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都孤儿(校对)第2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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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大娘,”一个无比干瘦难看的贫妇,把头伸进门里来说,“老莎利眼看要走了。”
“啊,那跟我有什么关系?”女管家十分生气地问道,“我能留住她让她不死吗?”
“不能,不能,大娘,”老妇人回答说,“谁也不能;已经没有人能救活她了。我见到过许多人死去的情况,有小娃娃和强壮的大老爷们,我知道死神什么时候来临,十拿九稳。但她有件事心里不安:当她稍稍平静一些的时候——这种时候不多,因为她死得非常痛苦——她说她有几句话一定要说出来,还一定要让您听听。您要不去,她便没法安静地死去,大娘。”
听到这话,高贵的柯尼太太开始咕哝着,责骂有些老女人连死也不能不有意让管她的人不得安静;接着,她匆匆抓起一块厚披巾把自己包裹起来,用简单的话要求班博先生一定先留下别走,等她回来,因为说不定会有什么特殊的事情发生。她吩咐那送信的妇女快走,别一整夜在那台阶上跳来跳去,然后跟着她从房间里走了出去,一路骂骂咧咧。
班博先生被单独留下后的举动颇有些令人不解。他打开橱柜,数了数茶勺的数目,掂了掂糖夹子的分量,仔细研究了一个银奶罐,要弄清它是否真是银的,在满足了这几方面的好奇心之后,他歪戴着他的翘边帽,相当庄重地迈着舞步围着那张圆桌不多不少地跳了四圈。在做完这一套极不寻常的表演之后,他又摘掉他的翘边帽,伸直腿,背靠着火坐在椅子上,似乎专心致志地在心中一一清点屋里的家具。
第二十四章
本章叙及一个极贫穷的子民,篇幅虽短,也可能被认为是本传记中极重要的一章
扰乱女管家房中平静的老妇人,作为死神的使者倒是再合适没有了。她已老得弯腰驼背了,四肢也因中风而颤抖不已;她的脸已完全变形,嘴瘪眼斜,看上去倒像是有谁用铅笔胡乱勾画而成,而非出自自然之手。
真不幸!自然生就的脸面,有几个能长久保持,以便以其天然的美愉悦世人啊!人世的忧虑、悲伤、饥饿,像改变人的心灵一样,改变着他们的脸面;而只有在那类激情归于寂灭,永不再对人干扰的时候,迷乱的乌云才终于消散,露出一片清澈的天空。死者的面容,甚至在那种呆滞和僵化的状态中,一般大都会重新显露出早已忘怀的沉睡时的婴儿形象,重现出早年生活中的神态;又一次变得如此安宁、平静,以致熟悉他们的幸福童年生活的人,惊愕地跪在他的棺材旁边,甚至看到天使来到了人间。
那个干巴老太太摇摇晃晃地走过通道、爬上楼梯,嘴里含糊不清地回答着她的侣伴的咒骂,到最后她必须停下来喘口气,便把蜡烛交给她拿着,自己尽力在后面紧跟上。这时那位手脚更为灵巧的上司便几步跨进了那病妇躺卧的房间。
这是一间什么陈设都没有的阁楼,在屋子的远端燃着一支蜡烛。另外还有一个女人在床边守着病人。教区医疗所的见习医生站在火边,把一根鹅毛削成牙签。
“这夜晚真冷,柯尼太太。”女管家进屋时,那位年轻先生说。
“真是冷极了,先生。”那位太太用最客气的口吻回答说,同时还施了一礼。
“你应该向你的合同商要来更好的煤球,”那位医疗所的代表用一根生锈的捅火棍戳碎了火上的一大团红煤说,“这根本不是让人度过冬夜的东西。”
“买煤的事是董事会做主办的,先生,”女管家说,“再怎么着,他们也得让咱们别受冻才对啊,因为我们的处境已经够艰难的了。”
这时谈话被那病妇的一阵呻吟声打断了。
“哦!”那年轻人这时仿佛已经完全忘记了病人,猛地回头向床那边望去,“她就算已经完了完了,柯尼太太。”
“就算完了,是吗,先生?”女管家问道。
“她要是还能再拖延一两个小时,我会感到十分意外的,”那诊疗所的见习医生眼睛盯着牙签的尖儿说,“她的整个机体已彻底崩溃了。她迷糊过去了吗,老太太?”
