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古玩店(校对)第18部分在线阅读
“是一只鸟,”女孩子说,“鸟儿往树林里飞,在给我们带路。还记得吗,我们曾说过,我们要走在树林里、走在田野上、走在小河边,我们会多么幸福——这些话你还记得吗?可是现在,我们头顶有阳光普照,到处都是光明、喜气洋洋的样子,而我们却坐在这儿,一副难过的心肠,把时间都耽搁了。你看,那条道多么漂亮,还有鸟儿——就是刚才听到它叫的那只鸟,又飞到另外一棵树上了,它歇在树上歌唱呢。走吧!”
他们站起身,踏上了穿过树林的小径。她走在前面,又是蹦又是跳,青苔上留下了她那小小的足迹。可是她人小身轻,脚踩的草印很快就消失了,正如镜面上沾了一点热气很快就消失一样。她就这么在前面给老人引路,经常回头,笑嘻嘻地向他招手。有时候,她偷偷指着栖息于横在路上的枝丫上欢唱的小鸟;有时候走走停停听那鸟儿的歌声正打破了幸福的沉静;或者观察穿过绿叶的舞动的阳光,那阳光从爬满常春藤的粗壮的古树中渗透下来,开辟了以光明铺就的漫长道路。他们继续往前走,一面撩开簇簇挡道的树枝。小女孩第一次把握到的宁静,正偷偷滋润着她的心田。老人不再担惊受怕地回头张望,感到安心,充满着欢乐。这时候,他们越是深入到绿荫深处,就越感受到那儿洋溢着上帝的宁静意志,在他们周围撒下了和平的气氛。
到后来,道路渐渐清朗,不再有横七竖八的东西挡道,他们走到了树林边缘,踏上了公路。沿公路走了不一会儿,他们就进了一条小巷。小巷两旁,绿叶扶疏,枝丫四伸,交织在一起成了拱形,笼罩在狭窄的小巷上空。路边的破旧指路牌表明,这儿通向一个村庄,距离有三英里。他们就决定到那儿投宿。
三英里路他们走起来觉得似乎很漫长,有时候还以为走错了方向。但是到后来,他们无比喜悦地看到,路已沿着陡坡而下,两边的坡岸均有人行道。树木葱郁的凹地那边,一簇簇房子依稀可见。
这是一个很小的村庄,大人和儿童都在草地上玩板球。由于其他的村民都在一旁观看,他们走来走去不知道哪儿有寒微的栖居地。他们只看到一位老人坐在宅前小花园里休息。他们怯生生地往他那儿走。那老人是位老师,窗户上悬挂着一块白色木牌,牌上的黑色字体是“学校”。老人形容苍白,看样子是个质朴的人,身上的衣服很单薄。他就坐在门廊前,周围是花丛和蜂房。他在吸着烟斗。
“问问他的话,宝贝。”老人轻声吩咐。
“我真的不便去打搅他,”女孩子很怕,“他好像没有看见我们。要么我们等一等,也许他会看到我们。”
他们在等着,可是那位教师的目光并没朝他们这边看,仍然坐在小门廊下,沉默着,像是心事重重的样子。他面孔和善,身穿一套黑色衣服,很朴素,脸色苍白,生得很瘦弱。他们觉得,他和这房子周围也充满着一种孤寂的气氛。或许是因为别人都在绿草地那里愉快地玩乐,他也就更像这整个村庄中孑然的一人了。
他们俩已非常困乏。同一个教师说话,女孩子本来还有这个胆量,她之所以犹豫只是因为那教师神色不安、忧心忡忡。他们站在不远的地方,拿不定主意,只见他好像心里很忧郁地坐了好一会;然后就把烟斗撂在一边,在花园里转了几转以后又往大门那儿走,望一望那边的绿草地;最后又一声长叹,拿起了烟斗又坐在那儿,像先前一样地心事重重。
由于看不到别人露面,眼看着天色快要黑了,耐儿终于放开了胆量。正当他又拿起烟斗重新坐下的时候,她牵着外公的手,大胆地向他靠近。他们把便门门闩拉开,那轻微的响声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朝他们看看,样子既和蔼又似乎很失望,还微微摇着头。
耐儿行了屈膝礼,对他说:他们是贫穷的过路人,要找个地方过夜,只要能承担得起,他们乐意付钱。教师在她说话时,很诚恳地看着她,把烟斗放下,很快就站起来。
“先生,你要是能给我们指个去处,”女孩子说,“我们非常感谢你。”
“你们怕是走了很长的路了吧。”教师说。
“是那样的,先生。”女孩子回答。
“孩子,走远路你太小了,”他一面说,一面还轻轻抚着她的头,“朋友,这是你的孙女吧?”
