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城记(校对)第35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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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奈特大夫在要求劳瑞先生保密的条件下——其实这一点他用不着多说——告知他,一群乱哄哄的人带着他,穿过屠场般的街道,来到拉弗斯监狱。在监狱里,他看到一个自设的法庭正在开审,囚犯一个一个被带到法庭面前,而且很快就由它下令押出去杀掉,或是释放,或是(在少有的情况下)送回原来的牢房。给马奈特大夫引路的人把他带到这个法庭面前,他自报他的姓名和职业,曾经在巴士底狱未经审判而给秘密关押了十八年;法庭上这样审问他的那伙人当中,有一个人站起来为他证明,此人就是德发日。
于是他翻阅桌子上的花名册,查明他女婿是在活着的犯人之列,就极力请求法庭免他一死,予以释放,而这些法庭成员,有的睡着,有的醒着;有的因参与屠杀而身上沾满血迹,有的干干净净;有的醉了,有的清醒。于是,起初因为他是在已被推翻的制度下受过苦难、令人注目的人,大家对他狂热欢迎,对他表示赞同,要把夏尔·达奈带到这个无法无天的法庭上来受审。于是,在他似乎就要获得释放的当口,对他有利的趋势又遇到了某种毫无原由的阻滞(大夫感到莫名其妙),他们就秘密交谈了几句。于是,那个坐在主席位置上的人接着又通知马奈特大夫,这个犯人还得继续监禁,不过,为了他的原故,将被监禁在安全处所,不受侵犯。于是,随着一个信号,这个囚犯刹时又给带到监狱里面去了;但是,大夫本人随即强烈要求允许他留下,并由他自己来证实,他女婿并未由于蓄意暗算或是偶然失误而给送交大门外那些杀气腾腾的群众,他们的狂呼乱叫常常淹没审判的进程。他得到了允许,继续留在那“血腥厅堂”里,直到危险过去。
他在那儿间或吃点东西,偶尔打打盹,他所见所闻仍然不得为外人道。那种因为一些犯人获救而表现出来的狂喜,比起把一些犯人大卸四块所表现出来的残暴,几乎一样令他吃惊。他说,有一个犯人本来已经获得自由,他们放他上街,可是他走出去的时候,却让一个蛮子弄错了,用矛戳了一下。他们恳求马奈特大夫去给他包扎伤口。大夫从那同一扇大门走出去,发现他却给一伙撒马利亚人(2)抱在怀里,而这伙人又都坐在被他们杀害的那些人的尸体上。情景荒诞离奇,就像在这场可怕的噩梦中所出现的任何怪事一样,他们帮助这位郎中,对这受伤的人百般温存,无微不至,还给他做了一副担架,小心护送他离开现场,然后又抓起他们的兵器,重新投入那可怕的屠杀之中,吓得大夫用双手蒙住眼睛,当场晕厥。
劳瑞先生听着这些机密的话,看着他朋友已经六十二岁的那张脸,一种担心油然而生,他怕这样恐怖的经历会使他旧病复发。不过,他还从来没有看到过他的朋友现在这种样子,他根本一点也不了解他的朋友现在这种性格。现在大夫第一次感觉到,他受的苦难成了力量和权威。他第一次感觉到,在那熊熊烈火之中,他已慢慢锻造成铁,能打开他女儿丈夫的狱门,把他放出来。“事情都在向好的结果发展,我的朋友;我过去并不完全是浪费时间,白白受罪。因为我心爱的孩子在我起死回生当中发挥了作用,我现在也要在她最亲爱的人的起死回生当中发挥作用;我要在上苍的帮助之下做成这件事!”马奈特大夫就是这样说的。在劳瑞先生看来,这个人的生命仿佛钟表一样,在停止转动了那么多年之后,又继续走动起来,发挥出在那废弃停摆期间蛰伏蕴蓄的精力,他看到这个人发光的眼神,坚决的面容,镇静有力的态度和神情,于是相信了他的话。
