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骨焚箱(校对)第3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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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少寨民兴奋地赶过来看热闹,男女老少都有,只是这个“女”单指老太太——个中没有大姑娘小媳妇,连女娃都没有,显见寨民对“落洞”之忌讳。
  有个腰插烟杆的半秃老头,操一口蹩脚的普通话,在孟劲松一干人面前手舞足蹈,讲得唾沫星子横飞:“我寄(知)道我寄(知)道,白家那妹伢,顶俊顶俊的,叫洞神给看上了,就在仄(这)块,仄(这)块……”
  他伸手指向洞口,激动得一张老脸黑里泛红,红里还横着青筋:“她就打仄块走,当时洞里吹出一阵风,呜呜……”
  半秃老头很有表演欲,还鼓腮吹气模拟风效:“直扑过来,正扑中白家妹伢。这妹伢身子一激灵,走道也不稳了,眼也迷啦,辫子也散了,狭(鞋)子也掉了一只,歪歪扭扭走回该(家)。”
  “这妹伢没爹娘咧,只有一个嘎嘎(外婆),嘎嘎哭咧,杀了头羊,请老司来夺魂,老司就在辣(那)块开坛,忙了半天,洞神就是不同意,到手的婆娘,不肯往外吐呀……毁喽,毁喽,好好的妹伢,就这么等死咯。”
  他砸吧着嘴,一脸惋惜,同时,又为自己能在这群外地人面前侃侃而谈,而倍感骄傲。
第29章
【03】
  孟劲松觉得这老头的话太过夸张,
也不大当回事,吩咐柳冠国继续向寨民打听,
自己则一矮身,
钻进了洞里。
  洞里到处都是人,还有设备和拖线,
孟劲松一时抓不住重点,不知该往哪一处去,
正踌躇着,
邱栋紧走两步迎上来,急急跟他汇报:“孟助理,每个角落都勘过了,还有兄弟爬到上头探了,都没什么读数异常的。”
  孟劲松心不在焉,
一边听一边嘴里嗯啊着,目光四下去扫,忽然看到神棍。
  在一众忙碌的人里,他真是鸡处鹤群、最吸睛的那个,
但见他盘腿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两手扶住膝头,双目阖起,忽而摇头晃脑,忽而念念有词,
沈邦和沈万古跟哼哈二将似的,立他两边,
间或帮别人递东西、拽拖线。
  莫非他有什么过人之处?孟劲松心下疑惑,朝沈邦招了招手。
  沈邦小跑着过来,动作敏捷如猴。
  孟劲松指神棍:“他嘴里念叨什么?”
  “哦,他说,大家没准都被蒙蔽了,白水潇对寨子里的人撒谎了,她应该不是在这里落的洞。”
  孟劲松一怔:“凭什么这么说?有什么证据没有?”
  沈邦面上发窘,觉得说不出口,这也是他没有立刻过来汇报的原因:“他说……他用心感受了一下,心里没波动,所以这个洞没什么特别的。”
  这是什么狗屁理由,孟劲松没好气,可说来也怪,打发走了沈邦之后,这说辞老在脑际打转,再联想到先前邱栋说的,竟越发觉得此言有理:白水潇这人满嘴谎话,面子和里子相差太大,关于她的任何信息,都该再三求证、不能轻信。
  他出了山洞,朝那半秃老头招手,那老头觉得贼有面子,过来时走步带风,一脸骄傲。
  孟劲松问他:“白水潇在这儿遭了风落洞,有旁人看见没有?”
  老头连连摆手:“妹(没),妹有,洞神偷摸摸干的,哪能叫旁人瞧见。”
  “那你们怎么知道是这个洞?”
  “在仄洞口找到一只狭(鞋)子嘛,后来白家妹伢自己也说在仄嘛。”
  没人看见,自己说出来的,那鞋子,会不会也是自己脱在那的?
  孟劲松沉吟了会:“在那之前,她都正常,就是那天之后,跟从前不一样了?”
  老头点头如捣蒜:“豆豆(对对)。”
  顿了顿又补充:“她嘎嘎也说,送她走的时候还好着咧。”
  送她走?走哪?孟劲松没听明白。
  老头起劲地解释:“她嘎嘎该(家)在老山岭,她那趟是去嘎嘎那走亲戚,去的时候好端端的,嘎嘎送她走的时候她也好端端的,就是回到寨里,坏了。”
  孟劲松觉得有点头绪了,他重又看向洞口:“这洞离你们寨子那么近,白水潇之前,有别的姑娘落过洞吗?”
