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校对)第10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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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三“你”了半天,最后猛然回过神来,拔出腰间短刀,又大喊着提醒几步前的另一名衙役:“他手上没箭了!”
  “是吗?”韩冈大笑着一甩手,将空弩砸向再次冲过来的衙役,略略退后半步,腰瞬间弯下又直起。双手一抬,出现在他手中的,又是一把上好弦的重弩。
  “那你看这是什么?!”点了钢的三棱箭头对准脸色变得惨白的衙役,韩冈更不多话,手指一扳,又是一箭射出,正中心口之上。用三石多力的弩弓怒射出的箭矢,毒蛇一般地没入人体,转眼就从背后钻出来,箭矢在人体内颤动,把沿途的心肺搅成了杂烩。
  “第二个。”韩冈很得意地冲着刘三扬了扬发射过的弩弓,数着他的斩获。传言说初次杀人多半要作呕想吐,但韩冈却半点不适也无,只觉得念头通达,心怀大畅。想来那些传言也是胡诌出来的。
  “你……”刘三彻底地呆住,仿佛陷入梦魇之中。这本应是个不费吹灰之力的轻松任务啊,怎么变成了现在这般田地?
  “你……你……”刘三现在声音尖得像个女人,“你竟敢杀官造反!你等着被株连九族!”
  “官?你也配称官?”韩冈又换上了一把上好弦的弩弓,反射着冷月光芒的精铁箭头对着刘三的嘴:“你试试声音再高一点,看看韩某的手指会不会抖上一抖!”
  刚刚升上屋檐的半月正从韩冈背后照来,刘三只看见眼前人的面目尽陷入黑暗中,唯有指着自己鼻尖的重弩上,一支六寸长的木羽短矢正闪烁着月光。韩冈六尺高的身躯投下巨大的黑影,将瘦小的刘三完全笼罩。在刘三的眼中,宛如魔神降临。弩矢正对着鼻尖,刘三只吓得魂飞魄散。双腿一软,瘫倒在地。想要说话,牙齿却不听使唤地格格作响。他怎么也没想到,一个痨病秀才,竟然辣手如此!
  韩冈居高临下,瞪着刘三:“是黄大瘤还是陈举?”
  “是陈……”
  刘三才开口,韩冈手指一动,微笑着扣下了牙发。弩身猛然一震,弓弦嗡的一声鸣,重弩极近距离射击的威力,比之手枪也不遑多让。箭矢从刘三的鼻根贯入,在下颌处冒出一个角,硬生生地将他临死前的惨叫钉在了喉间。刘三在地上翻腾了几下,不再动弹。他死不瞑目,两只眼睛瞪得老大。上一刻韩冈还在追问着幕后主使,谁想到他下一刻便翻脸动手。
  “第三个!”
  抬脚踢了踢刘三的尸身,确认了他的死亡。韩冈放下空了弦的弩弓,微微有些喘息。操纵他人性命的感觉,让他很是兴奋。低头看着三具尸体,仍然是半点不适也没有。
  半刻之间,三人血溅庭院。就算是秦州,人命案子也绝不是小事,这下事情当真是闹大了。韩冈默默地看着散布在院中的三具尸身片刻,又抬头盯着三十步外的门房,最终化为冷然一笑,“我只怕事情闹不大!”
第一十一章
诛心惑神幻真伪(上)
  丢下三具尸体,韩冈回到屋中,换上了另一架上好弦的弩弓,又从桌上拿起一个小布包,快步小屋中出来。他看了看大门处,仍没有什么动静,看起来王五、王九两人还未被惊动的样子。
  韩冈方才射杀的三人,都是没能发出一声惨叫便告毙命。这可以说是韩冈的运气,但也是两名守兵的运气,不然他们同样是刘三等人的下场。杀三人是杀,杀五人也是杀,性命攸关,韩冈绝不会手下留情。
  韩冈从容不迫的回到三人的尸身旁,先打开小布包,从里面掏了两下,掏出一套引火的火刀火石和火绒来。他看着手掌上的三个小器物,笑得越发的阴冷。韩冈蹲了下来,将手探进刘三的怀里。突然脸色一变,手上一顿,再抽出来时,掌心中却多了一个火折子!
  火折子是用白薯藤特制,点燃后吹灭,但火星依然在其中阴燃,要用时只需迎风一晃就能再次燃起。这等特制的引火物能把火种保持一天之久。为什么刘三要随身带着引火的东西,火折子的价格可不便宜!韩冈心中有些觉得不对劲了,连忙搜查了另外两名衙役的怀里。果然,又给他摸出了两个火折子。
  此时月色如水,清辉洒满地面,庭院中亮堂堂的,可以很清楚地看见刘三三人腰间都系了个大葫芦。韩冈探手摸了一摸,手上滑腻腻的,像是还未干的血。但他再凑鼻一嗅,却是菜油的味道。
  怀中藏火,腰间藏油,刘三三人想做何事不问可知。
  “该不会是英雄所见略同罢!”
  韩冈只觉得今天遇上了天下间最为荒谬的一桩事,只想狂笑出来。都是想栽赃,却没想到想栽给对方的,竟然是同样的罪名。有什么罪名能比得上火烧军器库?!他和黄大瘤想的都是一般无二!