即使有什么难题,比大夫此刻所全力以赴的事情更大,在他那不屈不挠的意志面前,也得低头让步。以他自己所处的这种地位,身为一位内科医生,要和各色人等打交道,囚禁的也罢,自由的也罢;富有的也罢,贫穷的也罢;好人也罢,坏人也罢,他聪明机智地运用他个人的影响,所以他不久就成了给三个监狱巡查看病的医生,拉弗斯监狱也包括在内。他现在可以使露茜确信,她丈夫不再单独禁闭,而是和一般囚犯混在一起了;他每周见她丈夫一次,并给她带回直接从他口中说出的温存口信;有时她丈夫本人也写封信给她(不过并不经大夫之手),但是不许她给他写信;因为他们毫无根据地猜疑犯人策划种种阴谋诡计,而种种猜疑当中最漫无根据的一种就集中在那些逃亡贵族身上,因为人们知道,他们在国外有朋友或建立了长期的联系。
大夫的这种新生活无疑是一种焦虑不安的生活;然而精明的劳瑞先生看得出,有一种新产生的得意在支撑着他。这种得意没有什么不得体的成分。这是出之自然、十分可贵的得意;但劳瑞先生则将它视为稀罕之物。大夫知道,直到这个时候,他女儿和他这位朋友,一直都把他坐过牢同他个人吃尽苦头、丧失一切和身体衰弱联想在一起。而现在情况变了,他知道,他经受过的往日的苦难使他获得了力量,他们两人都盼望着,这力量会使夏尔终于能安然无恙并且获得释放,这种变化使他非常兴奋,使他担负起带头指引的责任,并要求他们作为弱者,要相信他是强者。随后他和露茜之间的地位,相互调换了过来,不过也只有那最热烈的感激和情爱,才能调转他们,因为她对他曾经尽过那样多的力量,他要是不对她也尽一些力量,他就无以自豪。“一切看起来都令人莫名其妙,”劳瑞先生以他那温厚而又精明的方式思量,“可是一切又都自然合理;那么,我亲爱的朋友,你就带头吧,还要继续下去;再也找不到比这更好的一把手了。”
不过,虽然大夫尽心竭力,而且始终不懈,想使夏尔·达奈获得自由,或起码使他得到出庭受审的机会,但时势潮流对他来说的确是过于强大迅猛了。新纪元开始了;国王受到审判,判定死罪,处以斩首;那不自由、平等、博爱毋宁死的共和国宣布以武装对付全世界,不成功即成仁;黑色的大旗(3)昼夜飘扬在圣母院一座座高塔上,三十万人应召而来反抗地球上的各国暴君,他们从法国全国各地奋起,像是遍地播种的龙牙(4),在山丘和平原,在山岩、沙地和冲积河滩,在阳光灿烂的南方和阴云密布的北方,在岗峦和森林,在葡萄园和橄榄丛,在收割的牧草和残留的庄稼之间,沿着那些宽阔河流物产丰富的两岸,在海边的沙滩,到处都同样结出果实。有什么个人私情能够抵挡“自由元年”的这场洪水——这从地下一拥而上,并非从天上倾泻而下的洪水,而且天上的窗户全都关闭,无一敞开(5)!
没有停歇,没有怜惜,没有和平,没有片刻的缓冲休息,没有时间的度量。虽然日日夜夜按部就班周而复始,像混沌初开的时候一样,一日晨昏也像开初那天一样(6),但并没有其他的计时方法。全国人民处于癫狂的状态,对时间的掌握也消失了,正像一个病人在发烧的时候那样。一会儿,刽子手向人民展示国王的头,打破了这座城市反常的沉默——一会儿,几乎就在同时,又展示了他那姣好妻子的头,经过八个月监禁寡居而又饱受苦难,她的头发已变成灰白的了。
而且遵循从所有这些事件当中引出的那令人不解的矛盾规律,时光虽在飞逝,却又显得漫长。首都成立了一个革命法庭,全国各地产生了四五万个革命委员会;颁布了一项惩处嫌疑犯的法律,把自由或生命的一切保障都扫荡无遗,把一个善良无辜的人随便送到一个邪恶有罪的人手中;监狱把没有犯罪而又申诉无门的人,狼吞虎咽进去;这些事情成为约定俗成的秩序和道理,它们产生还不过几个星期,似乎就成了旧章古制,更有甚者,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形象,似乎早在开天辟地以来就已身处众目睽睽之下,而为大家习以为常了,这就是那个名叫吉洛汀的厉害女性。
