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校对)第106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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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还嘴硬!”杨英在旁边狠狠地拍着桌子,只是他的相貌没有王舜臣和赵隆那样的威慑力,不然王启年又得摔上一跤。
  韩冈也是不耐烦了,直言道:“不要以为本官会顾忌什么。以我今次在古渭立下的功劳,抵消非刑而杀的罪名,已经绰绰有余了。王启年,你是不是要赌一赌我敢不敢把你乱棍打死在官厅上?”韩冈身子倾前,“就像黄德用,就像陈举,当然还有向钤辖,还得包括那些蕃人。王启年……你想学着他们一样,赌我的手段吗?”
  王启年在韩冈身上第一次真切感受到随身而来的杀机。韩冈虽然笑得更为平和恬淡,但眼底的杀机,让他不寒而栗。
  王启年张了张嘴,还是什么都没能说出来。韩冈和窦舜卿两个他都不敢得罪,一只蚂蚁夹在两只大象之间,就算韩冈这头大象比窦舜卿要小上许多,但对王启年来讲,都是可以轻而易举就毁了他的大人物。
  是君子不吃眼前亏,还是为窦舜卿尽忠到底,王启年犹豫着。
  韩冈此时却在心底喊着丢人。为了逼出王启年藏在心中的秘密,他方才的一番话,就像是市井泼皮老大在威胁对手,一点士大夫的风度都没了,实在是有伤脸面。
  “算了,换个手段好了。”他想着,便松了口:“也罢,你既然不想说,那我也不逼问你了。”
  韩冈此话一出,王启年便是心惊胆战,周宁、王九摩拳擦掌,又要上去把他夹起来。但韩冈这时又说了,“王启年,你可以走了。”
  王启年和杨英他们五人一样都愣住了,韩冈的话让他差点怀疑起耳朵来。但转眼他就反应过来,如蒙大赦,忙不迭地点头。他惊吓了许久,差点胆都要被骇破掉,听到韩冈的话,他转身就往外走,也忘了礼数。
  王启年走得急,几步就跨到门口,正要跨出门去。就又听到韩冈在后问道:“这个主意是你出的吧?”
  韩冈的话从身后传入耳中,正准备庆祝逃出生天的王启年,顿时如五雷轰顶,浑身就是一抖,腿脚一下都软了,连忙扶住了门框方才站稳。
  “原来真的是你啊……”韩冈拖长了声调,这当真是意外之喜,他也不过是心血来潮,顺口问了一下罢了,“你这是何苦来由?”
  “你这狗贼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当真是不要命了。”杨英也被惊到了,“韩官人也是你能算计的?”
  被拆穿了藏在心底里的秘密,王启年这下不敢走了,陈举一党的下场,刹那间就在他脑海中走马灯一样的如风旋转,被凌迟的,被斩首的,被绞死的,被流放的,还有被韩冈亲手杀掉的,哪一个有好结果?还有都钤辖向宝,还有吃了亏却始终报不了的窦七衙内。
  王启年狠狠骂着自己,他早前真是糊涂了,身后站着的可是西北江湖中传说的破家灭门韩玉昆!
  他一下转过身,扑过来抱住韩冈的腿,哭喊着,“韩官人,韩官人,这真的不关小人的事,小人也都是被逼的啊……”
  ……
  韩冈站在秦州大狱之外。这座监狱其实就设在州衙之中,全部是用青石所垒就,里面关着的都是些待审的囚犯。而审判过后,有的受刑,有的被流放,还有的被送进各地牢城,充作工役。都不会留在大狱中。
  他已经从王启年那里听说了事实真相,却在想着自己的庙算之才,还是比不上传说中的那些名帅。前面自己只算到了大方向,而细节方面却多有错误,尚幸没有影响到大局。
  “幸好还能来得及救下那个老头子。”
  韩冈不是心慈手软之辈,如果仇一闻是个陌生人,他绝对是不吝牺牲。但仇一闻是帮助过他的,以德报德也是韩冈的坚持。他做事再直接,再狠厉,行事却也是有原则的,并不是恣意妄为。
  高遵裕已经想着牺牲仇一闻这个在秦凤路上广有名声,又深得军中礼敬的老军医,将窦舜卿给拉下马。但韩冈不能坐视,此事他已经跟王韶说过了,今次又让杨英带话给王韶。
  韩冈的底限在不让自己陷入危局的情况下,保住仇一闻。这是他的第一目标,除此之外,他得到的都是添头。
  站在大狱外,韩冈无意进去一次,看一看仇一闻的弟子,只是为防窦、李二人,他就不能走进大狱半步。但韩冈的耳中却却到一阵笛声,声调有些高亢悲凉,“这是羌笛之声吧?”他问道。
  “是那个得罪了窦副总管的党项郎中在吹。”身边跟着个狱中孔目为他解释。
  “还挺有兴致的。”韩冈笑了一笑,又望了一眼青苔处处的青石高墙,“就让他多吹一阵子好了。”
  韩冈转身便走,根本不进大狱中去见人。
  不管窦舜卿在桌面下面做些什么手脚,韩冈都无意奉陪,他所想做的只有一件,就是把桌子给掀掉。
  ……
  当天夜里,韩冈在王韶和高遵裕面前,将窦舜卿阴谋的来龙去脉述说了一通。当听到整个阴谋计划竟然是一个小吏要搪塞窦家的那个废物长孙而临时想出来的,无论王韶还是高遵裕,都是摇着头表示难以置信。
  而最后,韩冈对整件事的处理,则让高遵裕感到不快。
  “你让人送信给窦舜卿了?”高遵裕寒声问道,他还想用此事将窦舜卿或是李师中从秦州赶走。
  就因为知道高遵裕是这种想法,韩冈才自作主张,不去征求他的意见。
  “到底写了什么?”王韶问道,他很好奇韩冈会写一点什么。此事王韶已经从杨英那里知道,并不是很生气,韩冈知恩图报的表现,让他心中放松不少。王韶半开玩笑地对高遵裕道:“不知窦副总管今晚是吐血,还是会中风?”