“是啊,先生,”老人大着声音回答,“她是我的依靠,是我生活中的安慰。”
“请进吧。”教师说。
他不再说什么客套话,就领他们进了小教室,那地方既像客厅,又像厨房。他对他们说,欢迎他们在他家住到早上。也不等他们说些感激的话,他就往桌子上铺一块白粗布,摆好刀子和盘子,取来了面包,还有冷肉和啤酒,请他们吃和喝。
女孩子坐下来,对房子打量了一番。屋里有两张条凳,上面刀痕累累,墨迹斑斑;一张松木小课桌,有四条腿支撑着,毫无疑问是教师的位子;一个很高的书架,上面陈放着几本折了角的书;书本旁边放着七零八落的东西:陀螺、皮球、风筝、钓竿、大理石块、吃了一半的苹果,还有一些没收来的顽童的用具;墙壁的钩子上令人生畏地挂着木杖和戒尺;这些东西旁边还专设一个小架子,上面有个愚人帽,用旧报纸做成,还用特大的两块闪光耀眼的封缄纸裱起来。不过,墙上特别显眼的装饰还是一些手抄的教人如何做人的文句,圆体的书法相当工整;还有一些用简单的加法和乘法算出来的各种数字之和与积,算得都很精确,很明显都是一个人的手迹,整个房间里贴得很多。这些数字似乎有双重目的:既表明学校学生成绩优异,又鼓舞学生的激情,要他们展开有益的竞争。
“是不错,”教师看到女孩子被吸引住了,就说,“这书法真漂亮,亲爱的。”
“是漂亮,先生。”女孩子谦和地说,“是你写的吗?”
“我写的!”他把眼镜取出来戴上,这样可以把他心爱的、引以为荣的字迹看得更清楚些,“这样的书法,现在我也写不出来了。写不出啊!这些全都出自一个人之手。是个岁数很小的人,还没有你这般大。可是他却非常非常的聪明呢。”
教师说话时,发现一张纸上溅有一小块墨迹,就从口袋里掏出小刀,走到墙边,非常认真细致地把污迹刮掉。刮净以后,他慢慢后退,像画家欣赏画一样在认真欣赏。不过,他无论说话还是表情总带着伤感。女孩子虽然还不知道这中间的原因,可心里却颇有感触。
“真的出自一个小人儿的手迹,”教师很可怜地说,“他远远超过了其他伙伴。他不仅学业好,体育运动也比别人强。倒也是,他怎么竟然这么喜欢我呢!我喜欢他,这本来没有什么奇怪,可是他竟然爱我——”教师说到这儿就不说了,取下眼镜来擦一擦,仿佛眼镜已经模糊不清了。
“先生,我想这不至于有什么事吧?”耐儿急着问。
“没什么大事,亲爱的,”教师回答说,“我本来以为今天晚上能看到他在绿茵场上。往日他一向跑在前头。不过,明天他准会到那儿去的。”
“他是不是生病了?”女孩子问道,她很快就表达了一个孩子的同情心。
“病得不太厉害。亲爱的孩子,他们前天说他有些头晕,昨天还是这么说的。可是头晕只是病情的一个方面,而且还不是一种坏的症状——根本不是。”
女孩子默不作声。教师走到门口,牵肠挂肚地朝外面看着。夜色深沉,周围一片寂静。
“只要他还能靠在人的胳膊上行走,我知道他就会到我这儿来,”教师说着又进了屋,“晚上他总要到我花园里来向我说一声‘晚安’。不过,可能他的病情刚刚略有好转,再说天这么黑,也不便出门,外面地湿,露水又很重。今天晚上他还是不来为好。”
教师点了蜡烛,关上了百叶窗,也关了门。做完这些事以后,他又一声不响坐了一会儿。到后来他取下了帽子,说要到外面去散散心,还问耐儿可愿意等他回来。女孩子很乐意等,他就出了门。
女孩子坐了大约半个小时的光景。她先前已经要老人睡觉去了,因此就感到这屋子陌生而又孤寂。四周悄然无声,只听到古老的钟发出嘀嘀嗒嗒的响声以及树林的呼啸声。教师回到了屋里,朝烟囱拐角上坐下来,沉默了好半天才转身看她,非常轻柔地希望她这天晚上要为一个病孩子祈祷。
“我最得意的门生啊!”伤心的教师说,烟斗忘了点火,他就对着吸,满脸悲哀,目光在墙壁上四处张望,“这些字迹都出自一个孩子之手,疾病在折磨他的身子,这么一个又小又嫩的小孩子啊!”
