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都孤儿(校对)第30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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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哪!那所白房子里面是空的,窗户外面挂着一块牌子。“此房招租。”
“敲敲隔壁一家的门,”洛斯本先生抓住奥利弗的一只胳膊大声说,“你知不知道原来一直住在隔壁这间屋子里的布朗洛先生上哪儿去了?”
开门的女仆不知道,不过她可以进去问问。她很快问完回来说,布朗洛在六个星期以前便卖掉所有的东西,到西印度群岛去了。奥利弗交抱着双手无力地朝后倒去。
“他的管家太太也走了吗?”洛斯本先生停了一会儿后问道。
“是的,先生,”女仆回答说,“那老先生,他的管家,还有另一位老先生,他是布朗洛先生的朋友,都一起去了。”
“那就回家去吧,”洛斯本先生吩咐车夫说,“让咱们在一口气跑出这该死的伦敦城之前,一路上连牲口也别喂!”
“还有书摊老板,先生?”奥利弗说,“我知道去那里的路。看看他去,求您,先生!去看看他吧!”
“我可怜的孩子,这一趟失望已经足够这一天用的了,”大夫说,“足够咱们俩用的了。我们要是再跑到书摊老板那里去,我们肯定会发现他已死了,或者房子被火烧了,或者逃跑了。别去啦,马上回家去吧!”于是,在大夫的一时冲动的驱使下,他们往回走了。
这伤心的失望,甚至使奥利弗生活在幸福时刻,也感到极大的痛苦和悲哀;因为他在病中曾许多次,用想象中的布朗洛先生和贝德文太太可能对他讲的话,来安慰自己的伤痛。他会带着何等喜悦的心情,亲口告诉他们,他曾在回忆他们对他的无限关怀中、在忍受和他们的残酷的分离中,度过了多少漫长的日日夜夜。最后终能对他们说清一切、讲清他完全是被劫持而去的;这个希望在最近的多次苦难中一直支持着他,使他没有倒下。而现在,一想到他们已去得如此之远,心里始终认为他是一个骗子和一个贼——这个信念可能到死都无人能说破——他实在感到无法忍受。
不过,这情况倒是并没有使他的恩人们在态度上有任何变化。又过了两个星期,暖和、晴朗的天气已完全开始,每一棵树和花枝都已发出嫩叶和花苞,他们便积极准备离开卡特西的家,到乡下去呆几个月。他们把曾让费金大动心思的贪心的金银餐具送到银行里代为保存,留下盖尔斯和另一个仆人看守房子,然后带着奥利弗到了乡下相当远的一个村舍。
有什么言词可以描绘这个大病初愈的孩子,在一个内陆村舍的清新空气中,在那里青绿的山峦和茂密的树林中,所感到的欢乐和喜悦以及心境的平静和恬适的安宁啊!谁又能说出这平静、安宁的景色是如何深深沉入久居密集闹市的人的心中,并把它们自己的清新带入他们疲惫的心灵!那些一直忙忙碌碌生活在拥挤、狭窄的街道上,从不想到要改变一下环境的人们;那些对他们来说习惯已变成第二天性,几乎已变得热爱那构筑他们每日来往的狭窄通道的一砖一石的人们;甚至那些已行将落入死神手中的人,也常有人渴求在这最后一刹那瞥见自然一面,从而远离他们旧日的痛苦和欢乐的境地,似乎立即进入了一种崭新的生存状态。一天又一天他们爬向某个绿色的阳光煦和的地点,一看到那里的天空、山陵和平原,和闪闪发光的水塘,心中便会唤起无限的记忆,那样品尝到天堂本身的滋味便会安抚他们迅速沉沦的生命的痛苦,他们会像就在几个小时前,从他们孤寂的卧室窗口看到的,逐渐沉没的太阳光线变得愈来愈暗淡一样,安静地进入他们的坟墓!平静的农村景象所唤起的记忆,不属于这个世界,也不是这个世界所具有的思想和希望。这些记忆的温和的影响可以教会我们,如何为我们所爱的人的坟墓编织新的花环、净化我们的思想,压制下旧日的仇和恨;而在这一切之下,在那最平静的头脑中,却萦回着一种模糊的半形成的意识,仿佛在许久以前,在某个遥远的过去,曾有过这种感觉,它召唤起某个遥远未来的各种庄严的思想,而骄傲和世俗之见受其压制。