  “什么都没写。”韩冈却是没有回应王韶玩笑的义务,“信封里就装了空白的一张纸而已。”
  “这是什么意思!?”王韶奇怪地问着。曹操送了个空食盒给荀彧,将其逼得仰药自尽,但韩冈送个装着空白一张纸的信封给窦舜卿,又是何意?
  高遵裕对韩冈乱了他计划的自作主张,本是很不痛快,但现在听出兴趣了,“是不是嘲笑他白费心机。”
  韩冈笑着摇头:“提举可是猜错了,根本就没有任何意思,就让窦副总管拿着张白纸费神去猜好了。”其实除了纸张以外,韩冈还塞了点石粉进去,算是对后世的一个纪念。但实际上,韩冈真正要对窦舜卿说的话,却不在信上,“这封信下官是逼着王启年送进去的。看到王启年,窦舜卿当是明白此事已经被看穿了,他短时间之内也不可能再有什么动作……”
  “而下面就该换我来了。”这一句,韩冈并没有说出来,睚眦必报,向来都是他的优点之一。
第一十二章
平生心曲谁为伸(一)
  城南驿中,一队车马已经整装待发。王厚、赵隆站在车马边,正与来送行的友人畅叙别情。
  跟他们一起来的张守约因为早一步被任命为秦凤路钤辖,已经与两天前带队先走了。王厚之所以多留了两天,却是因为前日又被召入宫中,跟天子在新制的沙盘上又演练了一个多时辰——这已经是第三次了,可见天子对于军棋的痴迷程度,不下于当初的王厚他们。
  京中近月,三次被召入宫中面圣。这样的恩典和际遇,除了一些个侍制以上的重臣外,也就是担任边地要郡守臣的臣子才有可能有这个荣幸。而王厚以一介微不足道的小官,却得天子垂青,在外人看来绝对是一个异数。在城南驿中,他一下变成了众星捧月的大人物,前来与他结交的官员也是络绎不绝。
  “王官人,王官人。”清脆的声音从驿站的门外传来。
  听到唤声,王厚欣然回头。
  没错,他已经不再是王衙内,而是变成了王官人。虽然现在仍称呼王衙内也还可以,但终究没有官人中听。因为在托硕部之事,以及沙盘和军棋上的功劳,王厚恩受三班奉职,尽管并没有给差遣,可已经在三班院挂名了。
  王厚整了整穿在身上的簇新的青色官袍,抬头挺胸,一副少年得志的模样。平定托硕部的功劳实在不小,几百级斩首摆在那里,托硕部的族长首酋又被送到京中,是当今天子登基以来,排在前三的大胜。
  同时又因为没有动用官军,少费了国中钱粮,天子对这样以夷制夷的做法赞赏有加,在官职上并不吝啬。
  不仅是王厚,跟随王韶参与此战的杨英、王舜臣、赵隆都因为此事而得了官身。王韶本人的本官也一下晋了两阶,是为从七品的左正言。而且散官和勋位都晋升了,一个是正七品上的朝请郎,一个是六转的上骑都尉,不过这两个名号全都是虚的,没职司没俸禄,仅仅是空名,只是让官员的头衔变长,听起来顺耳而已。
  也就李信,因为先一步跟了张守约,没能沾上光。不过张守约如今已经是一路钤辖,他身边的人,说不得也会跟着水涨船高。李信现在还没个官人,不代表以后没有,也只是一两年之间的事。
  唤着王厚的人从门外进来,跑得气喘吁吁,汗水顺着发丝不停地流下来,如初雪般白净的小脸上一片气促的晕红。是个才十来岁、娇俏的小女孩子。她身后跟着个面容朴实的汉子,手上提了三个包裹。
  “是周小娘子身边的女使。好像叫墨文。”赵隆对王厚说着。
  王厚点了点头,心中知道也该来了。他对身边的人告了声罪,和赵隆一起走上前:“小大姐,不知是否是周小娘子有书信要让王厚带给玉昆?”