那侍候病人的老太太向床头弯过腰去看了个究竟,肯定地点了点头。
“你们要是不在这儿喧闹,她可能就这么死去了,”那年轻人说,“把灯亮放在地上,那她就会看不见了。”
那老太太照他说的把灯挪开,同时摇摇头表示她认为那女人不会那么容易就死去的,之后,她又在靠近刚刚回来的那个看护人的旁边的椅子上坐下了。女管家带着不耐烦的神情,用披巾把自己包裹起来,在床的脚头坐下。
那位诊所的见习医生,在制作好他的牙签之后便在火边坐下来,踏踏实实剔了十分钟的牙;看来他对眼前的事越来越感到腻烦,于是便祝柯尼太太事事如意,踮着脚走了出去。
那两个老妇人一声不响地坐了一会儿,然后又从床边站起来,走到火边屈身向火伸出她们的干枯的手来取暖。火光下,她们干瘪的脸显得十分阴森,她们的丑陋看上去令人可怖,而她们却就这么呆着,开始低声谈起话来。
“我走了之后,她后来又说了些什么吗?”那送信的问道。
“一个字也没说,”另一个回答说,“有一阵她自己撕扯和乱抓自己的胳膊;但我捏着她的双手,她马上就像睡着了。她已经没有多少力气了,所以我很容易让她安静下来。尽管我也吃教区救济,在老太太们中间我还不是那么不中用的;不是,不是!”
“大夫说要给她喝的热葡萄酒,她喝了吗?”最先说话的那一个问。
“我尽力想给她灌下去,”另一个回答说,“但她的牙关咬得紧紧的,她又拼命抓住那酒碗,我费了好大劲才又把它夺下来。因此,我把它喝下去了,喝下去可舒服了!”
这两个老婆子朝四面望望,看准了没有人偷听她们的话,于是更往火边靠近一些,开心地大笑了。
“我还记得,”那第一个开口说话的老婆子说,“她当年也常会这么干,事后还对这件事感到开心得不得了。”
“啊,她会这么干的,”另一个附和说,“她有一颗快活的心。她打扮过的好多好多死人,都像蜡像一样清爽、漂亮。我这双老眼曾见到过他们——是的,我这双老手也还摸过他们;因为我帮她一起干了不知多少次了。”
这老婆子说话时伸出她的发抖的手指得意地在她的眼前晃了几晃,然后在口袋里乱摸一阵,拿出一个年久变色的铁皮鼻烟壶来,从中磕出几粒鼻烟在她的伙伴伸出的手掌中,然后又磕了一些在自己的手心中。她们正这么忙着的时候,一直不耐烦地守在病床边,想等着那个即将死去的妇女从迷糊中清醒过来的女管家,也走到她们所在的火边来,生气地问她还要等多久。
“不会太久了,大娘,”那第二个妇人回答说,抬起头来看着火,“等待死神我们谁也不会等得太久的。耐心点儿,耐心点儿!他很快就会来光顾我们所有的人的。”
“别胡说八道了,你这个老蠢货!”女管家十分严厉地说,“你,玛莎,告诉我,她在这之前也曾这么迷糊过吗?”
“常常如此。”那第一个妇人回答说。
“可是再也不会了,”那另一个妇人补充说,“就是说,她只会再清醒一次便再也不会清醒过来了——请注意,大娘,那也不会太久的!”
“不管它久不久,”女管家气呼呼地说,“反正我不会在这儿呆着等她醒来了;你们两个都注意听着,别再这么无事给我找麻烦。我没有责任给所里的每一个老婆子送终,再说我也不愿意。记住了,你们两个不懂事的老东西。你们要敢再这么耍弄我,我先把话说在这儿,我就决不会轻饶你们!”
她正要急急走开,那两个老妪转身望着床头的妇人一声叫喊,使她不禁回过头来。病人这时已坐起来,把手伸向她们。
“那是谁?”她用一种有气无力的声音叫喊着。
“别说话,别说话!”一个妇女向她弯下腰去说,“躺下,快躺下!”
“我决不会活着再躺下去了!”那病妇挣扎着说,“我一定要告诉她!过来!再近一些!让我对着你的耳朵说。”
她抓住女管家的一只胳膊,把她强按在床边的一把椅子上,正要开口,却又四面望望,看到另外那两个老妇人也急切地向前弯着身子等着听她说话。
“让她们出去,”病人昏昏欲睡地说,“赶快!赶快!”
