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校对)第1018部分在线阅读

字体大小: | | 上一章 / 章节目录 / 下一章 / 返回书籍页面 / 当前阅读进度1018/1757

  重新拈起几枚钱币。
  从家里的下人那边报上来的回话,章惇知道,新钱在民间的接受度很高,早在韩冈才接下铸币局任务的时候,京城的各家金银交引铺中,来此兑换的钱币的客户,大多都指名要新钱,而不要旧钱。
  当时没有新钱可以兑换,而很多客户又不愿意兑换旧钱,使得近两个月来,金银铺的生意一落千丈,旧钱都兑换不出去,金银都收不回来。甚至使得京城中的商业贸易,也连带着比往年同期跌落了近一成——这是来自开封市易务呈交政事堂和三司的报告,没有一点水分,全是真金白银的损失。
  直到昨天,新钱终于运进了交引铺中,正式开始对外兑换,市面上才陡然火爆起来。
  铸币局有了一个开门红,只要能够保持下去,朝廷就等于多了一个稳定的财政收入。太上皇后心中欢喜,韩绛、蔡确近来也笑得开心,手上终于有钱了,哪能不高兴?
  现在所要担心的,就是日后的质量了。韩冈不可能一直都管着铸币局,谁知道什么时候会变得粗制滥造起来?
  而且随着产量的上升,质量能不能保证不下降,也是一个问题。
  同时一文铁钱将会在天下各大钱监普遍铸造,青铜折五钱的铸造地点也不会局限在京师。如何维系在外地铸造的钱币质量如一,这更是韩冈现在需要解决的难题。
  有这些问题纠缠,想来韩冈现在的心情不可能会变得太好。
  将新钱丢进笔筒中,章惇不免要为苏轼担心起来——的确不是韩冈,而是苏轼。
  韩冈从来不需要让人担心,需要担心的,都是跟他过不去的那一方。
  无论尊卑,从无例外。
  但苏轼就不一样了,他的性格每每拖累了他的前程。
  外面都在传苏轼正在准备上书,以贺铸善文辞、精诗赋为由,为其抱不平,请求朝廷给文辞之士一个恩典。
  而这并不完全是谣言,就章惇所知,苏轼身边的那一帮朋友,的确是准备请求朝廷将贺铸从现在的武班转为文资。
  虽然并不是要朝廷给他官职,但文尊武卑,从武官转为同品级的文官,是标准的擢升,便是降一阶,也算不上贬谪。
  不管苏轼究竟是什么想法,但不论是在官场上,还是在市井中,在任何人看来,苏轼这样的举动都是针对韩冈本人。
  韩冈也绝不会一笑了之。
  那个贺铸本来只是靠了荫补为官,而且还是四五代前的先人,换做有些能力和才学的官宦子弟,都会选择去考进士。有个官身,考贡生就容易许多,有这点优势,去考进士自在情理之中。正如当今的首相韩绛,他便是四十年前,带着荫补来的官身考中了进士,而且还是前三。
  既然贺铸有了官身之后都没有去考进士,可见其并无才学,光会作诗作词又算得了什么?就是还没有以经义取士的时候,礼部试和殿试也照样要考治国的文章,而不仅仅是诗词歌赋。
  朝廷对贺铸并非不厚。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他的姓名中有个铸字,便被派到钱监这个油水丰厚的位置上,后来又被调到了新设的铸币局中。
  正常人都知道,一个新设的衙门——只要不是为了塞人才设立的——是最容易立功,也最容易升官的地方。当年的制置三司条例司、司农寺、中书五房、军器监,甚至是各地的市易务,多少官员攀着捷径升上来了。
  韩冈在新衙门中下了很多功夫,花了不少心血。如果能好好配合他做事,功成之后,如何不升官?铸币局中尽是工匠,官员也多是匠师出身,在官场上根本没有前途可言。相对于他们,仅仅是荫补出身的贺铸反而具有了优势。贺铸还会做些诗词,算得上有文采,如同鹤立鸡群。将差事办好了,在朝堂上亮个相,转眼就能蹿升上去,可他偏偏弄出了个下等考绩来。
  这么好的机遇没把握住,这就怪不得任何人了。这样的官员,放在哪里都出不了头。任谁来看,都只能说一句活该。
  何苦为他而与韩冈对上,这岂不冤枉?
