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骨焚箱(校对)第10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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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指向舞台两侧:“你看那,各自都有道门。”
  江炼说:“没错啊,供演员上下戏台用的。”
  曲俏摇头:“外行才这么说,那个叫‘虎度门’,早年在广东学戏,师父要求得严,一再强调说,上了这个戏台,就一定要有敬畏之心,要尊重这戏……”
  江炼听到她说“早年学戏”,忍不住“啊”了一声:“你是……”
  曲俏没回答,仍在说自己的:“……也要尊重你演的这个人,一入虎度门,你就不再是自己,哪怕你刚死了父母妻儿,哪怕刚下台就要被枪毙,只要你跨过这道门,上了这个台,你就得忘天忘地,忘他忘我,不把自己带上台,也不把自己的仇怨带上台,眼里心里只能有这场戏。”
  她和她最爱的男人就是因戏结缘,台上台下,缱绻迤逦,后来情变,两人在后台反目,他扇了她耳光,她抓破了他的脖子,指甲里都是他的血肉。
  但穿了戏服,还是要上戏,她揣了把刀上台,心说,不如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捅死了他,再抹脖子自杀,在这戏台上唱一曲自己的挽歌大戏。
  可过虎度门时,全身一震,头顶如有棒喝:上了这个台,就得忘天忘地,忘他忘我。
  那场戏是粤剧名曲《帝女花》。
  多么讽刺,两个片刻前还你欲啖我肉我欲吸你血的男女,上了戏,深情款款,多年后想起来,她觉得那男人是渣,但不得不承认,确实也是个敬业的好演员。
  演到戏里的两人双双饮砒-霜自尽。
  她唱:“地老天荒,情凤永配痴凰。”
  演到在连理树下交拜自尽,他眼中含泪,与她合唱:“夫妻死去与树也同模样。”
  台下啜泣声四起,渐渐连成一片,她看指甲缝里那已经干涸的血红,想到僵麻的脸上那被脂粉盖住的伤,觉得荒唐而又好笑。
  下了戏后,她开始分不清人间和戏台,游戏人间,浪荡戏台,万事不理,把曾经的那个小戏院几乎原样复制在这儿,雇了一群同样唱粤戏的,日复一日,陪她重温这旧梦。
  她生在梦里,活在戏中,戏梦都是虚无,梦醒即止,戏了便散,地久天长是真的,但那是天地的事,人嘛,也就图个一晌贪欢。
  论理,孟千姿应该由七个妈轮流带的,但她只带了一轮,就再也没带过了,据说高荆鸿放话说:“老六越来越不像话了,别让她把我们姿宝儿带得跟她一样寡廉鲜耻的。”
  不带就不带吧,但她喜欢千姿,逢年过节,仍会到山桂斋去探看,直到五六年前,为了件事,和几位姐妹翻脸失和,再也没来往过了,连带着跟广西这头的归山筑都疏远了——广西这儿,也跟个不受宠的儿子似的,就此淡出了山桂斋的视线。
  她向江炼介绍自己:“我姓曲,叫曲俏。”
  又站起身:“你不赶时间的话,我去上个妆,给你唱段戏。”
  不等江炼回答,她转身走向后台,及至坐到梳妆台前时,还在想着江炼的话。
  ——那人心里,大概有个走不出去的旧梦;
  ——事过境迁,她却不愿意撒手,或者说是不放过自己。
  ……
  她对着镜子上妆,上着上着,持笔的手就颤抖起来,她还以为,自己早就释然、也看开了。
  但话,从陌生人和旁观者口中说出,最直击内心。
  原来,这么多年,只不过是自己不放过自己吗?也对,最伤心只是那两三个月,她却用了二三十年来日日祭奠。
  这当日的戏台,这当日的戏码,这总是没什么观众的戏场,日日再现,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
  江炼坐着看完了《帝女花之香夭》。
  这一段讲的是,明末国破,长平公主与驸马周世显于成亲之夜,双双自杀。
  洞房花烛,凤冠霞帔,演的却是悲情故事,江炼听懂的唱段寥寥无几,只是看台上死别的两人,觉得分外惆怅,谢幕的时候,他站起身,一直鼓掌,这单薄的掌声,在戏厅里不断回荡。
  演员下了虎度门,戏厅里的光大亮,江炼看到,有一两个没来得及卸妆的演员抱了束花向他匆匆奔来。
  他还以为是要给他颁坚持到底观众奖。
  然后才知道不是,最前头的那个武生把花塞给他,一脸拜托:“不好意思,曲小姐现在难得上台,一般有她上的场,都会有人献花的,但现在,观众都走光了……”
  懂了,江炼没看过粤剧,但看过影视剧:那些角儿回到后台,总会收到花啊、行头啊什么的,讲究一个排场。
  江炼抱着花束进了后台,曲俏刚刚摘下凤冠,一张描摹得精致的脸被大红嫁衣映衬着,分外明艳。
  她接过花,问江炼:“你有空吗,一起吃个夜宵?”