他们居住的是一个十分可爱的地方。一向在脏乱的人群中,在嘈杂和吵闹中打发日子的奥利弗,现在似乎完全进入了一种崭新的生活。玫瑰和忍冬爬满村舍墙壁,树干缠绕着常春藤,花园中各色花朵往空气中散发着芳香气息。不远处是一座小教堂的小坟场,那里不是挤满了难看的墓碑,而是一排排覆盖着新的草皮和绿苔的坟冢,下面躺卧着村里作古的老人。奥利弗常到这里来游逛,一想起他妈妈的悲惨的坟墓,就止不住坐下来偷偷哭泣;但当他一抬眼望着头上深沉的蓝天,便不再认为她是睡在坟地中,接下去他的哭泣,虽然仍很悲伤,但已毫无痛苦。
这是一段幸福的时刻。白天过得那么平静、安详,夜晚也没有恐惧和忧虑,没有置身于肮脏的监牢中的苦痛,也没有和一群流氓、暴徒的交往;脑子里只有欢乐和幸福的思想。每天早上,他都到住在离小教堂不远的一位白发老者的家里去;他教他认更多的字和写字。他说话那么和善,教得那么认真,奥利弗为了让他高兴,永远总感到自己努力不够。然后,他会和梅丽太太和露丝一道散步,听她们谈论各种书籍;或许在某个阴凉处,靠近她们坐着,听露丝小姐念书;他常常会一直听到天黑得看不见字的时候。接下去,他得为明天准备自己的功课。他躲在花园边的一间小房间里十分认真地工作着,直到黄昏慢慢来临,太太小姐又要出去散步。他仍然陪着她们,以说不出的欢欣倾听着她们所谈的一切。如果她们想要一朵他可以够到的花,或忘了什么他可以跑去取来的东西,他会那么高兴地匆匆去办。在天已完全黑下来后,她们便会回到家中,那年轻小姐便会坐在钢琴旁,弹奏一支曲子,或用低沉、柔和的声音唱一支她婶婶非常爱听的古老的歌。在这种时候,屋里大都还没有燃起蜡烛,奥利弗总找一个窗口坐下,在一种狂喜的心情中静听着美妙的乐曲。
星期天来了,那一天他过得和他所曾度过的任何一天是多么不同,又多么开心啊!与那无比快乐时光中他所度过的每一天一样的欢乐!一清早,绿色的叶片在那所小教堂的各个窗口摇曳,教堂外边有小鸟啾啾鸣叫;芬芳的空气悄悄飘入它低矮的门洞,使这朴实的房舍中充满了芳香的气息。穷苦的人都梳妆打扮得那么干净,跪下祷告时显得那么虔诚,使人似乎觉得,他们在那里聚会完全出于喜悦,而决非为了完成无聊的职责;他们的歌声可能很粗鲁,但却发自内心,而且(至少在奥利弗听来)比他过去在任何教堂所曾听到的都更美。然后又是通常的散步,和到劳苦人民清洁的家中拜访。到了夜晚,奥利弗把他一个星期里学习的圣经中的一两章,拿来为大家朗读,这时他所感到的骄傲和欢乐,简直比他自己就是个牧师还有过之无不及。
早上,奥利弗在六点以前便起床,在野地里到处乱逛,跑到老远处的篱笆边去采集扎花环的野花,然后成捆地带回家来;经过反复考虑和精心安排,使它们以最好的效果装点着早餐的餐桌,其中还有给梅丽小姐的鸟儿作食料的狗舌草。奥利弗一直在一位村中文书有效的指导下,对那些鸟儿加以研究,现在已学会以最典雅的方式对那些鸟笼加以装饰了。在把那些鸟儿打扮得十分精神以后,奥利弗一般到村子里去做一些慈善活动;如果没有慈善活动,便在草坪上玩玩那少见的板球;不然就在花园里为那些花干一些事情。对这些工作,奥利弗(在同一原本出身园丁的师傅的指导下一直钻研园艺)总十分高兴地尽心尽力去做,直到露丝小姐出来,对他所干的一切百般赞不绝口。
三个月的时光就这么度过了;三个月的时光,在那些最有福气、最快乐的人的生活中,也可算得心满意足,而对奥利弗来说,更说得上是人间天堂。一边是最纯洁、最友好的慷慨;一边是最真诚、最热情、最由衷的感激。因而在经过那段短暂的时间之后,奥利弗·退斯特和那位老太太及她的侄女完全变成了一家人。他年轻、敏感的心的热忱眷恋也得到了她们引以为骄傲的嘉许和同样热情的回报,这也就不足为怪了。
第三十三章
在这一章里,奥利弗和他的朋友们的幸福忽然受到挫折