他们在茅屋楼顶上一间小房间过了夜,睡得又香又甜。先前好像有个教堂管事在这里住过几年,前不久他娶了老婆,自己买了房子就搬走了。第二天,耐儿一大早就起了床,来到昨天吃晚饭的那间屋里。那位教师早已起床出了门,她就很主动地把屋子收拾得又干净又舒服。事情刚刚做完,好心的主人就回来了。
他一次又一次向她表示感谢,还说:替他干这种活的老婆婆已经在护理他说过的那个生病的学生。女孩子问了他的病情,希望他有所好转。
“没有好转,”教师哀愁地连连摇头,“没有好转,他们甚至说更严重了。”
“先生,听你这话真叫我难过。”女孩子说。
女孩子态度非常诚恳,可怜的教师像是很满意的样子。可是这种满意很快就转为更加不安,因为他很快就补充说:人们在焦急的时候往往把一种灾难说得过大,总要说得比实际情况严重些。“我认为,”他语气沉着,不慌不忙,“我想还不至于如此。我认为他的病情并不会恶化。”
女孩子要求去准备早餐,她外公此时也正好下楼,这样三个人就一块儿动手。吃饭的时候,主人说:老人似乎很疲倦,显然还要好好休息。
“你们如果还要赶很远的路,”他说,“而且不是一天就赶完的,那么你们再住一个晚上我非常欢迎。朋友,我真的很高兴,如果你再住一晚。”
他见老人在看着耐儿,对于他的好意不知道是接受好还是拒绝好。他就接着说——
“你的小伙伴要是再和我待一天,我很高兴。你要是对一个孤独的人发点善心,同时也使你自己好好休息休息,那就再住一天吧。如果要坚持赶路,那就祝你们一路顺风,我还可以送你们一段路才开始上课。”
“耐儿,你说该怎么办?”老人一时难以定夺,就问道,“宝贝,你说该怎么办?”
