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故事集(校对)第40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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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as
bold
as
brass,意为“厚颜无耻”,不列颠本想说她胆子非常大,显然是用错了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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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语中谑称妻子为“较好的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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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语中“狗耳朵”意为折卷了的书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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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修道院里的修女。
着魔的人
第一章
受法
人人都这样说。
我可决不认为每个人都这样说了,就一定是真的。事实上,他们往往可能是对的,也往往可能是错的。就一般经验来说,人们错的时候太多了,在许多事例中,我们为了要估计他们错误的程度而花的时间也太长了,因而证明所谓权威也并不是不可能犯错误的。当然,有些时候,人们也许是对的,但正如歌谣里盖尔斯·史可洛金的鬼魂所说:“那并不是一个通则。”
鬼——这个可怕的字眼,把我拉回到话题上来。
人人都说他像是着了魔的人。现在我对于大家这个说法的意见只能是:到目前为止,他们的说法总还算是不错的;因为看样子,他的确像是着了魔的人。
他的双颊是瘦削的,他的眼窝是凹陷的,眼珠却射出异光;他那穿着黑色衣服的躯干虽则是结实的、匀称的,可是却有一股说不出来的严酷气氛;他那灰白的头发活像乱蓬蓬的海藻一样,披散在他的脸上——仿佛他的一生一直是人海的惊涛骇浪所冲击的一个孤标。有谁看到他这一副样儿,不会说他像是着了魔的人呢?
天性的拘谨,给他的神态笼罩上了一层暗影:他总是沉默寡言、郁郁不乐、忧思忡忡的;从来不曾喜气洋洋过,老是那么躲躲闪闪、退退避避的。迷惘的神情永远像是在捉摸着往昔的某个地方和时间,或是谛听着自己头脑里的什么往昔的回声。有谁看了他这样的神情,不会说他像是着了魔的人呢?
他说话很慢,语调是深沉而阴郁的。他的声音本来很圆润、很和谐,可是他好像拼命反对这份天赋,而故意憋住这种嘹亮悦耳的嗓音不让它发挥出来。有谁听到这样的声调,不会说他像是着了魔的人呢?
谁看到他在半是图书室半是实验室的内室里——远近皆知,他原是一位渊博的化学家,许多渴望求知的学生终日聆听着他的教诲,注视着他的实验——谁看到他在那儿,在一个冬天的夜晚,孤零零的一个人,四周堆着许多药品、仪器和书籍;灯罩的影子映在墙上活像个不大动的大甲虫,周围那些稀奇古怪的什物,被摇曳的炉火映到墙上,构成许多鬼里鬼气的形状,其中有些怪形(盛着化学药水的玻璃器皿的反映)的中心还不住地抖抖颤颤,仿佛知道他有分解它们、把它们的成分还原为火和气的本领似的;——谁看到他工作完毕之后,坐到椅子里,对着生锈的炉架和熊熊的炉火,独自出神思索,薄薄的嘴唇像说话似的上下颤动着,可是一点声音都没有,静得像个死人;是的,谁看到这些,不会说他像是着了魔的人,他的房间不是像有鬼在作祟呢?
只要我们的想象力稍微活动一下,谁不会认为他周围的一切东西,都沾染了着魔的色调,而他是住在一个有鬼作祟的地方呢?