春天飞逝而过,夏季来临。如果这村庄原来只是很美丽,现在可是展现了它光彩夺目的富足和繁荣。在前几个月里看上去萎缩、光秃的大树,现在都显出了强健的生机;向干渴的土地伸出它们绿色的手臂,把一些敞开的、裸露的地方变成一个幽深、喜人的荫凉去处,那里可以供人眺望远处浸浴在阳光下的景色。大地着上了她的最光华的绿装;向四处散发她的芳香的气息。这是一年中最兴盛和最充满活力的季节;万物全都欣欣向荣。
但在那个小村舍里,生活仍是那么的平静,居住在那儿的人们之间的关系仍是那么安宁和欢愉。奥利弗自己恢复了健康,强壮起来;但健康或生病,尽管会使许多人的感情发生变化,而他对于他身边那些人的炽热的感情却毫无影响。他仍然是那个体力为病痛所消耗的温柔、充满爱恋之情,而又十分可爱的孩子,任何一点小事都得依靠照顾他的那些人的侍候和安慰。
在一个美丽的夜晚,他们散步的时间比平常略长一些,因为那一天天气特别暖和,月光如水,并有一阵阵使人感到特别舒适的轻风。露丝的精神也极好;他们便愉快地谈着话一直走下去,直到远远超出了他们每天所走的界限。梅丽太太累了,他们一同放慢步子走回了家。那年轻小姐只是摘去头上那顶普通帽子,便和平常一样在钢琴边坐了下来。在心不在焉地让手指滑过琴键约几分钟之后,她忽然显出了十分低沉、严峻的脸色,而且在她弹琴的时候,她们似乎听到了她的哭泣声。
“露丝,我的亲爱的!”老太太说。
露丝没有回答,但琴弹得更快一些了,仿佛她的话忽然使她从某种痛苦的思绪中惊醒过来。
“露丝,我的宝贝!”梅丽太太大叫着说,连忙站起身走到她的跟前来。“怎么回事?你哭了!我的乖孩子,你怎么不舒服了?”
“没什么,婶婶,没什么,”年轻小姐回答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我说不清楚,只是我感到——”
“你不是病了,我的宝贝?”梅丽太太插话说。
“不是,不是!哦,不是病了!”露丝回答说。她说话时浑身直打颤,仿佛一股致命的寒气正透过她的全身,“我一会儿就会好的。请把窗子关上!”
奥利弗赶忙按她的吩咐关上了窗子。那年轻小姐还想使自己重显出平日的愉快情绪,尽力弹一些轻快的曲子;但她的按键的手指已力不能支了。她于是双手捂着脸,倒在一张沙发上,任她已经无法抑止的眼泪夺眶而出。
“我的孩子!”那年长的太太交抱着两臂说,“过去从来也没见过你这种样子。”
“如果有办法避免,我是决不会惊吓您的,”露丝回答说,“刚才我已经百般忍耐,可还是没有办法。我怕我真是病了,婶婶。”
她的确病了,因为,点上蜡烛的时候。他们看到,在自他们回家来那么短的一段时间里,她的脸色已变得像大理石一样煞白了。脸部的表情并没有使它失去它原有的美,但它已经变了;在她的温柔的脸上出现了一种焦虑和憔悴的神色,这可是过去从来不曾有过的。又过了一分钟,在她脸上又出现了一派绯红,她温柔的蓝眼睛显得十分无神。不一会儿,这一切又像天上的云彩投下的阴影一样,立即消失了;她又变得像死人一样的苍白。
一直忧心忡忡地观望着老太太的奥利弗,说她的脸色的变化使他非常惊恐。实际情况也确是如此;但因为看到她尽量装出没事的样子,他也努力学着做,结果还很成功。当露丝在她婶婶的劝说下,决定上床去睡的时候,她的精神显得好多了,甚至病也似乎好了一些。她向他们保证说,她觉得她明天早晨一定会完全好的。
“我希望,”当梅丽太太回来时奥利弗说,“不会有什么大关系吧?今天夜晚她看上去是不太好,不过——”
老太太摆摆手叫他不要说话;然后她自己在房里一个黑暗的角落坐下来,一言不发呆了好一阵。最后,她用一种颤抖的声音说:
“我也希望,奥利弗。已经有些年我和她一起生活得非常快活,也许太快活了。现在也许到了我该遇上某种不幸的时候了;但我希望绝不是这个。”
“什么?”奥利弗问道。
“这一沉重的打击,”老太太说,“让我失去这么多年来一直成为我的安慰和幸福支柱的亲爱的姑娘。”
“哦!上天也不容许!”奥利弗连忙叫喊道。
“但愿如此,我的孩子!”老太太双手揉搓着说。
“当然,绝不存在任何那么可怕的危险吧?”奥利弗说,“两个小时以前她还是好好的。”
“可现在她病得很厉害!”梅丽太太回答说,“而且我断定还会更重。我的亲爱的乖乖露丝,啊,没有了她,我可怎么办!”