女孩子不经三请四邀就回答说,他们最好接受这番盛情,再住一晚。她很高兴地向这位善良的教师表示感激之情,立即就忙着这个住宅里需要料理的家务活儿。料理好以后,她就从篮子里找些针线活儿,在窗边的小凳子上坐下来。窗户边生长着一些忍冬属植物,逶迤的枝蔓悄悄延伸进了屋里,使屋里弥漫着清香。外祖父待在户外晒太阳,吮吸着空气中的花香,悠闲地观看在夏日和风中飘荡的云彩。
教师安排好两条长凳以后,就在自己的书桌后面坐下来,又做了些上课前的准备工作。女孩子担心待在那儿影响上课,主动要求回到小卧室去。可是教师却不同意,似乎很高兴地叫她留在那儿,她也就没有走,忙着她的针线活儿。
“学生多不多,先生?”她问。
可怜的教师摇着头,说两条长凳子就坐满了。
“其他的学生是不是也聪明,先生?”女孩子问道,目光对墙上的那些纪念品望了望。
“都挺好,”教师答道,“称得上是好学生,亲爱的。但是都达不到那样的程度。”
教师说话时,一个白色头发、面孔晒得黑黑的小男孩出现在门口,站在那儿挺土气地鞠了一个躬就走进来,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接着他就把一本没有封皮的书摊在膝盖上,那书的书角已折叠得很不像样子。他把手分插在两边口袋里,在数里面装的石子。他脸上的表情展示了一种非同寻常的能耐:一方面把目光紧盯着识字课本,另一方面却把心思完全分散在数石子上。不一会儿,另一个白头发小男孩逡巡着走了进来;他后面进来的是一个红头发的小男孩;接着又有两个白头发的孩子进来,然后是一个黄头发的孩子。学生们就这样一个接一个进来,等到凳子上坐满以后,大约有十几个学生。他们的头发除了灰色以外,各种颜色都有;岁数从四岁到十四岁不等,也可能有更大一些的。最小的坐在凳子上,脚离地板还有一大截距离;最大的比教师还高半个头,长得傻里傻气,是个很憨厚的小子。
第一排顶端的地方是学校的荣誉座位,由于那个生病的小学生未到,位置空着;学生的帽子挂在一排一排的木钉子上,前头的那个钉子也空着。座位和木钉的尊严,学生们无一有意想破坏,许多学生望望空位置和空木钉,又望望教师,然后用手遮着嘴,一个个吊儿郎当地在交头接耳地说话。
接下来课堂上出现了一片嗡嗡声,默读的、背诵的、说笑话的、搞小把戏的,应有尽有,还有各种各样的嘈杂声和拖拖沓沓的话语。可怜的教师完全是一副善良而又朴实的形象,置身在这样的气氛中感到一片茫然。他想集中思想从事这一天的教学任务,也想把那个小朋友忘却在一边。可是,由于职业的枯燥乏味,他对那个得意的学生更加思念了,很显然,他的思想已经游离于眼前的学生以外了。
对这种情况摸得最透的莫过于那些最吊儿郎当的学生。他们胆子越来越大,吵闹也越来越厉害,因为他们懂得这时胆大妄为是不会受到惩罚的。他们在教师的眼皮底下玩单、双数,公然吃苹果也不受斥责;有的你戳我、我拧你,无论是开玩笑或者带恶意都肆无忌惮,甚至还把自己的姓名刻到教师的桌子腿上。站在桌旁背书的蠢学生,书背不出来也不用眼望天花板去想,而是往教师的胳膊肘那儿紧凑,公然看着课本去背;那个小滑稽家眯着眼睛,扮出各种鬼脸(当然是对那个最小的学生),也不用课本遮挡遮挡,大家都叫好,平添了无穷的乐趣。教师一旦惊醒,对眼前的情况有所觉察,吵闹声随即消失。他看到的学生无一不埋头用功,显得老老实实的样子。可是教师稍一松懈,那吵闹声比先前要厉害十倍地重新爆发出来。
啊!有几个吊儿郎当的学生在想:要是溜到外面那该多好哇!望着敞开的门、敞开的窗,他们好像随时准备猛冲出教室,投入到树林里,一跃而变成横冲直撞的野孩子、野人。清凉的河水,柳树嫩枝轻拂水面而形成的阴凉浴池,对于那个粗实的学生一直是魂牵梦萦、望穿秋水,他的衬衫领连扣子也没有扣,仿佛随时就能脱掉。他坐在那里,脸急得红彤彤的,用那本拼音课本扇风。在这热不可耐的伏暑,他实在不想当一个学生,宁可变成鲸或者小鱼,或者是苍蝇,或者是任何东西,他都心甘情愿,只要不是待在这学校里。真热啊!不信你就问问那个座位顶靠门口的学生,他坐在那儿随时有机会溜到外面的花园里去,还可以把脸浸到井水桶里,然后又在草地上打个滚,他这么做可把伙伴们急得疯了似的;你问问他哪有这样的日子,热得蜜蜂都在花朵里深居简出,仿佛决心退休不再酿蜜了。在这样的天气里,人们应当偷闲躲静,高卧在绿草丛中,仰望天空,让炫目的阳光照得昏昏欲睡才是;哪儿能待在连太阳都不屑一顾的黑暗教室里啃腐朽书本呢?这岂不是令人瞠目结舌的事!