  “不,不可能是黄德用黄大瘤。”韩冈突然摇头。
  黄大瘤绝没有这等魄力,也没有这个需要。他有理由杀自己,但绝没能力用上这等过火的手段。如果是烧一点不重要的东西来陷害,用个火折子就够了;三葫芦的油足足有四五斤,用来引火,整间军器库都要烧通了顶。也不可能是陈举想杀自己,以陈举的势力,哪里需要用一间军库为一个穷酸措大陪葬?一句话就能让韩冈死得不明不白。
  那刘三死前说的“陈”又是什么意思?除了陈举还能是谁?
  韩冈的脑筋飞速转动,很快一点灵光闪现——如果真正的目标不是他呢?
  主使者必是陈举无疑,这点完全可以确定,他人绝没这等胆量和能力。但对付他韩冈应该只是附带,陈举的目标肯定是这座军器库。要烧库房,理由韩冈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这样的例子,故事中、现实中,还有在他的记忆中,绝不算少。何况,近三十年来,成纪县衙不是烧过三次吗?
  纵火焚烧官衙府库,这并非什么骇人听闻的奇事。莫说胥吏放火灭罪证,据韩冈所知,几十年前就连知州放火都是有过的!
  知州放火烧去账册毁灭罪证,韩冈都知道的事,在关西也不是秘密。其主角是便是岳阳楼的建造者,范文正公【范仲淹】的好友滕宗亮滕子京。范文正的《岳阳楼记》传之千古,大大的有名。而下令建造岳阳楼的滕子京,在关西也是大大的有名。他在泾州知州的任上,耗用公使钱无数。当事情被揭发,朝中派出监察御史要检查他的公使钱账册的时候,他也不废话,一把火把账册烧了精光。
  “你不是要账册吗?诺,那堆灰就是。”
  尚幸国朝一向优待士大夫,而仁宗皇帝尤甚。做出了这等事,滕宗亮不但保住了性命,还能继续担任知州,只不过地方换成了岳州罢了。一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之所以能出现在历史中,也正是因为他的一把火的缘故。
  除了滕宗亮这位知州放火外,还有一桩闹得更大的。真宗朝时,八大王赵元俨——也就是民间传说中的八贤王——的侍婢韩氏因为偷了几两金器,为防败露,一把火烧了荣王府不说,火势蔓延,连带着把左藏库、朝元门、崇文院、密阁一起付之一炬。
  王府倒也罢了,但崇文院和密阁中,可是珍藏着从唐朝、五代开始,直到宋代的各色孤本珍本的书籍,以及历代诏书、奏疏等重要历史资料,可以说是皇家图书馆兼档案馆。还有左藏库,那是直属于天子的内库,里面是太祖、太宗两代的积蓄,足有数千万贯之多。可就因为几两金子,便一股脑成了灰烬。
  至于胥吏放火,那就更多了,不胜枚举。为了掩饰罪行,把证据一把火烧掉的事,在此时常见得算不上话题。宋代的建筑九成九以上都是土木结构,只要一把火,那就是白茫茫的大地真干净,最多事先要找个替死鬼顶罪就成了。
  如此一想,一切都说通了。作为预定中的替死鬼,韩冈忍不住低低骂了一句:“娘的,真是赶巧了。”
  想通了一切,韩冈心如电转,转眼便有了定计。返身回屋,从墙上取下一支号角——这是库房出事时才可吹响的警号——仍旧提着重弩出了门去。只是他刚出门,便止步立定不动。
  在韩冈眼前,一盏灯笼从大门处飘了过来,灯笼后面的,正是守门的库兵王五、王九。
  王五和王九本是要给放火的刘三几人望风。按照户曹刘书办的说法,纵然军器库遭焚,陈举照样能保住他们。只要把罪名推给倒霉的韩秀才,最多在狱中待上半月,而酬劳足以让他们过上两三年的快活日子。两人的心中都有些不情不愿,可陈举的话他们也不敢不听。今夜王五、王九只得依命行事,但刘三进去了半天,却再也没有动静。两人心中慌得厉害,都觉得有些不对,才打着灯笼过来查看。
  可这一看,只吓得两人魂飞魄散。灯笼和明月一起照着地上的三具尸身。刘三等人脸上残留着的惊恐,莫名的传到了王九、王五的心中。而明显是凶手的韩冈,正站在小屋门口从容地看着他们。
  韩冈高大的身材如劲松一般挺直,依然是白天时的平和淡定,但站在三具尸身旁边,如何还能是同样的神情?!
  “韩三,你做了什么?!”王九纵是大叫着,也驱不散缠绕在心头的寒意。而王五执着灯笼的手,更是不断在抖着。
  韩冈冷笑不答,只把号角凑在了唇边。在两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中,他使足了气力,将警号用力吹响。不同于内地的城市,每日城内暮鼓敲响后,秦州城的街巷上便开始宵禁。寂静的城市夜晚,一声凄厉的警号击碎了人们的睡梦,许多人纷纷从床上爬起,巡城的甲骑也收缰停步,衙门里值夜的官吏则从房中冲出,多少人竖起耳朵静静聆听,以判断警号声的来处。
  号角声一连响了三声,方才缓缓收止,只留着袅袅余音回荡在深秋的寒夜之中。
  王九不住地发抖,浑身的热量都给那几声号角吹散,几乎语不成声:“韩三,你知道你做了什么!?”