她止不住十分难过起来。奥利弗只得压制住自己的情感,试图对她进行劝导,并恳切地请求她,仅为那亲爱的年轻小姐本人着想,也一定要安静一些才好。
“您想一想,夫人,”奥利弗怎么忍也忍不住,不禁泪流满面说,“哦!她是多么年轻,多么善良,给她身边的人带来了多少欢乐和安慰啊。我相信——肯定地——十分肯定地——相信,为了同样善良的您;为了她自己;以及为了所有她曾带给他们幸福的人们,她绝不会死。上帝也绝不会让她在她还如此年轻的时候死去的。”
“别说了!”梅丽太太把另一只手放在奥利弗的头上说,“你的想法仍然是一个孩子的想法,可怜的孩子。但尽管如此,仍然提醒了我,我的职责所在。我刚才竟把这一点给忘了。奥利弗,但我希望你会原谅我,因为我老了,已经见到过不少病人和死亡,使我知道和自己心爱的人分离是何等痛苦。我所见到过的事也足以让我知道,在我们所爱的人中,留下的常常并不总是那些最年轻、最招人喜欢的人;但这情况应该使我们在悲哀中得到几分安慰,因为上天是公正的;而这类事情深刻地告诉我们,还另有一个比这个世界更为光明的世界;我们很快就会进入到那个世界中去。一切听从上帝的意旨的安排!我爱她,而上帝也知道我是多么的爱她!”
奥利弗惊异地看到,梅丽太太讲这段话的时候,似乎一下子便抑制住了自己的悲伤;她说着话忽然坐直了身子,变得冷静和坚强起来。他还更为惊奇地发现,这种坚强的态度还一直保持下去,而且在接下去对病人进行的各种关心和照顾中,梅丽太太始终是那样积极和安详;对于落在她身上的一切职责进行得如此稳妥,从外表来看,甚至如此欣然。但他还太年轻,不知道,坚强的意志,在十分艰难的环境中,会发挥多么异乎寻常的作用。而这一点连具有那种意志的人自身也很少知道,他又如何会知道呢?
接下去是一个令人忧虑不安的夜晚。早晨来临时,梅丽太太的预言不幸而言中,露丝的病进入了危险的高烧的第一阶段。
“我们必须积极行动起来,奥利弗,不能光是只顾无用的悲伤,”梅丽太太把一个手指按在自己的嘴唇上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脸说,“这封信必须以尽可能快的速度送交洛斯本先生。你必须穿过田野间的小道儿把它送到距此四英里多路的市集镇上,从那里再用马匹直接快送到卡特西去。那里客店的人自会负责安排这件事;这事我相信你一定能办妥的,我知道。”
奥利弗一时说不出话来,不过看上去他的忧愁似乎马上烟消云散了。
“这儿还有一封信,”梅丽太太忽然停住,又想了一会儿说,“我简直不知道是现在就该发出去,还是等看看露丝的病情发展情况再说。不到我感到情况十分不妙的时候,我是不会将这封信发出去的。”
“这也是要寄到卡特西去的吗,夫人?”奥利弗问道,他急于想赶快去执行他的任务,一直伸出一只发抖的手要接那封信。
“不是。”老太太回答说,机械地把信交给了他。奥利弗扫了一眼,看到那封信要送交乡间某个贵族庄园的哈里·梅丽老爷,具体在什么地方他也弄不清。
“这信送出去吗,夫人?”奥利弗抬起头来急躁地问道。
“我想先不要送了,”梅丽太太又把信拿回去说,“我要等明天再做决定。”
说完这话,她把钱包交给奥利弗,他也便不再耽搁,以他力所能及的最快速度上路了。
他迅速跑过田野,跑过常常把田野分割开的一些小径,有时他几乎完全被掩藏在两边茂密的玉米庄稼之中,有时又来到开阔的谷场,有不少收割和晒草的农人正忙碌地工作着。他一路上一次也没有歇息,除了偶尔停下脚步喘喘气,直到他满头大汗、一身尘土,来到市集镇的那个小集市上。