他的住宅十分冷僻,非常像个地牢——它占的是一所古老基金学院的一个角落。当初这所学校原是盖在空旷地皮上的堂皇建筑,可是时过境迁,现在已成了被遗忘的建筑师们的巧思奇构的遗迹:经过多年的烟熏、日晒和风吹雨打,已经陈旧昏黑了,而逐渐兴建起来的城市房屋,又紧紧挤到它的四周,逼得它像一口古井似的,被四邻的砖瓦石头压得喘不过气来了。它的小方院落正躺在街道和房屋所形成的凹坑之中,多少年来这些逐渐修起的街道和建筑,已经环立四周,高出于它的屋顶烟囱之上;四邻的烟气总戏弄着庭院里的古树,而每逢烟气初起,天气又很阴湿的时候,缕缕青烟便低掠树梢而过;庭院里的杂草在霉臭的土地上,拼命挣扎着长成草儿,或者多少长成草儿的模样;除非偶然有人从上面的世界(即四周的高房上)探出头来往下一望,心里纳闷这是一个什么偏僻的角落,庭院里的冷清小径是从来不惯于被人足践踏,被人眼观望的;在庭院里一个砖砌的小角落中置放着一具古老的日晷,可是一百年来不曾被太阳光顾过一次;为了补偿阳光的忽视,当别处的积雪都已融化了的时候,这儿的积雪故意多逗留几个礼拜;当别处都已风静的时候,鬼鬼祟祟的东风却像响陀螺似的在这儿打着旋转儿,闹个不停。
住房的内部——室内和炉边——非常昏暗,非常古老,非常陈旧,可是却又那么坚固:天花板上是虫蛀的粗大木梁,结实的地板斜倾向橡木的壁炉架边。住房的外边呢,四周的房屋,虽然把它夹得紧紧的,可是论式样,论年代,论传统,它却和它们格格不入。这所房子安静极了,然而当远处有了声响,或者关门时发出了声响,却又像打雷似的在房里隆隆应着回声——这回声不仅回旋在许多矮矮的甬道里、空空的屋子里,而且隆隆地一直传到那个已被遗忘的地下圣堂,才被那儿的沉重空气闷压得无声无息。地下圣堂的诺曼式拱廊,早已倒塌,半埋在土里了。
隆冬季节,薄暮时分,你可以看到他在他的住房里。
这时,外面的刺骨冷风正在呼啸,昏暗的太阳正在西坠。这时,暮色朦胧之中,万物的影子显得很庞大很模糊——可是还没有完全消逝。这时,坐在炉边的人们开始在熊熊的炉火中看到了山峦、深渊、伏兵、军队以及种种奇怪的面孔和形状。这时,街道上的行人纷纷弯着腰低着头,顺着风向走。那些不得不顶风而行的人,被阻在狂风肆虐的街头拐角处,雪片像蝎螫一样落到他们的睫毛上——雪片儿落得既少,狂风刮得又猛,那雪片来不及在冰冻的地上留下什么痕迹,便又被吹得无踪无影了。这时,私人住宅的窗子都关得紧紧的,十分温暖。这时,热闹的和僻静的街道上的煤气灯开始咝咝地燃了起来,不然,夜幕很快就要把整个城市黑洞洞地蒙起来了。这时,流浪街头的人们浑身战抖,沿着僻静的街道行走,眼巴巴地望着地下室的厨房炉火,一路嗅着千家万户的饭香,辘辘饥肠不由得愈加难熬了。
这时,陆上的旅客冻得畏畏缩缩的,疲乏地望着阴郁昏暗的景色,在疾风之中打着寒战急急赶路。这时,海上的水手,露宿在冰冷的帆桁之上,被呼啸的海洋震荡着、颠簸着。这时,岩石上和岬角上的灯塔孤零零地警戒着,发着惨淡的光芒;晚归的海鸟的胸脯,一下扑到灯塔的大灯上,啪啦一声坠下摔死了。这时坐在炉边借着火光读故事的孩子们,正战战栗栗地想着凯西姆·巴巴[1]怎样被剁成四块,挂在强盗们的山洞里;他们的小心窝里也许正在害怕那个常从商人阿布达[2]寝室的箱子里钻出来,手拿一根拐杖的凶狠的小老妪,会在一天晚上,突然出现在通向卧房去的长长的、阴冷的、黑黑的甬道楼梯上。