  “看不出来吗?此三人夜入军库,谋图纵火,给我……杀了!”短短的一句话,韩冈却拖得很慢,最后两字又用重音用力吐出。一支上好弦的重弩拿在手中,为他的话助阵。两名库兵只觉得浓浓杀气从韩冈处扑面而来,阴寒刺骨,如坠冰窟。
  “胡说,他们……他们……”王五“他们”了半天,终于想起刘三进来前的说笑:“他们是来请你喝酒的!”
  韩冈一声冷笑,连驳斥都不屑:“无故夜入人家者,杀之勿论。何况无故夜入军库?!此三人入库有军令否?!有号牌否?!又身携火种和油水,不知是意欲何为?!”他笑容越发的阴冷,“只可惜了两位王兄弟,倒要为他们一起陪葬!”
  “这……这与我们何干?!”王九结结巴巴地说着。
  “刘三他们从大门进来,你二人肯定是逃不了同谋之嫌。结伙入军库,不是偷盗,便是放火。而他们人人身携火种火油,除了放火还能作甚?”
  韩冈轻轻踏前,落地无声,却如重鼓一击,吓得两人连退数步。韩冈也不看他们,自顾自地绕着刘三三人的尸身踱起步,竟还是读书人特有的方规矩步,自如的仿佛在苦吟诗句。但从他口中出来的,不是吟风赞月的诗词,而是一句句如剑如刀的质问:
  “你们想想,若是库中失火,你等库兵真能逃得过罪责?
  我肯定是一死百了,但你们呢?
  陈举再大,也大不过国法,凭他一个小小的县中押司,能保下你们俩?!
  也许他事先跟你二人说过,最多挨上几下军棍,在狱中关上两月就没事了。但他的话真的能信吗?恐怕你们只要住上一晚,恐怕就要被病死了!
  杀人灭口,陈举是做不出?!还是想不到?!”
第一十一章
诛心惑神幻真伪(下)
  韩冈的句句质问如一道道滔天巨浪,不断地冲击两名库兵心中的堤防。就算在微弱的月光和灯光下,仍能很清楚看见王五和王九的脸色一点点地苍白下去。
  王五和王九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成了!”两人的表情,韩冈都看在眼里。趁着两人被吓得面如土色,也不等他们回过神来想明白,他的话兜兜一转,又道:“不过呢,若刘三他们是翻墙而入,你二人也不过担个失察的罪名。而且三人现在又已授首,火也没点起来,又有什么好担心的?”
  “翻墙而入?”两名库兵被韩冈的话所吸引,在无穷无尽的黑暗中,仿佛有一扇光明的大门被打开。
  不远处的大街上一阵嘈嚷,韩冈向那个方向看了一眼,“哈,援兵已经来了!”转过头来,对两人催促道,“喂,快点想想,这三个贼子到底是怎么进来的?!”
  “啊……?”两人心中仍旧有些畏惧陈举的势力,想开口说,却还顾忌着。
  “到底怎么进来的!?”韩冈却不等他们,声色俱厉,步步紧逼,而外面的嘈嚷声也越来越近,就像催魂的丧钟,一声声让两名门兵胆战心惊。
  王九还犹豫着,难以决断,王五年纪轻,顾忌反而少,忙忙叫道:“是翻墙进来的……”
  只有一个人说话,韩冈并不满意,眼睛盯着王九,提高声调,重复再问:“是怎么进来的?!”
  这一次王九看了看王五,一咬牙跟着两人一起喊,“……是翻墙进来的!”
  “怎么进来的?!”
  “翻墙进来的!”
  “怎么进来的?!”
  “翻墙!翻墙!”
  韩冈一步紧一步地重复逼问,就像后世的传销或是邪教,通过不断重复的问话和回答,进行条件反射式地洗脑。时间虽短,可是在紧急情况下,反而更容易让人陷进去,而难以挣脱。韩冈对这等手段熟极而流,借助形势,几句话的工夫,就让王五、王九彻底站到他这一边来。
  军器库外的横巷中已经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韩冈最后再一指三具尸身:“这几个贼子到底是怎么进来的?!”
  王五和王九异口同声:“俺们两个只是看着门,绝没放一人进来。想来刘三他们定是翻墙而入,谋图不轨!该死!该死!实在是该死!”
  “说得没错!此事跟两位毫无瓜葛,纵有罪名也赖不到两位头上。”韩冈双手一拍,击节赞道。可是他转而又是一叹,“只可惜没有功劳啊……”
  韩冈这么一说,王九眼睛便是一亮。他行事老辣,闻弦歌而知雅意,自知当下该如何去做。呛啷一声,抬手拔出腰刀。一脚踩在刘三的尸身上,刀光连闪,刷刷刷地便在刘三的要害上剁了三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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