  “官人说得是。”墨文喘着气点头应了,又道了声万福,才从跟在后面的汉子手上拿过两个包裹,分别递给王厚和赵隆,“这是我家娘子让奴婢给王官人、赵官人送的饯行礼,且祝两位官人一路顺遂,无有滞碍。”
  王厚并不推辞,这是沾了韩冈的光,当然不需推让,“周小娘子有心,王厚却之不恭,便厚颜收下了。请转告周小娘子王厚的谢意。”
  墨文点了点头,“奴婢会转告我家娘子。”转身又接过一个包裹,“这是我家娘子请二位官人捎给韩官人的。”
  王厚伸手接过,猜里面肯定放了信,点头道:“王厚必不负所托,回去请周小娘子放心就是。”
  把要转达的话说了,要送得礼物送到,墨文又说了几句一路平安、一帆风顺的祝福,便告辞回去了。
  赵隆掂着手上的包裹,对王厚笑道:“韩官人真是本事,在京中也就一个多月,什么人都认识了,连教坊里的花魁都倒贴了上来。”
  王厚点了点头,看看周南巴巴地遣女使送到手上的包裹,笑道:“玉昆向为风流中人,气质出众,受到欢迎也不让人惊讶。”
  “俺却是吓了一跳。今次上京为韩官人带信,几个官人都没什么,就是没想到最后一封是个花魁……不过韩官人让俺带了五封信,如今就送到了两封,给横渠先生,还有张官人、程官人的信都没人收。”
  “辞官的辞官,出外的出外,你送不到也没办法。”
  今次上京,韩冈让赵隆带了五封信。有给章惇的,也有给张载、张戬和程颢的,另外就是给周南。韩冈在京中有私谊的几人,他一个不漏地都写了书信。
  给章惇的信,赵隆送到了。也见到了韩冈救过的老章俞,在章家还受了不少赏钱——不,不能叫赏钱,而是以壮行色的川资——因为赵隆此时已经是个官人了。
  但张戬和程颢这两个御史却在三月、四月时,与整个御史台一起,跟变法派大战了一场。最后两人都离京出外,而且不仅是他们被贬官,另外还有好几个御史都被贬了官,整个御史台都空了一半。
  而张载从明州查案回来,看到自己弟弟和侄儿都被赶出京去,也跟着辞了官,回乡去了。这三封信,赵隆一个也没送到。他倒是顺路在小甜水巷好生享受了一番,把从章家拿到的银钱花了个一干二净。
  以上四家,都仅是个官人而已,赵隆并不觉得有什么了不起。不过,当他去给周南送信时,一打听人家,却吓了一跳,收信人竟然是教坊中有名的花中魁首。
  王厚当时在旁听了,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就跟着赵隆一起去给周南送信,他同时更担心没经历过多少风花雪月的韩冈,在京中被个青楼女子迷得五迷三道,最后坏了事。
  不过当王厚看到周南把韩冈的信贴在心口,笑得一脸幸福的样儿,却发现事情跟他想得截然相反,反倒是这位绝色佳丽对韩冈是情根深种。
  周南接到信后,就张罗着要请王厚赵隆会宴。但王厚却不敢留下,连忙拉着赵隆告辞。日后周南说不得会是韩冈的房内人,她这样的身份,王厚多说两句话都是失礼的,哪能留下来吃饭。
  王厚这时幸灾乐祸地坏笑着,对赵隆道:“秦州家里两个,这边还有一个,家严在乡中又在为玉昆寻着个正室,日后韩家后院中事,有得他头痛的时候。”
  ……
  赵顼此时身在武英殿的偏殿中。虽是偏殿,但一样面积广大,跟平常人家的两三进宅院也差不多大小。不过如今武英殿偏殿中,有了十几块沙盘七零八落地放着,倒占去了三分之一的地面。
  赵顼在殿中漫步着,看着这些把天下山川浓缩进咫尺方圆的沙盘,心中有着一股掌控万里江山,身为天下之主的满足感。
  而跟在天子身后的,却不是平常的李舜举,或是其他小黄门,而是跟着王厚一起进京的田计。他低着头,只看着赵顼的脚跟,轻手轻脚地跟在后面,神色间却没有多少紧张——说起这段时间面圣的次数,他比王厚还多得多。
  “这就是河东?”赵顼在一幅新做好的沙盘前停下脚步,指了一指问道。
  田计听问,抬头看了一眼。那块沙盘上,在崇山峻岭之中,从北到南,围起了几个盆地。道:“回官家的话,正是河东,另外还包括了云中。西侧的是黄河,东侧的是太行,中间的几片平原是太原等处,而北面的一片,便是契丹的西京大同。”
  田计这月来奉旨制作全国各地的沙盘模型,在枢密院跟着翻看地图。他本人知道这是个难得机会,遂拼死拼活地去记忆,并不辞辛苦向来自当地的官员请教,才一个月不到的工夫,河东和陕西缘边各路的沙盘制作完毕,而田计也成了对北地山川深有了解的专家——至少可以蒙一蒙外行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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