耐儿临窗坐着,忙自己的活儿,但对周围发生的一切也时时留心,不过对于那些不守秩序的学生她有时候感到颇为胆怯。课上完了就开始写字。课桌只有一张,就是教师用的那张课桌,每个学生轮流坐上去,吃力地写着歪歪斜斜的字,教师在一旁来回走动。这时候比较安静,因为他要在写字者的背后向他温和地加以指点,墙上写的那些字母哪一点、哪一钩写得多么好,多么妙,嘱咐他要以此为楷模。接着他又对大家说:昨天晚上那个生病的孩子说了些什么话,他多么渴望能再和大家在一起。这位可怜的教师态度和蔼可亲,令人感动,学生们都为自己让教师操那么多的心而感到后悔,教室里立即完全安静下来。没有人吃苹果;没有人用刀雕刻姓名;没有你拧我、我捏你的动作;也没有人扮弄鬼脸——安静的气氛长达两分钟之久。
“孩子们,”教师说话时,时钟鸣了十二响,“我想今天下午给你们额外放半天假。”
孩子们一听到这个消息,在高个子学生的带领下一个个欢叫起来。他们在叫声中看到教师在说什么话,但并未听见说什么。但是当教师举手示意大家安静下来的时候,大家倒显得很通情达理,等那声拖得很长的叫声一停,一个个就不作声了。
“首先,你们一定要答应我,”教师说,“你们别再大声叫嚷。即使要吵闹,那至少要离远一点,就是说,至少要到村外去闹去。我相信,你们总不至于忍心吵得往日和你们一块儿玩耍的那个朋友与伙伴心神不安吧。”
学生们一个个嘀嘀咕咕,表示不该吵闹下去了(态度也许真诚,因为毕竟是孩子)。那个大个子学生,可能同别的学生一样出于真心,把围绕在他身边的学生叫来做证:他只是在轻声叫唤。
“你们都是我的好学生,”教师说,“请你们千万记住我对你们的要求,能这样做也就是对得起我了。高高兴兴地玩去吧,身体好才是福气,这一点可别掉以轻心。再见吧,孩子们!”
学生们有的说“谢谢您,先生”,有的说“再见,先生”,说了一次又一次,然后走出去了,大家的动作很慢很轻。但是外面依然是灿烂的阳光,依然有欢叫的小鸟,好像太阳非在假日照耀,小鸟非在假日欢歌不可似的。树木在向自由自在的孩子招手,欢迎他们爬上去,栖息在绿叶扶疏的枝头;干草堆恳请他们把干草摊开,让它们享受一下习习的凉风;绿油油的禾苗姿态轻盈,向着树林和溪流招手;平坦的大地在光明和浓荫的笼罩下更加平坦,盛情邀请他们尽情地跑或跳,或长途漫步,或自由舒展。孩子们怎么也控制不住喜悦的心情,一声欢叫,大家就一窝蜂地跑开了,一面跑一面叫,笑声朗朗。
“感谢老天爷,这是天性啊!”可怜的教师看着他们说道,“他们没把我的要求记在心中,我还是很高兴的!”
