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共同的朋友(校对)第185部分在线阅读

他笑着紧捏着她的手臂，反问说：“可是话说回来，还是打个比方吧，你会不会那样去使用你的力量呢？”
“我不知道，”贝拉思索着，摇着头，“我希望不会；估计不会，可是希望不会和估计不会是容易的，反正没有钱。”
“我的宝贝，为什么你——说了那句话——而不说反正穷呢？”他恳切地望着她，问道。
“为什么我不说‘反正穷’吗？因为我并不穷呀。亲爱的约翰，你不可能认为我在想我们穷吧？”
“我是这样认为的，我的爱。”
“噢，约翰呀！”
“请你理解我，我的爱人呀。我知道我有了你，就比我有了天下一切财产都更富有；可是我在想着你，我在为你着想呀。你第一次让我入迷，是穿着像你今天穿的这种衣裳，依我看，你无论穿什么衣裳，都不会比这更美、更漂亮。可是就在今天呀，多少人穿的比你更好的衣裳引起过你的羡慕啊；那么，难道对我来说，希望也能够给你买，不是自然而然的事吗？”
“你心里这么希望那是非常让人高兴的事，约翰，我眼睛里充满了这些感激的快乐的泪水，因为听你这么体贴地说出这些话。可我不想要。”
“再比方说，”他继续讲下去，“我们现在走在这些泥泞的街道上，我多么爱这两只漂亮的小脚啊，让烂泥弄脏你的鞋后跟，我真觉得受不了。对我来说，难道希望你坐在一辆马车里，不是自然而然的事吗？”
“亲爱的约翰，知道你多么爱我的两只脚，这是非常让人高兴的事，”贝拉说，低头对自己两只正在被谈论的脚望了一眼，“既然你爱慕它们，我真抱歉这双鞋足足大了一个尺码呢。可我还是不想要马车，相信我的话。”
“假如你能有一辆马车的话，你会喜欢它的吧，贝拉？”
“我不会因为马车本身而喜欢马车的，我更加喜欢你这种想让我有一辆马车的希望。亲爱的约翰，你的希望对于我都像神仙故事里的希望一样地真实，它们一说出口就马上会实现的。你能够为你深深爱着的女人希望什么，就为我希望什么吧，那我就好像已经得到了它们一样，约翰。比已经得到了它们还要高兴呢，约翰！”
他俩尽管在这样谈着话却依然幸福如初，在这样的谈话之后，家庭依然像原先一样充满温暖。贝拉迅速地成长为一个家庭生活的十全十美的天才。(她丈夫觉得)似乎世间的一切爱和美都在家务事情上为她所用，帮助她把家庭搞得令人迷恋。
她的婚后生活幸福地、静悄悄地向前滑去。她成天独自一人留在家里，因为在每天清晨，她的丈夫用过一点很早的早餐之后，便动身到市里的商业区去，直到他们共进一顿很晚的晚餐的时候才回到家里。他“在一家中国货商号”里工作，他是这样对贝拉说的，她发现这样的说明已经非常满意了，无需她再追问中国货商号的细枝末节，只大致地想象到茶叶呀、大米呀、有股怪气味的丝绸呀、雕花的盒子呀，还有像玲珑剔透的瓷器上所画的人物，这些人穿着鞋底厚而又厚的鞋子，眼睛挤成一条缝，都有猪尾巴似的辫子，把头发平平地拖向身后。她总是陪她丈夫到火车道边，总是去那儿再接他回来；她当初浑身娇姿，如今变得稳重一些了(但没有变得很多)，她的衣裳收拾得非常雅致，仿佛她除了梳妆打扮，就不要再去做什么家务事似的。然而，一当约翰去上班了，贝拉回到家里，这些衣裳便会脱下来放在一边，换上一件小小的轻便晨衣，再围上一条围裙，于是，贝拉两手把头发向后一拢，好像在极其一本正经地进行安排，因为她显然是着了迷，立即着手干起这一天的家务来。那称呀、调呀、切呀、剁呀，那扫呀、洗呀、擦呀；那剪树枝呀、拔草呀、铲土呀，以及其他琐细的园艺工作；那裁呀，补呀，叠呀，晒呀；那各种各样的安排；而尤其是，那严肃认真的读书呀！因为当约·洛·太太还是贝·维·小姐时，是从来不喜欢做太多的家务的，因此她现在必须时刻请教一本名为《英国家庭主妇日用大全》的贤明著作，向它求助。她老是坐在那儿翻查这本书，两肘撑在桌上，两手捂着鬓角，恰像是某个感到困惑的巫婆在全神贯注地钻研妖术。这主要因为，这本《英国家庭主妇日用大全》的作者不管其内心深处是一位多么可靠的英国人，它在用英国语言明确表达思想这方面却决不是一个高明的英国人，有时他发出的指示简直像是用堪察加语接近北极的苏联领土堪察加半岛上的土著语言。说出的一个样。每遇到这种危机，贝拉便会突然大声喊道：“哦，你这个荒唐的老家伙，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一定是喝醉酒了！”她在书页的空白处写下这样的意见，然后再去试着读通这本主妇大全，把她两颊上的酒窝儿紧紧绷出，显出一副深入钻研的神气。