它是大家谈笑的话题;它是治疗头疼的妙方;它能有效地防止头发变成灰白;它使面容青春永驻;它是能剃得干净利落的国家剃刀,这就是说,不管谁吻吉洛汀女士,从小窗口望过去,咔嚓一声,就会掉进口袋(7)里去,它是人类再生的标志。它代替了十字架。它的模型给戴在胸前,而胸前原来的十字架则已经摘掉了。它就在那些否定了十字架的地方受人膜拜,让人信奉。
它砍下的头太多了,所以它,还有那被它污染最甚的土地,都变成带血腥味的一片殷红。它给拆成一块一块,像给小魔鬼玩的玩具拼板,在时机需要的时候又拼在一起。它使雄辩滔滔的人沉默无声,把权威赫赫的人打倒在地,它使美丽善良的人消踪灭迹。二十二个社会地位很高的朋友,二十一个活的加上一个死的,在一个早晨,在二十多分钟之内,它就把他们的头全砍了下来(8)。《圣经·旧约》中那个力士(9)的名字已经传给了操纵它的首要官吏;但是,他武装得那样精良,比他那同名的人更为有力,也更为鲁莽,而且日复一日拆除上帝天庭的大门。
在这些恐怖和从这些恐怖中滋生出来的那伙人中间,马奈特大夫稳健行事;确信自己的能力,谨慎坚持自己的目标,从不怀疑终将救出露茜的丈夫。但是时势发展得那样迅猛深入,并使光阴那样无情地流逝,转瞬间夏尔·达奈已经在狱中蹲了一年零三个月,而在此期间,大夫一直是那样稳健自信。在那年的十二月里,革命已经变得更加险恶、狂乱,甚至南方的河流都让夜间强行抛入水中而淹死的尸体堵塞了,囚犯也给排成方阵行列而枪杀在南方冬季的阳光之下。大夫一直还是稳健地在这些恐怖分子中间行事。那时候在巴黎,没有人比他更出名,没有人处境比他更奇特。他是一个置身局外的人,不声不响,慈悲为怀,责无旁贷地在医院和监狱里利用自己的医术,一视同仁地对待杀人的和被杀的。在他运用自己的技术当中,这位巴士底狱囚徒的外表和身世,使他远离了所有其他的人,他没有遭到怀疑或是受到审问,仿佛他确实是在十八年前起死回生了,或者是一个往来于芸芸众生中的圣灵。
本章注释
(1)
据历史记载,这次屠杀的实际人数达966名。
(2)
撒马利亚为古代巴勒斯坦一地区。据《圣经·新约·路加福音》记述,有一撒马利亚人以乐善好施著称。
(3)
表示国难当头。
(4)
典出自希腊神话:腓尼基王子卡德摩斯受神示建忒拜城,但该地原有巨龙把守,卡德摩斯战胜巨龙,拔下龙牙,播种于地,遂生出许多武士,他们相互厮杀,最后只剩五人,帮助卡德摩斯逐渐将城建成。
(5)
《圣经·旧约·创世记》第7章第6—11节云:“洪水泛滥的时候,……大渊的泉源都裂开了,天上的窗户也敞开了。”
(6)
《圣经·旧约·创世记》第1章第5节云:“神称光为昼,称暗为夜。有晚上,有早晨,这是头一日。”
(7)
断头台形似一方形窗框,上框装活动铡刀,下备口袋,盛铡下的人头。
(8)
托姆斯·卡莱尔所著《法兰西革命》第8章对此22人被杀的史实有专章记载。
(9)
指参孙,为杀人如麻的大力士,是以色列人受天喻而生之子,膂力为上帝所赐,受神护佑。迦萨人曾将他围住,在城门守候,以便伺机杀害。他则将城门的门框、门扇、门闩一齐拆除。法国革命时主要刽子手名三孙(Sanson),与参孙(Samson)名字相近。此人曾亲自行刑,砍去法王路易十六和王后的头。
第五章 锯木嚓嚓
一年零三个月。在整个这段时间里,露茜时时刻刻感到心中无数,不知那位吉洛汀女士会不会在明天就把她丈夫的头切下来。现在每天都有囚车满载判了死刑的人,沉重地颠簸着穿过高低不平的铺石路面大街。美丽可爱的姑娘;光彩照人的妇女,棕头发的,黑头发的,灰头发的;青年男子;魁梧男子和老人,高贵出身和庄户出身的,都成了吉洛汀女士的红葡萄酒,每日从那些令人生厌的监狱里黑暗的牢房中带到阳光下,穿街过巷运到她那里去满足她那如饥似渴的贪婪欲望。不实现自由、平等、博爱毋宁死;这最后一个字是最易赏赐的恩典啦,噢!吉洛汀女士!