  章惇对此也有些头疼。
  苏轼是自己拉回京城的,却偏偏要跟韩冈为敌,当年的旧怨未了,如今又添新仇。最后,自己也要落埋怨。
  两人混迹的圈子完全不一样,中间的隔阂比海还深,平日里在朝堂上见面,连个招呼都不会打。关系缓和不了,嫌隙当然只会越来越深。
  是不是过些日子请两人过来喝一顿?章惇想着,总要设法补救一下。
第四十六章
八方按剑隐风雷(十六)
  “……行大钱于世,乃是王莽祸乱天下之举,汉武前车岂可不知?这是说吾日后会连累官家下罪己诏。”政事堂中,当着朝臣们的面,向皇后抖着双唇,将手中的一份奏章以同样的节奏抖着:“这份奏章,众位卿家怎么看?!”
  蔡确闻言,立刻道:“此辈败坏朝廷信用,使百姓疑天子不德,似忠实奸,不可轻饶!”
  韩绛的态度稍稍缓和一点:“说似忠实奸或许过当,不过其不明事理,有害于国事,不当留于朝堂、官府。”
  “韩相公的意思是将他罢职喽?”
  韩绛低头:“已有前例,殿下依例而断便可。”
  “蔡相公。依相公论,当如何处置?”向皇后转过去问蔡确。
  蔡确回复道:“宜当重处,以为后人之鉴……罢官犹然太轻,当追夺出身以来文字。”
  “张卿、曾卿,你二人意下如何?”
  “两位相公之论,臣无异议。罢官的确过轻,但追夺出身以来文字则未免过重,两者之间,殿下可自行损益。”
  “臣意与韩相公相同,罢官夺职已是重惩。”
  “韩宣徽,不知宣徽怎么看?”
  “此东府事,臣不敢妄言。只望朝廷的处断,能让后人引之为戒。”
  向皇后稍作犹豫,便下旨道:“……那就依蔡相公之言,追夺此人出身以来文字!”
  这已经是近日来,第七位因为上书废止铸造大钱,而被朝廷处以重责的官员了。
  从古至今,鼓铸大钱都是败坏国政、搜刮百姓的举措,也是奸臣当道,朝纲不振的证据之一。
  折五钱、当十钱都是明摆着的大钱,而且朝廷在其中大赚特赚更不是什么秘密。只要多读读史书,就知道过去铸造大钱的用意和后果。不论史书中的评价有没有道理,反对者都是能够立刻便拿出史料证据来证明自己的观点。
  这本来会成为韩冈的致命伤。但经过韩冈之前的教导,以及之后对一干反对者的敲打,两个多月以来,京城内的千百官员早就消停了,只有地方上,还有不晓事的官员上书诤谏。
  对于这群糊涂虫,朝廷给予的处罚毫不留情,甚至到了苛刻的地步。连续多位地方官视言辞轻重,被处以免职、降官、乃至今日夺去官身的处罚。
  自始至终,韩冈都没有说过该如何处置,全都推到了东府身上。
  因为不需要他开口,两府宰执和太上皇后,都会帮他将事情处理好,镇压下所有的反对者。不为他事,只为朝廷永远都填不满的国库,就绝不能放弃日后每年都会有的巨大收益。
  没有新近赶铸的四百万钱,明年春天,满朝文武都得喝西北风。而新钱的发行,终于可以让朝廷财计稍稍松了一口气。
  仅仅是融化旧币、改铸新币的买卖,每铸好一枚青铜折五钱,就平白多挣出一文半来。至于旧有的折五钱,虽然重新改铸,不仅不赚,反而亏本,幸而数量不多,这个损失也承担得起。
  更休提当十钱量产后的成本,跟折五钱相当,同样只有三文多,这其中赚取的钱息就更可怕了。
  如此算下来,光是铸币局的铸造业务,每年都能给朝廷带来一两百万贯的收入。
  所谓善财难舍,唾手可得的巨量收益,没有哪个宰辅能够轻言放弃。而且反对者一开始就不成气候,主事者又是韩冈这个对敌人绝不容情的狠辣角色。宰辅们当然不会犯下那种最愚蠢的错,当然会选择站在胜利者的一方,站在于己有利的一方。