这本《英国家庭主妇日用大全》却显得十分镇静，这种态度让约翰·洛克史密斯太太感到非常恼怒，书上说：“用一个烤饼烤锅，”好像一位将军命令一个二等兵去抓一个鞑靼人似的。或者，它完全漫不经心地发出这条命令：“放上一把……”说的是某种根本没法找到的东西。每当这位“家庭主妇”显然是极其不讲道理的时刻，贝拉会把它一下子合上，往桌子上一摔，赞扬它说：“哦，你是一条老蠢驴？你想我到哪儿去搞到它呢？”
每天，在一段照例的时间里，还有另一方面的阅读会占去约翰·洛克史密斯太太的心思。这是仔细地读报，为了约翰回家后说起各种话题时跟他有话可谈。由于她想在一切事情上成为他的伴侣，假如他把他的心灵分用在她和代数或几何身上，她也会同样热切地去掌握这些学问的。她把有关商业区情况的消息装在心里，容光焕发地在晚间交谈时向他倾泻而出，那样子真够美妙的。她会偶尔提起市场上哪些产品的价钱看涨，帝国银行的黄金储备现在共有多少，还力图装出一种她在这方面是既聪敏又认真的神气，一直到她非常迷人地自己发笑，还会一边吻着他说：“这全都是因为我爱你呀，亲爱的约翰啊！”
作为一个商业区的人士，约翰当然尽可能显得他对物价的涨跌，以及对帝国银行中储备的黄金不那么放在心上。然而他却是非言语所能形容地把他的妻子放在心上的，认为她是一件最为宝贵的、最为甜美的、永远看涨的物品；一件从不会比世界上所有的黄金价值更低的物品。而她呢，在他的脉脉柔情的鼓励下，加以天生的伶俐、聪慧和出色的机敏本能，虽然作为一个力求被人欢喜的人儿，她仍然感到自己毫无进展，她做家务的效率的确有着令人惊异的进步。这是她丈夫的看法，为了证明这看法，他告诉她说，她在婚后生活中变成了一个世界上最讨人欢喜的人。
“你的精神是这么愉快！”他情深意浓地说，“你好像是家里的一股明媚的阳光。”
“我真像吗，约翰？”
“你真像吗？像的，的确像。比阳光明亮得多，美好得多呢。”
“你知道吗，亲爱的约翰，”贝拉说，拽住他外衣上的一颗纽扣，“我有时候，偶尔有时候——你别笑，约翰，求求你。”
没有什么会让约翰发笑的，而她却要求他不要发笑。
“——我有时候想，约翰，我感到有点儿心情紧张。”
“你是不是一个人待着的时间太多了，我心爱的？”
“噢，亲爱的，不是，约翰！时间过得那么急促，我一个礼拜里一分钟也不觉得多余。”
“那么干吗紧张呢，我的妻子？在什么时间觉得紧张？”
“当我笑的时候，我看是，”贝拉说，她把头偎在他肩上，又笑起来，“我这会儿正觉得紧张呢，先生，你不会相信吧？可我真紧张呢。”于是她又笑了，并且有某种东西在她的眼睛里闪烁着亮光。
“你喜欢有钱吗，宝贝儿？”他循循善诱地问她道。
“有钱，约翰！你怎么可以问出这么蠢的问题来？”
“你有什么东西舍不得丢开吗，我的爱？”
“舍不得丢开什么吗？不！”贝拉满怀自信地回答。但接着突然间变了，她一边笑，一边闪烁着眼睛里的泪珠说，“噢，不过，是的，我是的。我舍不得鲍芬太太。”
“我也是为这次别离感到舍不得呀。不过或许这只是暂时的吧。或许事情的结果会是这样的：或许你什么时候会再见到她——或者我们什么时候会再次见到她呢。”贝拉可能是非常想谈谈这个题目的，然而此时此刻却不大像是这样。她心不在焉地仔细察看着丈夫外衣上那粒纽扣，这时，爸走进门来和他们共度黄昏了。
爸有一把专用的椅子和一个专用的角落，随时为他保留着，并且——说这话并无意贬低他在自己家里享受到的乐趣——他在这儿比他在其他任何地方都更快乐。爸和贝拉两人在一起的情景，总是奇怪得让人感到快活；然而这天夜晚，她的丈夫觉得她跟他在一起的样子比平时更显得奇异。
“你是一个非常好的小孩子，”贝拉说，“一离开学堂就出其不意跑到这儿来了。今天在学堂里他们待你好不好，亲爱的？”
“啊，我的宝贝儿，”小天使回答，笑着，搓着两只手，同时她把他安置在他的椅子上，“我要上两个学堂呢。明兴胡同的机关，还有你妈办的那所学校。你问哪一个，我亲爱的？”
“两个都问。”贝拉说。
“两个都问吗，嗯？好吧，说真的，今天两个都有点儿让我够受的，我亲爱的，不过这也是意料中事啊。学习无坦途呀；而人生除学习之外又有什么呢？”
“学会了你所学的东西之后，你自己打算怎么办呢，你这个笨孩子？”
“这个嘛，我亲爱的，”小天使稍作考虑之后说，“那我想我就该去死啦。”
“你是一个非常坏的孩子，”贝拉驳斥他说，“尽说些让人受不了的话，还垂头丧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