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骨焚箱(校对)第2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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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过他很快发现,那其实是个人。
  还是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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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嘎傍着火塘喝得醉眼朦胧,忽见江炼背了个血葫芦般的女人回来,惊得嘴巴半张,愣在当地。
  江炼瞪他:“发什么呆,救人啊。”
  哦,对,老嘎忙不迭起身,手忙脚乱抢进屋里,拽了张草席在堂地上铺开,又帮着江炼把那女人放上去,江炼顾不上多说,三两步上楼去取急救箱。
  下来时,看到老嘎正盯着那女人发呆。
  这老头,真是指望不上,江炼懒得说他,飞快地在急救箱里翻拣刀剪绷布,老嘎这才回过神来,冷不丁冒出一句:“这女人我认得。”
  “哈?”
  “我认得,”老嘎笃定得很,“今天在县上吃饭,就坐我隔壁桌。”
  江炼没好气:“是你熟人,你还干站着看?”
  老嘎如梦初醒,手脚终于麻利,搭着毛巾端了热水进来,那女人身上有抓伤,也有刀伤,抓伤遍布全身,一道一道,衣服都破得不成样子了,刀伤一时辨不全,只知道最显眼的一刀在腹部,再狠点也就差不多开膛了。
  江炼剪开她的衣服,先拧了毛巾帮她擦拭,许是动作大了牵动伤口,那女人痛极之下,突然睁了眼。
  起初眼神茫然,瞬间转成了极度惊恐,嘶哑着嗓子吼:“别杀我,不要杀我,我路过的,我就是路过的……”
  她已经伤成这样了,再乱挣还得了?江炼迅速扶住她肩膀,手上用力,稳住她的身子,语气很温和:“不用怕,你现在很安全。”
  那女人瑟缩着看他,也许是觉得这人眉目和善、确无伤人之意,抖得没那么厉害了,再然后目光渐渐涣散,又昏死过去。
  江炼这才能腾出手来,帮她逐一清理包扎,其实有些伤口需要缝针,但这活太精细,他做不来。
  老嘎在边上帮着打下手,絮絮发表意见。
  “马彪子,这绝对是撞上了马彪子。”
  江炼手上不停:“那是什么?”
  “就是豺狗啊,又叫苗狼,老虎都怕它,老话说得好,山里有马彪子在,老虎都不敢称王。”
  苗狼……
  想起来了,干爷提起过这凶畜,说是体型不大,跟狗差不多,黄毛,长了个马脸,叫起来幽幽咽咽像鬼哭,特别瘆人。
  单只苗狼其实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它们群体活动、协同作战,行动极敏捷、爪牙锋利且堪称多智,五六只马彪子就敢围攻老虎,而且讲究战术:通常都是几只围咬,其中一只觑空跳上虎背,把老虎的眼睛抓瞎,然后咬老虎屁股、从肛-门里往外扥肠子、吃内脏,几分钟的功夫,就能吃得只剩下骨皮。
  想想多荒诞,虎啸山林,那么威风的百兽之王,遇到马彪子,会吓得瑟瑟发抖。
  这祖宗不止敢惹老虎,也常剿杀野猪,搞死牛、马、家狗更是不在话下,袭击人的事倒是没听说过,不过也说不好,毕竟是肉食性的凶兽——旧时代,湘西山里捕到虎都不算难,但再有经验的猎手都没捕到过马彪子,说是“行动太快”、“诡诈近妖”。
  怪不得她会在树上,遇到成群的马彪子,不上树,那真是死路一条了。
  老嘎感叹:“厉害,能从马彪子牙口里逃掉,太厉害了,这女人是个人物。”
  江炼没吭声。
  她身上有刀伤,马彪子再厉害,也不可能挥刀伤人吧。
  她在短暂清醒的那几秒里拼命求饶,还苦苦分辩自己只是个“路过的”。
  会是什么人,连个路过的女人都不放过?这事跟刘盛被杀有关联吗?想得更大胆点:伤她的和杀刘盛的,会不会是……同一个人?