这时,在乡下,白昼的最后薄光已经从林荫道的尽头消逝了;道路两旁弯作拱形的树木,显得阴惨惨、黑沉沉的。这时,花园中和树林里长得高高的湿润的羊齿和潮乎乎的苔藓,残树墩和成堆的落叶,都变成一团团黑影,无法辨认本来的面目了。这时,迷蒙的薄雾从堤岸上、沼泽上、水面上逐渐升起。这时,古老大厅和农舍窗子里的灯火,会是令人愉快的景色。这时,磨坊歇工了,车匠、铁匠的铺子关门了,通行关卡的栅栏关闭了;犁、耙被冷清清地撂在田里,农人和牲口走回家来;教堂的钟敲得比中午沉浊了,教堂庭院的便门,今晚也不再有人去推动了。
这时,薄暮的微光到处释放被囚禁了一整天的影子;它们好像一群群集合起来的鬼,从四面八方围拢上来:它们哭丧着脸儿站在屋子的角落里,皱着眉头从半掩的门里向外探望。它们整个控制了没人住的房间;在有人住的房里,当炉火不旺的时候,它们在墙壁上、地板上和天花板上跳舞;在炉火已旺、烈焰熊熊的当儿,它们又像退潮的海水一样,躲了回去,没了踪影。它们嘲弄地模仿着室内人和物的形状,把奶妈变成了吃人的女妖,把木马变成了怪兽,把又害怕又开心、满怀惊异的小孩,变成了连自己都不认得的生人,把炉床上的火钳变成了双手叉腰、两腿叉开的巨人——显然在嗅着英国人的血,盘算着如何碾碎人们的骨头当点心吃。
这时,这些影子会给老年人带来别样的心绪,会给他们映出许多不同的形象:它们带着从过去、从坟墓、从深渊来的死人的面孔和身材,悄悄从隐蔽的处所溜出来。在这深渊之中,或许存在、或许乌有的幽魂长年徘徊游荡。
这时,正如前面说过的,他正坐在炉前,凝视着炉火。随着火焰的起起落落,屋里的影子也来来去去。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炉火,可是影子的来来去去,他的肉眼根本没去留意。这时你应该看看他。
这时,和影子一块儿升起来的、被薄暮从隐蔽处所召唤出来的种种声音,似乎在他的周围制造了更深沉的寂静。这时,风正在烟囱里呼呼地吹,一忽儿在屋里咿唔低吟,一忽儿在屋里尖嚎狂叫。院子里的老树被刮得东倒西歪。树上有只白嘴鸦,无法入睡,牢骚满腹,不时在头顶上发出无力的、睡意蒙眬的“聒聒”声作为抗议。隔了一阵,房子的窗户就给刮得抖抖颤颤,塔楼顶上生锈的风标被刮得吱吱直叫。按照风标下面那座大钟的报告,又是一刻钟过去了。这时炉火微弱了,煤烬呼啦一声落到炉底。
——简单说吧,正当他这样坐着出神的时候,敲门的声音惊醒了他。
“谁呀?”他说。“进来!”
当然,并没有什么人形靠在他的椅子后背,也没有什么人脸从椅子后面向前张望。是的,在他抬起头来询问谁在敲门的时候,并没有什么脚步溜过屋里的地板,屋里也并没有镜子,可以把他自己的形象映在上面一忽儿;可是怎么?怎么有一个东西黑糊糊地一晃,立刻就又不见了呢?