那两个老婆子这时立即一唱一和,伤心地数落那可怜的妇人已完全糊涂,分不清谁是她的真正的朋友了。她们一起一声声抗议说,她们决不在这时离开她,而这时却被她们的女管家推出房外,关上了门。女管家自己又回到床边去了。两个老太太被轰出以后马上改变了口气,对着钥匙眼儿叫着说,老莎利是喝醉酒了;那也并不是完全不可能的;因为,除了诊疗所开给她的一剂少量鸦片之外,她还受到最后一杯加水的杜松子酒的影响,那杜松子酒,是那两位值得尊敬的老太太自己出于好心,私下倒给她的。
“现在听我说,”那临终的妇人,仿佛使尽她仅剩的最后一点儿力量大声说,“就在这一间屋里——在这同一张床上——我曾照看过一个漂亮、年轻的妇女,她是因为走长路腿脚严重受伤,而且弄得满身泥水和血污后给抬到这里来的。她生下了一个男孩儿,便死去了!让我再想一想,那是哪一年来着?”
“别管它哪一年了,”听话的人不耐烦地说,“她怎么啦?”
“是呀,”那病妇咕哝着说,又进入了原先的迷糊状态,“她怎么啦?——怎么——我知道,”她大叫着,猛地跃起身来;她满脸通红,眼珠鼓了出来——“我抢了她的东西,我就是抢了!她还没凉透——我对你说,她还没有凉透,我就把她的一件东西抢过来了!”
“偷了她的什么东西?看在上帝分上快说!”女管家露出仿佛要呼救的神态大叫着说。
“这个!”那妇人回答说,把一只手放在另一个妇女的嘴上,“这是她仅有的一件东西。她需要御寒的衣服,和充饥的食物:但她却一直保留着它,把它紧贴在她的胸前。这是金的,我对你说!纯金,完全可以救得了她的性命的!”
“金子!”女管家随声附和着,在那女人忽又躺倒时急急向她弯过腰去。“说下去,说下去——对——这东西怎么样?那妈妈是谁?什么时候的事?”
“她把它交给我要我好好保存,”那妇人哼了一声回答说,“我当时是在她身边的惟一一个女人,她只得信赖我。但在我心中,我一见到她挂在脖子上的这件东西就起了盗心;也许那孩子也是因为我才死掉的!他们要是知道这种情况便可能会待他好一些的!”
“知道什么?”那另一个问道,“说!”
“那男孩儿长得完全像他妈妈,”那女人完全不理会她的问话仍自己叨咕着说,“我一看到她的脸便总也忘不掉它了。可怜的姑娘!可怜的姑娘!她还是那么年轻!那么温驯的一只羊羔!等等,我还有话要说。我还没有把要说的话全说出来呢,我说了吗?”
“没有,还没有!”女管家回答说,低下头去静听,因为那正在死去的妇女说话的声音已越来越微弱了。“快说,要不就来不及了!”
“那母亲,”那女人尽最大的力量挣扎着说,“那母亲,在死亡的痛苦第一次来临的时候,在我的耳边低声说,如果她生下的孩子活着,而且能活下去,将来有一天它知道了它的可怜的年轻妈妈的名字,决不会感到羞辱的,‘哦,仁慈的上天!’她把她干瘦的手交抱在一起说,‘不论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希望有些朋友能可怜可怜这个被抛弃的孤苦伶仃的孩子,在这个充满纷争的世界上把它养大!’”