  “妹(没)呢,”老头又兴奋了,“我们都妹(没)听说过啥叫落洞,是她嘎嘎请来了老司,说要跟洞神干架夺魂,我们才晓得。大家都围来看稀奇,后来妹(没)夺回来,她嘎嘎都哭栽过去了。”
  “那现在,她嘎嘎人呢?”
  “死咧,头年冬上死的,冷,年纪大咯,没熬过去。”
  一个老人家,都哭栽过去了,挺真情实感的,跟白水潇合谋演戏的可能性不大,看来,白水潇出事,是在老山岭回旯窠寨的这段路上。
  “老山岭在什么地方?”
  这太考验老头的地理了,老头张着嘴,不知道从何讲起,好在边上有那机灵的山户,很快就把这儿的地图取了来,一式两份,一份是通行样式的,一份是山鬼自己的。
  老头看不懂比例尺,识字也有限,自然更喜欢山鬼那份,山头是山头树是树的,好认。
  他眯缝着眼,指甲里带黑的粗糙指头在图面上来回划拉着,时不时一惊一乍:“呦,仄不是地漏天坑嘛?哎呦,仄河下雨天水大咧,我头年赶集,差点遭水冲了……”
  孟劲松满心不耐烦,又不好催他,正焦躁着,老头的指头在一处用力戳点了两下:“仄,仄块,应该就在这附近。”
  孟劲松循向看去,心头升起一股子异样来:“你确定?”
  老头很自信:“我在山里活几十年了,奏(就)仄,奏是仄。”
  孟劲松一颗心擂鼓样跳。
  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想多了:老头指的位置,已经越过了传说中苗民的大小边墙,和山谱中悬胆峰林所在的位置,很……接近。
  ++++
  孟千姿说一般的量放不倒她,倒也不是托大。
  她自小就接受七位姑婆严苛训练,服食无数山珍药草,受伤比普通人能扛、愈合来得更快,对一些毒瘴迷烟的领受力也更强些——只要不是像昨晚那样、大量提纯的粉末骤然对着她直喷。
  这“高香”是山里一种极罕见的蛊木所制,传言中,苗蛊多是用蛊虫,唯独情蛊需要用到蛊木,概因这种植物有致幻和迷惑、操控人心智的作用。
  不过正如白水潇所说,剂量很难控制且因人而异,一个不小心就会让人痴傻,所以只能尽量原始,缓烧缓放,九根高香看着吓人,其实都极细,又烧得很慢,近中午时,第一轮才堪堪烧完,而这对孟千姿来说,等于是毛毛雨湿其表面、还不能入皮肉肺腑,虽然看起来眼神水润迷濛,整个人有点神思恍惚,但白水潇试探性地问她“你是谁”的时候,她还是很精准地回了个“你姥姥”。
  气得白水潇吩咐金珠银珠又给她加了两根。
  这寨子偏僻,方圆十几里都没住户,孟千姿先中迷烟,又被捆得严实,现在还烧上了“高香”,可谓三重保险,白水潇并不怕她逃跑——反正根据第一轮的反应来看,这高香不到黄昏是不会有大效果的,白水潇没那耐性在边上杵着,关门落锁之后,带着金珠银珠径去忙自己的了。
  孟千姿嘴上放肆,心里天人交战:再这么烧下去,她的筋骨就吃不消了,她已经出现轻微幻觉,总觉得墙根处有一列细细蚂蚁正高爬向墙面,一会排成“一”字形,一会排成特么“人”字形。
  但就这么甩招走人,她又极其不甘心:连幕后主使是谁都还没探到,还搞得鸡飞狗跳,实在不甚光彩,而且,她这趟深入敌后,不全白费了吗?跟被绑架着玩似的。
  她思前想后,侥幸心理占了上风:再摒一摒,等一等,没准那幕后主使沉不住气,会来见她呢?又没准孟劲松已经在来的路上了,有他动手,她何必费事?
  ……
  午后四点多,日头西斜,透窗而过,恰笼在孟千姿身上,她昏昏沉沉睁眼,看到全身都是密簇火焰。
  这高香委实厉害,她恍惚知道这还是幻觉,但又止不住觉得身上那火头碍眼,忍不住伸出手去拍打,这一打两打,竟专注起来——要知道,遭了幻药迷烟的人,最怕专注,人心如同根苗,本该长在实处,若专注在幻处,那就是从现实中被起了根,如果心念不坚,再被别有用心的人一勾带,就容易跟着走。
  打得正急,有人推她肩膀,有个听着耳熟的男人声音叫她:“孟小姐!孟小姐?”