“我很害怕,先生,”一个满面红光、勤快利落的人说。他一只脚顶住打开的房门,两手端着一只木托盘走了进来。然后生怕门关得太响,又用脚小心地缓缓一蹬,让门轻轻地关上了。“先生,我很害怕今天的晚饭预备得迟了一点;不过这也是因为维廉太太两腿常常出毛病的原故——”
“是风闹的吗?啊,是的!我听到风已刮起来了。”
“是风闹的,先生——她居然还能回到家来,真得算是老天的慈悲呢。啊唷!是的,是风闹的,莱得洛先生。是风闹的。”
这时他已放下晚餐托盘,忙着去点灯、铺桌布;然后又匆匆去拨火添煤;然后又回来摸摸灯、弄弄桌布,忙得不亦乐乎。他点着的灯,他拨旺了的炉火,立刻改变了屋子的面貌,仿佛只要那红润的脸蛋和活泼勤快的身影一进入这个房间,就立即能产生这份愉快的改变似的。
“自然,不论什么时候,维廉太太总是会叫天地间的四行[3]给弄得心神不定的,先生。本来嘛,老天造她时就没有使她超于四行影响之外。”
“对!”莱得洛先生的回答虽然很简短,可是很和悦。
“对,先生。譬如说吧,维廉太太会叫‘土’给弄得心神不定:譬如上个星期天,地上又泥泞又肮脏,可是她偏偏和她的新嫂嫂一同出门去喝茶,自己还很得意这种做法。明明走在泥泞不堪的道路上,自己却希望浑身一尘不染!维廉太太会叫‘风’给弄得心神不定:譬如有一次一个朋友硬劝她在派克海姆集上打秋千。你猜怎么着?她上了秋千一试,啊,立刻就像上了轮船一样摇晃得晕头晕脑了!维廉太太会叫‘火’给弄得心神不定:譬如有一次她在娘家遇上一场虚报的火警。你猜怎么着?她吓得连睡帽都来不及摘掉,便一口气跑了两英里路!维廉太太会叫‘水’给弄得心神不定:譬如有一次,她在巴特西,她的十二岁的侄子小查利·斯威哲给她划船,一下子连人带船划进桥脚里头去了,你想,那个孩子连船是个什么样的玩意儿都不晓得,哪能不出差错呢?不过,您要知道,先生,这只是说天地间的四行罢了,如果我们把维廉太太从这四种玩意儿中拉出来,她的性格可就得以发挥,她的本事也就真大了!”
他停住嘴等待一声答复,而所得到的答复仍然是语调和刚才一样的一声“对”。
“对,先生。啊,啊唷,对!”斯威哲先生边说边布置晚餐,一边还嘟嘟囔囔地查对着预备的东西。“可不是吗,先生。我一直就这么说呢,先生。哟,告诉您吧,我们姓斯威哲的人可真够多的——胡椒。譬如拿本学院已退休领养老金的看门人兼管理人——也就是我的老爸爸来说吧,他今年八十七岁了,他就是一个姓斯威哲的人!——羹匙。”
“是的,维廉,”当他又停下来的时候,莱得洛先生很耐心地可又心不在焉地说。
“是的,先生,”维廉·斯威哲说。“我老是这么说呢,先生。你简直可以管我爸爸叫大树干!——面包。再说他的继承人吧——也就是没出息的我,还有我的老婆维廉太太——盐——我们两个也是姓斯威哲的人!——刀子,叉子。再说我的兄弟们和他们的家庭吧,都是,都是姓斯威哲的人。啊,男的、女的、孩子、大人!还有我们的堂兄弟、叔叔、伯伯、姑姑、婶婶和他们的亲戚,这些人再加上其他远亲、近亲、姻亲、临盆的……这些姓斯威哲的——酒杯——如果他们手拉手围起来,真可以把英格兰围上一遭呢!”
维廉一口气说到这里,也没有得到若有所思的莱得洛的一句答话。他便挨近莱得洛一点,故意装作不小心把玻璃酒瓶当啷一声碰在桌子上,好把他从沉思中惊醒过来。莱得洛果然惊醒了,维廉一看到他的办法成功了,就继续噜苏下去,仿佛已经得到了对方的默许。
“是的,先生!我正是这么说呢,先生。维廉太太和我两个人常常这样说:‘即使我俩对斯威哲家族没有作出什么积极的贡献——也就是我们没给斯威哲家族添孩子,斯威哲家族也不在乎,因为有的是姓斯威哲的人!’——牛油。其实,先生,我父亲一个人就等于一大家子要照顾的人,——料瓶——所以我们夫妇没有孩子也没有什么,只是维廉太太不免觉得冷清一点儿罢了。您准备好要吃鸡肉和山芋泥了吗?就得,就得!我离开门房的时候,维廉太太说十分钟内她就端上菜来。”
“我早就等着吃了。”莱得洛好像从梦中醒来似的说,在屋里慢慢地踱来踱去。
“你瞧,维廉太太这些时候又忙着哪,先生!”维廉正站在炉边烤盘子,很得意地用盘子挡着脸这样说。莱得洛先生停住不走了,脸上浮起了好奇的表情。
“我一直这么说呢,先生!她就是喜欢那么做!她的胸膛里有一种一定得发泄、也一定会发泄的母爱!”