  东府的相公和参政议、论如何惩处反对者的时候,韩冈就已经将他抛到了脑后。不值得费心去多想。眼下他的当务之急,是继续铸造新钱,并设法开发后续的大面值货币。金币、银币和铜币都可以,只要不是纸币就行了。
  虽然发行纸币一本万利,不论是铸造哪种金属钱币,都远远比不上纸币的收益,但也免去了推行纸币带来的信用损失。
  就算日后朝廷发行纸币,韩冈也不希望自己被牵连进入,免得好不容易攒下的那些名望,给连累到烟消云散,被后人戳脊梁骨。
  韩冈的钱源论,纵然已是深入人心。但遇到国家财计上的大窟窿,总免不得要割肉补疮。
  难道后世将纸币发行到带上多少个零的那些国家不知道滥发的坏处?他们当然清楚!各国主持发钞的官员,任何一个都比韩冈更有理论水平。只是那时候根本停不下来了。
  所以只能发行硬币,而不是纸币。有实际的价值在里面,底线上的信用便能维持。
  只要朝廷肯守信,维持住新钱的信用,就算明知到朝廷铸新钱是为了赚钱,但京城百姓依然会乐于使用。而朝臣习惯之后,就会知道这新钱有多方便。
  京城内的那一帮诗人,敢说酸话,却不敢上书反对此事。也就是这样的水平,根本不值得放在心上。
  宰辅们与太上皇后议论着未来的国政。韩冈表面上静静旁听,实则早就神飞天外。
  猛不丁的,话题就绕到了韩冈身上:“不知韩宣徽是什么想法?”
  韩冈暗暗叫苦,他没有注意方才正在说些什么,这时候只能装模作样,“非臣职分之内,臣岂能越俎代庖。”
  都已经是顺口溜一般的回复了。却是万用万灵,放在哪里都能算是一个回答。
  向皇后没有看出来韩冈根本不知道说的是哪件事,韩冈既然推脱,她就紧跟着说道。“贺铸此人也曾是宣徽的下属,现在朝中有人提议要将他转为文资,当然得听一听宣徽的意见。”
  果然还是递上来了。韩冈精神一振。消息传了许久,苏轼的那一帮人,总算是不再靠嘴皮子飞天遁地,终于能出手做事了。
  不过他们当真是想要举荐贺铸?还是想给自己难堪。这个答案,都不用多想,很容易便能得出来。
  看来只要自己反对,就会被大肆宣扬,说韩冈不敬文臣。自己不善诗词,就敌视所有擅长诗词的同列。而赞同,结果会更坏。前面刚将其逐出火器局,转眼就又赞同他转文官,这都能算是反复了。
  设了个陷阱抛过来,真是将自家当仇人看了。韩冈又气又好笑,看起来得尽早解决,否则不知日后还会闹出什么来。
  由于自己引发的变化,苏轼有好些后世传唱千古的诗词没有问世。韩冈想着,是不是干脆一口气写上一批,然后看看那几位目瞪口呆的表情。
  不过这个念头想想就被丢掉了,世人都有眼睛看着,一直都不擅诗文的自己,一下拿出好几首顶尖的小词来,任谁来看,都会觉得有问题。
  而且自家虽不擅诗赋,却依然是著作等身。谁能说韩冈韩玉昆不是当世大儒?
  尽管韩冈拿出来的林林总总,也算得上是欺世盗名,但相比起剽窃诗词,还算没那么恶劣了,至少能救人救国。而窃人诗词,就不知救的是谁?
  “宣徽?”见韩冈久久不作答,向皇后小声地催促道。
  韩冈忙抛去杂念:“贺铸乃是考绩下等才会被免去差遣。如今若是准其转为文资,世人不知他因何受赏,还会以为他在军器监中做得对,朝廷在不当判罚之后事后补救。”

< 章节目录 >   < 上一章 >   当前阅读进度1018/1757   < 下一章 >   < 返回书籍页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