他在这里停下来,四处张望,寻找客栈。那边有一家白房子的银行,一家红房子的酿酒厂,和一个黄房子的镇公所;在一个角落里有一所大房子,房子上所有的木头都刷成了绿色,前面有一块“乔治客栈”的招牌。他一看到它便马上朝那里赶去。
他先对在门口打盹的一个送信的孩子说明来意,他听完他的话之后,告诉他去找马夫;马夫听他把所有的话又重说了一遍后,告诉他去找店老板。这店老板是一位高大的先生,围着蓝色围巾,戴着一顶白帽子,下身是褐色短裤,脚穿带靴罩的大靴子。他正倚在马房门口的一个水泵上,用一根银牙签剔着牙。
这位先生慢条斯理地走进柜台里去开票,这件事花费了很长时间;开好票,付过了钱,马还得备鞍、人还得穿好衣服,这样又耽搁了足足十分钟。这时候,奥利弗是那样急不可待和忧虑不安,简直觉得他自己也可以跳上马背去,以最快的速度直奔下一个驿站。最后,一切都已就绪,然后带着许多嘱托和千万快送的请求,奥利弗把一个小包交过去。那人两腿一夹,那马便疾奔过集市边的不平整的石子路,在两三分钟内,便出了市镇,沿着设有关卡的大道奔驰而去。
办完这件事,奥利弗明确感觉到,一点儿时间也没有延误,已送信去找人想办法了,因而在他匆匆走进客栈的院子时,心情倒轻松了一些。没想到在穿过大门门洞时却无意中撞上了一个用披风裹着全身的高个子男人,他那会儿正走出客栈的大门。
“哈!”那人大叫一声,直盯住奥利弗,忽然又倒退了几步。“这他妈的是谁?”
“我请求您原谅,先生,”奥利弗说,“我只想赶快回家去,没注意到您走过来了。”
“该死!”那人自言自语地咕哝着,用他的那双大黑眼睛呆望着那孩子。“谁能想到会有这种事!把他碾成灰!他也会从一口石头棺材里钻出来跟我过不去!”
“我真抱歉,”让那陌生人的疯狂神态给吓坏的奥利弗吞吞吐吐地说,“我希望我没有伤着您!”
“见你的鬼!”那人气恼万状地从紧咬着的牙缝里自言自语说,“如果那天我有勇气说出一句话,那我在一夜之间便从此不会再受到你的威胁了。愿你遭到千刀万剐,愿你的心完全烂掉,你这个小魔鬼!你在这儿干什么?”
那人一边这样语无伦次地说着,一边对他晃着拳头;他向奥利弗跨进一步,意思似乎要打他一拳,却忽然一头栽倒在地上了,显然是犯了病,满嘴白沫,手脚抽搐。
奥利弗呆呆地望着那疯人(因为他断定他必是疯子)自己挣扎着,站了一会儿,然后就跑进客店里找人帮忙。看到他被安全地抬进了客店,他立即转身往回走,尽量快跑以弥补无端耽搁的时间,并十分惊异和不无恐惧地回想着,他刚刚和他分手的那个人的无比离奇的行径。
这件事也并未长久停留在他的记忆之中,因为一回到农舍便有许多事情占据了他的思想,使他把一切关于他自己的考虑置诸脑后。
露丝·梅丽的病情急剧恶化,前半夜她已开始说胡话。一位住在远处的医生经常来看她。而他在第一次看过病人之后就曾把梅丽太太拉到一边说,她的这种神志不清是最令人不安的一种症状。“事实上,”他说,“如果她能恢复,那差不多就是一个奇迹了。”
那天夜里,奥利弗曾多少次从床上起来,悄声地偷偷走到楼梯边,倾听着病房传出的一点点最微弱的声息!又有多少次一阵脚步声使他担心那让人想都不敢想的事终于发生,而浑身发抖、冷汗淋漓!而他在此以前所做的一切祷告,从热情上讲,却完全不能和现在,他处于痛苦和激情中,为这个已来到深沉的坟墓边缘的温柔的姑娘祈求生存和健康的呼救声相比!