“她忙些什么事呢?”
“哟,告诉您吧,先生,在咱们这所古老的学院里,从全国各地前来听您讲课的青年学生们,哪个不拿她当个母亲似的看待呀!可是,您猜怎么着?她觉得这还不过瘾——怎么在这样大冷的天气里,这个石砌的烟囱还能吸热呢?您看奇怪不奇怪!”他翻了翻盘子,吹了吹烫得怪热的手指头。
“说呀,怎么了呢?”莱得洛说。
“我正是这么说呢,先生,”维廉转过脸来说,好像他已准备好要对莱得洛愉快地表示同意。“说的是呢,先生!这儿的学生没有一个不这样看待维廉太太的。他们每天功课完毕之后,便一个跟一个把脑瓜伸进门房里来:不是告诉她点什么,就是问她点什么。听说他们背地里都管她叫‘斯威吉’;但我要说,先生,如果是出于好意而不幸把一个人的名字念走了音,总比根本不理会一个人而只尊敬他的名字好得多。一个人的名字是做什么用的呢?不就是借它认识那个人吗?所以如果人们能认识比维廉太太的名字更好的东西——我讲的是她的品德和性情——那么她的名字叫啥就没关系了,虽然应该是‘斯威哲’而不是‘斯威吉’!让他们管她叫‘斯威吉’,‘威吉’或‘布瑞吉’去吧——老天爷,假如他们再高兴的话,就是喊她伦敦桥、黑袍僧桥、契尔西桥、巴特尼桥、滑铁卢桥,甚至锤匠吊桥[4],也没有什么不可!”
这番得意的演讲完毕了,维廉拿着盘子走到餐桌旁来。盘子已经烤得热透热透,他深深感受到了热气,于是半放半扔地把它搁到桌子上。这个时候,他所夸奖的对象正好走进屋来,一手端着一个托盘,一手提着一个灯笼。跟在她后面走进来的是一位白发长长的可敬的老翁。
维廉太太和维廉先生一样,是一个性情纯朴、相貌天真的人。她那丰润的脸蛋上有着和丈夫那身红号衣一样的漂亮颜色。但是他们两个究竟是不同的:譬如维廉先生满头的淡色头发,根根竖立着,使人觉得他非常忙碌,准备啥事都干,甚至连他的一双眼睛都给吊了起来。维廉太太的头发却不然了:深棕色的柔丝细心地向下平梳着,在漂亮洁净的小帽下,又安详又舒展地像波纹似的披散开来。维廉先生那铁灰色的裤脚,紧紧扎在脚脖子周遭,好像不向四周张望一下便不放心似的。维廉太太的裙子呢:上面的精致的印花有红有白——和她的漂亮的脸蛋一样红里有白,白里有红——整个裙子显得又镇静又整洁,仿佛户外的狂风都不能吹动它的一个褶儿。维廉先生的上衣,在脖领的地方仿佛要飞开去,在胸膛的地方好像是半脱掉似的。可是维廉太太的紧身上衣呢,却那么平静那么干净,足以保护她不受最粗鲁的人的侵扰,如果她有这需要的话。是的,有什么人忍心叫这样平静的一颗心房胀满了忧伤,悸动着恐惧,或浮动着什么耻辱的感觉呢?什么人的撩乱心绪会不受这颗恬静与和平的心房的影响,而像孩子的甜蜜睡梦一般安静下来呢?