  有手机铃声响起,还伴了震动,老噶四下看了看,目光停在江炼的屁股后兜上:“炼小爷,你有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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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炼推说要出去接电话,把善后的杂事交给老嘎处理。
  其实不是电话,是设好的闹铃,提醒他该和干爷通个气了。
  江炼爬上屋顶,背倚着那口卫星锅,点了视频通话申请,迟迟未获通过,江炼并不着急,他看向对面山头缓缓流转的乳白夜雾,默算着那头的进程。
  手机在护工手里,护工会先进房间叫醒干爷,都说年纪越大睡眠越少,干爷恰恰相反,过了百岁之后,一天的绝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江炼丝毫不怀疑,干爷会在某一天永远睡去,走得安详而又宁静。
  叫醒干爷之后,护工会告诉他炼小爷的电话过来了,然后把接通的手机在立式支架上固定好,挪到干爷面前,调整好最佳可视角度,最后退出房间,给通话双方都留出私密的对话空间。
  果然,等了一会之后,屏幕上出画面了。
  和往常一样,映入眼帘的是干爷那张极度苍老的脸,地心引力把他的眼眉、鼻翼及唇角两侧都拉出了极深的下八字形,眼皮下耷得遮住了大半个眼睛,只在缝隙间漏出浑浊的一点光,全脸唯一向上的皱纹是眼袋线,一左一右,像钩子,兜住臃肿下垂的眼肉。
  每次看到干爷的脸,江炼都会对长命百岁这种事少几分热衷,觉得自己如果死在盛时,也挺好的。
  况同胜褶皱层叠的厚重眼皮略略掀起,含糊地说了句:“炼子啊……”
  小时候,况同胜叫他“小炼子”,大了就叫“炼子”,虽然有点别扭,听习惯了也就好了——况同胜就爱这么叫人,比如叫况美盈“盈子”,叫韦彪“彪子”。
  但今天,“炼子”这称呼让他很是不自在,江炼想了一会,才反应过来是被孟千姿几次三番朝他要“链子”给闹的。
  嗯,“孟千姿朝炼子要链子”,真是绝佳上联,就是不知道下联该怎么对。
  江炼想笑。
  他把脸偏了偏,不想让况同胜看到他的伤处。
  其实况同胜这老眼昏花的,根本也看不见,他只是尽量摆出个“睁眼”和“看”的姿态:“呦,黢黑黢黑的。”
  “山里就这样,黑得早。”
  普普通通一句话,突然就勾带起了况同胜早年的回忆:“山窝窝里,黢黑黢黑,我师父问我,是不是红花童子,还说,坟山上放了只女人的绣还还(鞋),我能拿回磕,证明自己胆子大,就收我……”
  “天麻麻亮,师父让我去找店,找喜神房,米得门槛,米得窗户,喜神打店,老板要发财的……”
  江炼一直听着,间或嗯一声,况同胜太老了,说话老飘野火,上句还在说这个,下一句就离题万里,你不能提醒他,提醒了他会卡壳,像电脑当机,半天缓不过来——老实听着就好,听着听着,他就会跳回来了。
  “师父就说,坏喽坏喽,女人最不干净,叫女人破了童身,身上的火种就米得了……”
  况同胜大声咳嗽起来,耷挂着的脸肉抖得厉害,咳完怔了一会儿,已经把方才那番话忘到了脑后,像是寻摸着该从何说起,好在这一回,终于接上了:“盈子她们,都还好吧?”
  “挺好。”
  “顺利吗?”
  人都在,没缺胳膊没少腿的,算顺利吧,说不顺利还得解释——这么长的故事,刚起个头,干爷就该又睡着了。
  “顺利。”
  “那……那口箱子,有眉目了吗?”
  江炼笑了笑:“快了。”
  刚说完这话,漫山遍野、前后左近,渐次响起了细细密密的声音,如注如线,颇类黄沙打檐。
  又落雨了。
第21章
【08】
  湘西之行频生变故,
孟劲松不得不放弃起初“低调作业”的念头,
联系了大武陵区的归山筑。
  山鬼的习惯,
“斋、筑、舍、巢”。
  总堂为斋,
山鬼王座者居之,“山桂斋”,
说是为了低调用谐音,
其实就差敲锣打鼓昭告天下自己是“山鬼斋”了。
  一山一筑,这山是指山脉,
而非山头,“归山”是用了山鬼的反序谐音,以示低斋一头。
  山头设“舍”,
多半建茶屋、开客栈,
供山户互通有无,
柳冠国的“云梦峰”就是午陵山的山舍,
自“舍”开始,不拘于冠“舍”字为名,
但要求名称里体现出山,所以舍名里常出现峰、岩、岫、峦一类的字样。
  山鬼的家宅称“巢”,
因为上古时候,
那些深山里的山魈野鬼都是搭巢筑窝而居的,取一“巢”字,以示不忘出身。
  倘若以人作喻,
斋为心脏,
舍为血肉,
巢为体肤,低斋一头的筑才是足可包揽山户的生老病死、支撑躯体而立的骨架:山鬼财力雄厚,但不养闲人,古时候,归山筑内都挂“百业图”,以唐朝时划分的社会百工三百六十行为基准,巨大的图幅上,绘满墨笔勾勒的黑白各色人物,如肉肆行屠户、皮革行师傅、铁器行匠人、仵作行团头等,一旦有人入行,即着彩上绘,以“百业均占、全彩全色、无高低无贵贱、尽皆囊括”为考量标准——山户呱呱落地,即可按月支取丰厚“山饷”,不过这山饷都算是你的借债,只有择业入行之后,方可“前债全消,山饷倍之”。
  百业图缺,对归山筑的掌筑者来说,那是相当“面上无光”,可以想见,他们是多么的殚精竭虑,“求求你啦,我们这片区还缺个杀猪的,你就选这行吧”。
  由于不为谋生,入行的山户反有心情细细研磨、精益求精,比如屠牛者多成庖丁,掌勺者不输易牙,简言之,就是各行各业精英辈出——这么一大群人可供派遣调用,说归山筑可以包揽山户的生老病死,也就不足为奇了,虽然时至今日,社会大发展,行业细分太多,某些领域需要的人才又太过高精尖,山鬼也很难面面俱到,但勉勉强强、拉拉杂杂,应付个七七八八还是不成问题的。
  第一时间抵达叭夯寨的后援,就是大武陵的归山筑就近调派,大约有三十多人,勘验了现场索踪寻迹之后,有几个人运送刘盛的尸体回筑,修容整仪以便后续入殓,其它人则随孟千姿回了云梦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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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晚的云梦峰灯火通明,满房却鸦雀无声。
  入住的山户都晓得大佬在三楼,忽然能与最高层同处一舍,都免不了拘谨拘束处处小心:脚步放轻,甚至用上了虎垫;说话细声细气,能比划绝不发声;提碗搁筷都轻拿轻放,就跟云梦峰是纸牌搭的、声响稍大点就能震垮似的。
  这气氛甚至影响了孟劲松,他布置周围设哨的时候,全程都压着嗓子,自觉跟做贼也没两样了,顶楼下瞰时,屋前房后人来人往却鸦默雀静,委实诡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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