬,而后方才起复,连他也支持吕嘉问,算是出人意料。
  包括他在内,连着三位都选择是吕嘉问,一个正字很快就要填满。
  选举时以正字为计,是两大联赛总社选举会首时的做法。有正大光明之意,一五一十的也方便计数,眼下也同样借鉴了过来。
  看见吕嘉问一时间独领风骚,很多朝臣的心中就翻腾起来。一开始就拿到了四五张选票,吕嘉问入选三人之列,已经是板上钉钉。不可能有变化了。若其他人与他差距太远,向太后若是想跳过他,改选他人——比如韩冈——为枢密副使,也不是那么方便了。
  “翰林学士承旨、右谏议大夫曾孝宽——李定。”
  王中正亲手打开一张张选票,继续念着,很快人数已经有十人了,其中吕嘉问有四票,李定和曾孝宽,都是三票,而韩冈的名下却是连一横都没有。
  韩冈觉得自己似乎是成了新党增强凝聚力的工具,否则吕嘉问和李定绝对不会有这么多的支持者。
  但这也是他的目的。新党越是抱成团,对立的一方当然也会相应的联合起来。眼下一票都没有只是排列顺序的问题,韩冈确信自己不会给剃成光头。还有好些个旧党成员在后面。
  不过韩冈可从来没打算为旧党的主张张目,更不会认同文彦博等人的政治观点。他举起的旗帜,是气学。以气学为核心,形成了一个利益集团没问题,但旧党若想要鸠占鹊巢,那就要有另一番说法。
  相对于韩冈心中的笃定,苏颂则是在皱着眉。
  韩冈不会就这么输了吧?
  虽然说现在念出来的,都是新党的成员,而且还有吕嘉问推举曾孝宽,曾孝宽推举李定这样的选票。但韩冈到现在一票都没有,还是让人忍不住为他担心。
  如果韩冈不是所谓的推举宰辅的倡议者,他遇上这样的情况,应该先行选择退出,免得结果太过难看。可这一次是实验性质的推举,韩冈作为提倡者不可能临阵脱逃,必须第一个参与进来。若是韩冈说自己不参与其中,让别人闲来做实验,这如何说服其他人?而若是到了一半就退出说自己不玩了,那更是等于是戏弄了所有人,就是太后那边,也保不住他,必须降诏责罚。
  从一开始,韩冈就只能选择坚持到底。
  苏颂远远地望着韩冈一眼,至少此时,韩冈的神态依然沉稳。
  过去多次直面敌人的千军万马,谁也没听说过韩冈有过失态的情况。眼下文德殿中的场面,对韩冈来说好像还是小了一点。
  这样就好!
  苏颂稍稍安心下来。
  他早已是气学中人,格物致知的道理经由他手也多有阐发,更别说每一期的《自然》上,他的文章都不比韩冈要少。万一韩冈于此失败,威望大跌,新学气焰大盛,气学恐怕又要蹉跎一段时间了。
  只是得尽快打破这片空白。
  苏颂看着韩冈名下的一片雪白,又想着。
  “枢密院直学士、吏部郎中、权群牧使韩宗道……韩冈。”
  看到前任参知政事韩亿之孙,韩综之子,韩绛的侄儿选择了韩冈,让韩冈终于有了第一票,苏颂虽是有些惊讶,但终于真正觉得安心了。
  虽说韩绛的两个弟弟韩缜、韩维都没有站在新党一边,可韩宗道却是一贯与韩绛同步,他的位置也是依靠韩家的声势而来。但现在他却是选择了支持韩冈。这让人不得不深思,他是不是在代表韩绛表明态度?
  如果当真是这样,南北之争可就当真不是单纯的市井流言了。毕竟在新党之中,唯一一个代表北人的韩绛,没有选择支持自己人。
  不仅仅是吕嘉问、李定和曾孝宽,就是王安石、章惇都向韩绛那边望过去,只是首相韩绛低眉顺眼,只看着手中的笏板,却不跟任何人交流视线。
  得到韩宗道的一票之后,接下来又是吕嘉问和李定各得一票。
  前五票就得了四张,但之后接连被跳过,吕嘉问名下的“正”字终于可以补上最后一笔,可之前的优势已经不复存在。不过韩冈还排在第四,却是让吕嘉问在紧张之余,心中稍稍舒畅了一点。又更加盼望这样的优势能够维持到最后。
  被吕嘉问远远抛在后方,韩冈接下来终于又得到了一票:“权知开封府、右司郎中、翰林学士沈括:韩冈。”
  通过这一票,沈括的立场终于可以确定。更多的人想通了之前沈括跳出来对一众参选者和选举者弹劾的原因。不过这样的行事作风太过于反常,一点也不像习惯直截了当的韩冈,所以疑惑也随之而生,无法确定下来。只是当人们将视线转移到韩冈脸上的时候,依然看不见他有什么反应。
  心如山川之险,胸有城府之俨。这不过是朝堂上的基本功,但到了此时还能做到完美无缺,韩冈的定力也开始让人恨起来。
  尤其是下面的青绿小臣,由于事不关己,反而更想看到一些让人出乎意料的场面。譬如方才的沈括弹劾,又或者更早一点的内禅或太上皇驾崩那样的场面。当然了,如蔡确和二大王的叛乱,连皇城司亲从官和班直禁卫都鼓动起来的情况就未免太危险了,能少一点就尽量少一点。
  “资政殿学士、礼部侍郎、提举大图书馆韩冈:弃票。”
  “天章阁学士、右谏议大夫、御史中丞李定:吕嘉问。”
  韩冈终究还是没有脸毛遂自荐,自己推荐自己。不过到现在为止,除了韩冈之外,没有一张票弃权。这是侍制们的权力,若是不能好生行使,现在对不起自己,日后也难以见后辈。
  李定那一边则没有任何顾忌,他推荐了吕嘉问。现在吕嘉问、李定和曾孝宽就是成了一个循环,转着圈一个推荐一个。感觉有些可笑,但站在韩冈一边的却没有人能笑出来。
  啊,不对。
  韩冈一直古井不波的脸上终于有了一点变化,唇角略略向上勾起。仿佛在笑。只不过看其表情,有着很明显的讽刺味道。
  范纯仁的注意力一直集中在韩冈的身上。他脸上的表情变化,也没有逃过范仲淹次子的双眼。
  从吕嘉问、李定和曾孝宽三人身上,能看得出是很明显的党争。
  韩冈想让太后看见的就是这一个场面吗?
  范纯仁想着,然后就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宝文阁侍制、右司郎中、知齐州范纯仁——韩冈。”
  接受了富弼的劝告,范纯仁也不知道对与不对。至少从现在情况来看,还是有些希望的。
  范纯仁之后,又隔了曾孝宽的一票,韩冈再一次得到了推举。
  “龙图阁侍制,右谏议大夫,知应天府孙觉——韩冈。”
  又是旧党。
  吕嘉问都想要笑出来。
  孙觉好《易》,喜读《春秋》,著作甚多,他的学术体系自成一家,与王安石、韩冈都截然不同。不去支持以新学为根基的新党好理解,却选择了讲究格物致知、对所有经义都抱着疑问的韩冈,旧党彻底倒向韩冈的苗头,也越来越明显了。
  或许下一面旧党赤帜,就是姓韩名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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