“准时来到啦,米丽!”她丈夫维廉说着,顺手接过托盘。“当然喽,不然就不像是你了。先生,维廉太太来啦!——你瞧,今天晚上他显得格外孤独,”维廉接托盘时凑到太太的耳朵上低声说。“也显得格外鬼里鬼气的!”
米丽不慌不忙地、静悄悄地,甚至连她本人的存在也叫人觉察不出地把送来的菜盘子一一放到桌上。啊,她是那么文静,那么安详!——维廉呢,咭咭呱呱乱忙了一阵,弄到后来手里却只端着一盘肉汁,站在那儿等候端上。
“老人家手里抱的是什么东西呀?”莱得洛坐下来独自吃饭时问。
“冬青树枝,先生。”米丽安详地答道。
“我正是这么说呢,先生。”维廉插了一句话,趁势端过肉汁来。“在一年的这个季节,浆果真是太应时了!——浓肉汁!”
“啊,是的,又一个圣诞节来了,又一个年头过去了!”化学家凄惨地长叹一声说。“随着岁月的流逝,我们很苦恼地要去回忆的年月,也越来越多了。唉,现在这之上又平添了更多的数字!直到死神满不在乎地把这些数字弄个乱七八糟,一笔勾销了才算完事!喂,可是,腓力波!”他打断了自己的话头,提高了嗓门,向着站在一旁、怀抱亮闪闪的冬青的老翁说。这时安详的维廉太太正从冬青枝上取下一些小枝,静悄悄地用剪子修剪一下,然后用它们装饰起屋子来。她年老的公公站在一旁,兴致勃勃地看着这个圣诞节的仪式。
“按说,先生,”老人回答说,“我应当先向您请安;可是因为知道您的脾气,莱得洛先生——我很荣幸地说——所以才等您先问我。祝您圣诞快乐,先生!祝您新年愉快,年年愉快!我自己就度过了许许多多的快乐圣诞节和新年——哈,哈!——所以才敢冒昧地向您祝贺。您晓得,今年我已是八十七岁了!”
“你果真度过那么多的快乐圣诞和新年吗?”莱得洛问道。
“啊,是的,先生!许多许多。”老人回答。
“他的年纪这么大了,记忆力也衰退了吧?这也是意料之中的,”莱得洛转过脸去,放低了声音问他的儿子维廉。
“一点也没有,先生,”维廉说,“我正是这么说呢,先生。从来没有见过记忆力像我父亲这么好的人。真是世界上顶呱呱的,他根本不晓得什么叫作‘忘记’!请相信我,我老是对维廉太太这样念叨呢。”
维廉讲究礼貌,愿意对一切事情都表示同意,所以他说这番话时,似乎是在全力附和主人,而且,似乎他的话也和主人的话毫无矛盾冲突。
化学家把菜盘子一推,站起身来,立刻走到屋子那边正在注视手中一条冬青小枝的老人身旁。
“那么这小树枝儿使你想起许多新年旧岁来了,”他说,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老人,一边伸手碰碰他的肩膀。“是不是?”
“噢,是的,许多许多!”腓力波仿佛从出神的状态中半醒过来似的说。“您瞧,我今年八十七了!”
“很欢乐,很快活,是吗?”化学家低声问道。“很欢乐,很快活,是吗,老人?”
“我最初记得这些冬青树枝的时候,哼,也就是这么高吧,我想也就是这么高,”他一只手比划着比膝盖稍高一点的地方,缅怀往事似的望着化学家说,“记得那是一个天气很冷、可是晴朗的日子,我正出去溜达着玩,一个人告诉我说:这些树枝上的浆果就是鸟儿的食物,——我说的这个人就是我的母亲,是的,就是她老人家,就像您现在站在这儿一样肯定,虽然我已记不起她那有福气的脸盘是什么模样了!因为说来难过,正是那个圣诞节她得了场病,过世了!——当时那个好玩的小家伙就想——我说的就是我自己,您明白——怪不得鸟儿的眼睛那么亮,大概就因为它们冬天当食物的浆果是那么明亮的吧。是的,我还记得这些,虽然今年我已是八十七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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