哦!这前途未卜的等待,这可怕的揪心的期待。当一个我们所万般喜爱的人随时可能死去的时候,我们却只能无能为力地站在一旁旁观!哦!那挤满脑海的刺心的思绪,用它们所唤起的各种形象,使我们的心跳加快,呼吸急促;那总希望能干点儿什么减轻病人的痛苦或危险,而却又完全一筹莫展的发疯一样的急切心情;那由于悲惨地意识到自己的无能而产生的消沉心绪;世界上还有什么痛苦能和这些相比,什么样的考虑或努力又可能,在其方兴未艾的时候,使它们略略有所减缓!
又一天的早晨来临了,那小农舍里仍显得十分安静。人们说话的声音都极低,时或有一两张忧郁的脸从门外向里张望。妇女和儿童都含着眼泪走开。整个那漫长的一天,一直到天黑很久以后,奥利弗始终静静地在花园里走来走去,不时抬眼看看病房的窗子,那越来越暗的窗口,看上去似乎死神正躺卧其中,令人不寒而栗。夜深以后,洛斯本先生终于来到了。“这太残酷了,”那位好心的大夫把头转向一边说,“这么年轻;人们这么喜爱她;但看来很少希望了。”
又一个早晨,阳光那样的明媚,似乎它并不曾见到任何苦难或不幸;而尽管围绕着她的四面八方,到处是欣欣向荣的绿叶、红花,是生命和健康,以及欢乐的声音和色彩,这个年轻的姑娘却躺在那里,迅速地消瘦。奥利弗慢慢走到那坟场去,在一个长满青苔的土堆上坐下来,哭泣着,无声地为她祈祷。
那地方是那样的宁静那样的美;阳光下的景色是那样充满光明和欢乐;夏天的鸟儿的歌声是那样充满欢欣;从头顶上迅速飞过的白嘴鸦是那样自由自在,一切一切都如此充满了生机和喜悦。因而当那个孩子抬起他发痛的双眼四处张望时,他忽然不由自主地想到,现在绝不是属于死亡的时刻,在较低下的万物都如此欢欣鼓舞的时候,露丝绝不可能死去;想到坟墓是专供寒冷、毫无生趣的冬天使用的;绝不会使用于明媚的阳光下和芬芳的气息之中。他几乎还想到寿衣只是为年老体衰的人准备的;这可怕的丑恶的布料从不曾用来包裹那年轻、美好的形体。
在他正幼稚地这么想着的时候,教堂里传出了一声难听的丧钟。接着又是一声!又一声!这是让村民都去参加葬礼的钟声。一群朴素的哭丧妇走进了大门,她们都佩戴着白色的服丧标记;因为死者年纪还很小。她们都揭开面纱站在一个坟墓边;在这些哭泣的人中有一位母亲——一度曾是孩子的母亲。但阳光仍是那么灿烂,鸟儿仍继续歌唱。
奥利弗向家里走去,心里想着那位年轻姑娘对他的许多恩惠,并希望那个时光还会再现,使他可以永无止境地向她表明他对她是如何感激和喜爱。他没有理由责备自己对她失于照顾,或考虑不周,因为他一直都一心想为她尽力。但他也想到在上百件事上他原可以更热情和更认真一些,想起来还后悔不迭。我们在对待身边的人的问题上的确需要十分用心,因为每一个死亡都会给某一个小圈子里活着的人带来想法:那么多的事被忽略了、实际干的竟是那么少——关于那么多被遗忘的事情,以及更多的原可以补偿的遗憾的思想!任何悔恨也全然无补于实际的悔恨更令人心碎;如果我们想摆脱它的折磨,那我们最好及时记住这句话。
他到家的时候,梅丽太太正坐在小客厅里。奥利弗一见到她马上心都凉了,因为她这几天来一直从未离开过她侄女的床边。他心惊胆战地想着她为什么现在会离开她呢。很快他便知道,她这时已睡得很熟,这一来她或者会好好地活着醒来,走向康复,或者将永远和他们告别,长眠不起。
他们坐在那里,一连几个小时倾听着,谁都害怕说话。桌上未动过的饭菜被收走了。他们带着心里正想着别的什么事的神态,一同观望着太阳,看着它缓缓地西沉,一直到最后,为表明它将离去,向天空和大地撒满金光万道的光彩。忽然他们的反应灵敏的耳朵听到一个人走近的脚步声。他们两人都情不自禁地向门口冲去,恰赶上洛斯本先生走进屋里来。
“露丝怎么样?”老太太大叫着问道,“快告诉我!我能承受得了,怎么也比这样老悬着心好!哦,以上天的名义,请快告诉我!”
“你必须先镇定下来,”那大夫用手扶着她说,“安静些,我亲爱的夫人,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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