  孟千姿好奇地回头。
  真怪,看身形、肩宽、骨架,是个男人,但他脖子上头架着的,却是个溜光瓷白的肉球,他身周以及半空,都是抖动着小翅膀的薄薄人脸,那些脸她都认识,有孟劲松的、辛辞的、大嬢嬢的、二妈唐玉茹的、甚至白水潇的……
  那男人向她说话时,时不时会有人脸嗖一下飞过来,面膜般贴到肉球面上,又嗖一下揭了飞走,第二张人脸又贴上来,于是跟她说话的主角总是在变,上半句是七妈在说,下半句就换成了柳冠国……
  现在是沈万古在说:“孟小姐,你没事吧?”
  必然是白水潇,又在耍什么手法,以为她会被这种小伎俩给吓住吗?笑话。
  孟千姿眉头紧蹙,侧着头打量他腮边,终于让她看出端倪:这张人脸是从下颌处慢慢卷了边,然后揭起飞走的。
  开口的又换成了神棍,竖了根手指跟她说:“来,孟小姐,你现在有点神志不清,你眼睛看我这根手指,我动到哪你看到哪……”
  揭了揭了,这张人脸又揭起来了,孟千姿眼疾手快,一手狠狠捏住他的腮帮子,果然,这张脸皮飞不走了,慌张地又挣又窜,孟千姿冷笑:“看你还跑得了么。”
  江炼垂下眼,看自己被拽变形了的腮帮子肉,心里默默念叨了句:大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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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炼这一路追过来,可真是费了老劲了。
  起先,他以为白水潇是要甩下他们仨、单独驾车逃走,后来发现,这女人精明得很,她嫌车子目标太大,从车上拖下孟千姿之后,造了个车子栽进水塘的假象,然后背着孟千姿进了林子。
  倘若接下来就是穿林过岭,也不难寻踪索迹,白水潇的诡诈之处在于,她不断更换路径、还伏了帮手:比如在过山头时使用溜索,过去了就收绳,她是过得快,江炼却只能翻山。
  再如过河时有拉拉渡,还利用了一些洞穴通道,深山免不了信号不通,她预先藏好了烟火,信号一上天,就有拖拉机来接,紧接着又换乘,总之是辗转再辗转——也不赖山鬼查不到线索,即便是江炼这样一路紧跟的,也跟丢了好几次,三番两次折回重试,鸡叫三遍时,才最终摸进了这寨子。
  进了寨子,更加头大。
  老嘎的叭夯寨给他的感觉已经够荒僻了,这寨子尤胜,用“与世隔绝”来形容绝非夸大,更让他讶异的是,这寨子还处于不插电的时代,没电线杆也没线。
  住的人也怪,一般来说,山民都是温和淳朴的,但这个寨子,屋里屋外、他窥见到的每一个人都有些凶相:他循着有节律的打敲声翻进一户打银匠的院墙,看到绞银段的那人赤-裸上身,后背上刀疤足有十来道;他看到有个老婆子倚着门框编花带,编腻了,动作娴熟地点上支烟,看烟盒logo,居然还是洋烟;还看到一个披头散发真空穿红吊带的中年女人,一跛一跛地走路,裙子掀起来,里头的腿一粗一细,细的那根如麻杆,还分外扭曲。
  总之,就没个正常寨子的样子,穿衣打扮也各色,每个人都目光冷漠、气场阴森,这让江炼心生警惕,他不敢露行迹,做贼样遮遮掩掩,翻进一家,又一家,心里渐渐不抱希望:过去这么久了,孟千姿够被杀埋八十回了。
  但又抱着希望:要杀早杀了,大费周章绑架过来,应该不至于只是为要她的命。
  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在一户院落里看到了白水潇,他并不轻举妄动,待着性子等,等到她跟着一个老太婆出了门,留守的两小姑娘又玩心大,凑在大门口找什么雀儿——他寻机翻进来挨间屋探看,居然找着了。
  只是场面诡异,那十来根高低不齐的香柱,使得空气中浮动着浅淡甜香,江炼觉得应该不是什么好货,赶紧一一捏了,又脱了外套在屋里一通甩扬,以便这气味快些散开,这才俯身屈膝,去解孟千姿的缚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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