  江炼迟疑了一下,但曲俏接下来的话让他推辞的话没能出得了口。
  她说:“今天过生日,本来还以为就这么冷清清过去了,没想到临到最后,还能遇到一个聊得上话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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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曲俏住的是幢小洋楼。
  当年,广西出了个桂系军阀白崇禧,白公馆已成受保护单位、不好买卖,这洋楼,据说是他的一个高级副官的,解放后几经转手,被曲俏买下了——她本来就是戏梦人生、不喜欢生活在当下的,买下后整旧如旧,住着民国的房,唱着明清的戏,伤着二十多年前的情,日日在不同的时空里穿行。
  现下,小洋楼上下都没亮灯,显是主人未归。
  楼前的路道不远处,停了辆大suv,车后座上,孟千姿打开礼盒盖,最后一次检视送给曲俏的冠饰。
  毫不夸张,一开盖珠光宝气,真个丝缠线绕缀琳琅,冠头捧起来,后头还缀了莹白色的珍珠帘子。
  车内施展不开,她弯下腰拿头去凑那宝冠,叹着气说:“这么漂亮,我都想去唱戏了。”
  副驾上的辛辞回头看她:“有那么夸张吗?”
  驾驶座上坐的是孟劲松,他瞥了辛辞一眼:“你以为,送六姑婆,能用仿货?光宝冠后头的珠链,用了四千多颗小珍珠。”
  辛辞咽下一口口水,顿了顿又问:“干嘛不让人家归山筑接待啊?搞得还要租车,委屈老孟当司机。”
  孟劲松回了句:“我不委屈,你发牢骚发你的,别拖我下水。”
  孟千姿没好气:“惊动了归山筑,又是大动静,又得请这边的各路朋友吃饭,烦不烦?再说了,不是给六妈惊喜吗,知道的人多了,还惊喜得起来吗?”
  辛辞冒出一句:“万一人家六姑婆今晚,嗯,夜不归宿呢?”
  孟千姿瞪他:“别胡说八道。”
  辛辞委屈:“不是没可能啊,过生日嘛……这位六姑婆这么吃得开,听说追她的人大把,连二十多岁的……”
  孟千姿冷了脸:“越说越没边了是吗?”
  辛辞嘀咕:“事实嘛,又不是造谣她。”
  孟千姿怼他:“连二十多岁的,你听听你这个用词——就准男人找个年轻漂亮的,不准女人找个年轻帅气的?我六妈这么漂亮,保养也好,还有钱,配不上谁了?”
  辛辞悻悻说了句:“没说配不上,但别换那么频呗……”
  孟千姿一脚踹在他座椅背上。
  孟劲松其实心里也是这想法,不过,辛辞能天马行空地乱说,他可不行,他想了想:“空等也就算了,等回六姑婆也还好,就是,万一她是跟人一起回的,是不是有点尴尬啊?”
  孟千姿奇道:“她要是真带了人回,你以为我傻吗,还巴巴跑过去送?我有这么不识趣吗?”
  正说着,不远处有辆出租车停下。
  副驾上下来一个年轻男人,他先去拉开后座车门,里头出来个抱着花束的女人,那男人帮她拿着花,又关上车门,这才陪着她一路过来。
  借着路灯的光,孟千姿看清楚,那女人正是六妈曲俏,至于那男人……
  孟千姿凝神细看,孟劲松和辛辞也不觉身子前倾,凑近挡风玻璃。
  俄顷,辛辞倒吸一口凉气,第一个失声叫出来:“卧槽,不是吧,是不是我看错了……”
  他边说还边往后招手:“千姿,你看,这不是那个江……江炼吗,这人怎么这么神,一下子就从湘西来了广西……”
  孟千姿没有说话,她拿手揪起前排座椅上的罩布,慢慢拧着疙瘩。
  孟劲松心跳得厉害,顿了顿,回头看孟千姿:“千姿,咱们是不是,今天先回避?”
  见孟千姿没异议,他想发动车子。
  就在这个时候,忽然听见车门响,急转头看时,孟千姿居然下车了。
  非但下了车,她还亲亲热热叫了声:“六妈。”
  叫完了,转向车内,吩咐了句:“东西给我。”
  辛辞反应过来,几乎是上半身扑到后座上的,慌里慌张把礼盒递给孟千姿,目送着孟千姿向那两人走过去,激动地声音都抖了:“卧槽,老孟,这是,我真是,卧槽。”
  孟劲松轻轻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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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千姿迎着路灯的光,一路走到曲俏面前,展颜一笑,把礼盒递过去,说了句:“六妈,生日快乐。”
  她知道江炼在看她,但当不知道,也当他不存在,只是笑着看曲俏。
  曲俏愣了足有好几秒,先是不敢认,后来终于认出来,激动得嘴唇都有些哆嗦:“千姿啊,我好些年没见过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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