但是,任何事都很难让人人满意,这正如我们大多数人即使不听说教的寓言也明白其中的道理一样。因此,一些学生的母亲和姑母就在下午来到了学校,对教师的准假表示极大的不满。有的态度比较克制,话说得很含蓄,比如说,他们很委婉地问:在历书上这天是什么节日、假日,或是什么纪念圣人的节日,学校要放假;有的(都是村上颇有城府的政客)大声疾呼,这种行动蔑视皇帝、亵渎教规、侮辱政府,竟然在不是帝王寿辰的日子里放了半天假,这简直有点革命的意味;但是多数人表示不满还是出自个人原因,说话也直截了当,说只让学生读那么一会儿工夫的书,无异于明火执仗的强盗行径,是赤裸裸的欺骗行为;有位老太太觉得,教师那么心平气和,同他谈话他既不会发火也不会动怒,她就蹦到了窗外,当着他的面和另一个老太太谈了有半个小时,说放了半天的假当然要从他的周薪中扣除半日的工资,人家对他表示反对这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她还说,这种吊儿郎当的小青年任何村子上不乏其人(说到这儿:老太太嗓子就扯高了),有些小青年,也实在懒得不像话,连教师也不配当,他们很快就会发现还有更强他们一头的,她倒希望他们留点神,放精明些。可是,吓唬也好,激怒也好,那位温顺的教师就是一言不发,只见他和小女孩子坐在一旁,那情绪也许有些低落,可是始终保持着沉默,不吐一字怨言。
到了夜晚,一位老太太心急火燎地跌跌撞撞地来到了花园,在门口碰到了教师,请他到西婆村去一趟,立刻就动身,最好在她前面跑去。教师和小女孩本来正要一起出门散散步。这时候,他仍然紧拉着她的手,赶快离开了,让送信的老太婆随意跟在后面。
他们在一个农舍门口停下来,教师轻轻叩了一下门,门立即就打开了。他们进了屋,只见有五六个女人围拢在一个比她们年纪大一些的女人旁边。那女人在伤心地痛哭,坐在那儿双手使劲相互绞扭,身子哭得前俯后仰。
“啊,夫人,”教师一面说,一面向她靠近,“情况真的有这么严重吗?”
“他快完了,”老妇人哭诉着,“我的孙子快死了。这都是你的不是呀。因为他心里巴望你来,否则我不会要你这么晚了还来看他。他上学读书得的就是这种结局。啊,天哪,妈呀,天哪,我能有什么法子啊!”
“请不要说我有什么不是,”教师态度温和地劝道,“夫人,你说了我并不觉得难过,不难过,不难过。你心里很不好受,说那样的话有口无心,我相信,你不是存心那么说的。”
“我是存心说的,”老妇人反驳说,“我完全是存心说的。他是因为怕你而整天啃书本,要不然他活得很健康,玩得高高兴兴,他会那样的。”
教师朝周围别的女人看看,仿佛从她们当中恳请哪一位能帮他说说好话,只见她们都摇着头,还窃窃私语:她们一向认为,读书没有什么用处,孩子的事更使她们感到无可置疑。教师一声不响,也没对她们有任何责怪,就跟着那个迷信的老太婆(她这时已经回来)进了另一间卧室,就见到那位小朋友衣服只穿了一半,平躺在床上。
这孩子很小,完全像幼儿一样,脸上仍然披着拳曲的头发,眼睛闪光,不过那是天国的灵光,非俗世所有。教师坐在他旁边,俯下身子凑到他的枕头那儿轻声叫了他的名字。孩子闻声而起,用手在他脸上抚摸,那双毫无力量的胳膊搂着他的脖子,叫唤着,说他是他和蔼可亲的朋友。
“我希望永远做你的朋友,这是我的心意,上帝知道。”可怜的教师说。
“那一位是谁呀?”孩子看到了耐儿,问道,“我不敢吻她了,以防她染上了病。请叫她来和我握一下手吧。”
女孩子正在哭泣,便挨近到他身边,握住了那双瘦骨嶙峋的手。病孩子握了一会就松开了,慢慢地睡了下去。
“哈里,还记得那个花园吗?”教师轻声耳语,一心想唤醒他,因为孩子似乎渐渐为阴暗的气氛所笼罩,“那个花园一到黄昏多么令人赏心悦目,还记得吗?你一定得赶快再去看看,花儿都在想念你,想得连容貌都比先前逊色了。你很快就会去的,亲爱的,很快就会去吧,是不是呀?”
孩子淡淡地笑了笑,笑得很弱很弱,把手放到了老朋友那头发灰白的头上,还启动了嘴唇,可是什么话也没能说出来。不,连声音也没有。
接下来便是一片沉默。晚风吹进了敞开的窗户,带来了远方阵阵的嗡嗡人声。
“什么声响?”病孩子睁开了眼,问道。
“草地那边孩子在打球。”
他从枕头旁取出一条手帕,想在头上挥动一下,可是胳膊乏力,又放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