“那男孩儿叫什么名字?”女管家询问。
“他们叫他奥利弗,”那女人声音微弱地回答,“我偷的那件金器是——”
“对,对——是什么?”另一个大声问着。
她焦急地向那女人倾过身子去细听她的回答,但马上又本能地站直了身子。而那女人则又一次缓慢而僵硬地坐直了身子,然后两手抓着被褥,从喉咙中发出一阵含糊不清的声音,倒在床上死去了。
“完全死了!”门一开,两个老太太便立即走进屋里来,其中一个说。
“结果什么也没说出来。”女管家接着说,毫不在意地走了出去。
两个老太太看上去完全像正忙于为完成她们的可怕的职责做准备,无暇做出任何回答,现在被单独留下,围在死者四周忙个不停。
第二十五章
在本传记的这一章中又谈到费金和他的一伙
在乡村贫民习艺所里发生着上述这些事情的时候,费金先生正坐在他的贼窝里——也就是奥利弗被那姑娘领走的那地方——面对着一堆暗淡的、冒烟的煤火沉思。他膝上放着一具鼓风器,看来他刚才曾试图让火烧得更旺一些,但他却陷入了深思之中。他把胳膊交叉着放在鼓风器上,用两个大拇指支撑着下巴颏,目光呆滞地直视着炉火边生锈的铁围栏。
在他身后的一张桌子边,坐着机灵鬼溜得快、查利·贝茨小老板和奇特林先生,全都全神贯注地在玩牌。机灵鬼面对着明手正在作牌,对家是贝茨小老板和奇特林先生,最先提到的那位先生的面容,平时本来随时透着机灵,现在由于一心玩牌,并尽全力偷看奇特林先生手中的牌而更增加了几分额外的兴趣;对那手牌,他时不时一有机会便从各个角度注视一眼,并依靠偷看邻家的牌的情况,机灵地调整自己出牌的方式。这是一个寒冷的夜晚,溜得快戴着帽子,在屋里戴帽子本也是他向来的习惯。他还叼着一支泥烟斗,而且不在他觉得有必要拿起桌上供他们众人享用、随时灌满杜松子酒的酒罐,呷上两口调剂调剂的时候,那烟斗从不离口。
贝茨小老板也正专心玩牌,但由于他和他的手段更高的朋友相比,生性更易于激动,可以看到他喝杜松子酒的次数更多,而且不停地说了许多于凭计谋完成的牌局极不相干的笑话和不着边际的话。机灵鬼凭着他们亲密的交情,还真不止一次抓住机会严肃地向他指出他的话的不妥之处。对所有这些指责之词,他全都十分乐意加以接受,只是说他的朋友该挨一顿揍,或应该把他的头塞进布袋里去,或以其他类似的机智的话作答,对这些话的灵巧的应用,在奇特林先生的心中引起了相当的敬佩之情。值得注意的是,奇特林先生和他的搭档结果又输了;而这情况不但完全没有使贝茨小老板生气,却似乎倒让他感到无比开心,以至于在每次发完牌后,他都狂笑不已,还郑重其事地说,他自出生以来还从未见到过这么好玩的牌局。
“两个加倍硬给人凑成了一局,”奇特林先生从他的坎肩口袋里掏出半个克朗来拉长了脸说,“我从没见过像你这样的人,杰克,你把我们的钱全赢光了。即使在我们拿到好牌的时候,查利和我也拿它弄不出个名堂来。”
不知是这件事本身,还是他说话时的惨兮兮的神态使得查利·贝茨大为开心,引起了他一阵大喊大叫的笑声,搅扰了那犹太人的白日梦。他忍不住问他们什么事这么开心。
“什么事,费金?”查利叫道,“我希望你在这儿观战。汤米·奇特林到现在一分也没拿到;而我却跟他做搭档,和机灵鬼跟摊开的明手作战。”
“是啊,是啊!”那犹太人说,脸上的微笑充分表明他完全明白其中的道理,“再跟他试试,再跟他试试。”
“我可再也不干了,谢谢,费金,”奇特林先生回答说,“我已经够了。溜得快手气太好,谁也休想能胜过他。”
“哈!哈!我的亲爱的,”犹太人回答说,“要想胜过溜得快,你必须早上一大早便起来。”
“一大早!”查利·贝茨说,“如果你想胜过他,你必须夜里穿着靴子睡觉,每个眼睛上戴一副望远镜,胸前还挂着一副戏院用的小望远镜才行。”
道金斯先生对这一番漂亮的恭维话欣然接受,并提出愿和在座的无论哪一位先生一先令一盘打赌,看谁能先切出带人头的牌来。没有谁肯接受他的挑战。这会儿他烟斗里的烟丝已经抽完,于是为了取乐,他便用他曾当筹码使用的粉笔头儿在桌上划出了新门监狱的地下结构图,同时还特别尖声尖气地吹着口哨。
“你真够傻的,汤姆!”由于大家长时间沉默,溜得快忽然停下来对奇特林说,“你想他正在想些什么,费金?”
“我怎么会知道呢,我的亲爱的?”正使着鼓风器的犹太人回过头来说,“也许,正想着他输了的钱;或者正想着他刚刚离开的他在农村的那个小窝,嗯?哈!哈!是也不是,我的亲爱的?”
“完全不是,”溜得快说,在奇特林先生正要回答时又放弃了那个正谈论着的题目,“你觉得怎样,查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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