如果说从天而降的弥天大祸和风驰电掣的时代巨轮,把医生的女儿吓得晕头转向、陷入无所事事的绝望等待之中,她这种遭遇也不过是同其他许多人的遭遇一样罢了。但是自从她在圣安东区阁楼里把那白发苍苍的头捧在她青春焕发的怀中,她一直恪尽孝道。而在这些经受考验的日子,她也一直恪尽孝道,正如一切默默的忠诚善良的人一直做的那样。
他们刚刚在新寓所安顿下来,她父亲刚刚投入他那个行当的日常工作,她立刻就把她那小小的家庭安排起来,就像她丈夫也在那里一样。每样东西都有确定的地方和每件事都有确定的时间。她按部就班地教小露茜,就像他们在英国全家团聚的时候一样。她施用种种小计欺骗自己,表示相信他们不久就会重新团聚,诸如为他迅速归来做些小小的准备,把他的椅子和书放在旁边等等。这些,还有特为身陷囹圄惨遭不幸、命在旦夕的许多灵魂之中那一个亲爱的囚徒在夜间做的庄严祈祷,几乎成了她那沉重心情仅有的宣泄排解。
她外表上并没有很大改观。她和孩子穿的家常黑长袍,近似丧服,就像在快乐时日穿的鲜亮衣服一样整齐洁净。她脸上红润的颜色消失了,往常那种凝神专注的表情成了经常存在而非偶尔出现的东西。但除此之外,她仍然非常漂亮雅致。有时候,她在晚上吻她父亲的时候,常把整个白天压抑着的烦恼统统倾泻出来,常说他是这个世界上她唯一的依靠。他总是斩钉截铁地回答:“他决不会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发生任何事情,而且我知道我能救他,露茜。”
他们这种今非昔比的生活还没过许多星期,她父亲一天傍晚回到家里对她说:
“我亲爱的,监狱那儿有一个高窗户,下午三点有时候夏尔能想法到那里去。他要是能到那儿——这得靠许多难以确定的情况和偶然机会——他觉得,如果你站在我能指给你看的一个特定地点,他就可以看见你在街上了。可是我可怜的孩子,你可别想能看见他,而且即使你能看见他,你要是显出一点儿认出他的样子来,那对你也是很不安全的。”
“噢,我的父亲,把那地方告诉我,我要每天都到那儿去。”
从这时起,不管什么天气,她都在那儿等两小时。钟打两下的时候,她就到了那儿,四点的时候,她才无可奈何地离开。天气不太潮湿或不太恶劣她能带着孩子的时候,她们就一起去;其他时候她就单独去;不过,她从没有错过一天。
那地方是一条蜿蜒曲折的小街上一个又暗又脏的拐角,街尽头唯一的房子是一座把木头锯成劈柴的工棚;其它地方都是墙。她去那儿的第三天,那个锯木工就注意到她了。
“日安,女公民。”
“日安,公民。”
这种打招呼的方式此时已经成了法定之规。这本来是不久以前那些更彻底的爱国者当中自发形成的;而此时却成了人人必须遵守的法规。
“又在这儿溜达呢,女公民。”
“你不是看见了吗,公民!”
这锯木工是个说起话来手舞足蹈的小个子(他过去是修路工),他朝监狱那边看了一眼,指指监狱,又用十个手指伸在眼前表示栏杆,从后面很滑稽地偷偷往外看。
“不过这不关我的事,”他说,然后又去锯他的劈柴。
第二天,他探头张望等着她来,她一露面,他就凑上去和她搭话。
“嚯,又在这儿溜达,女公民?”
“是呀,公民。”
“啊,还有个孩子!这是你母亲,是不是,我的小女公民?”
“我说是吗,妈妈?”小露茜靠近她母亲身旁悄悄问。
“说吧,最亲爱的。”
“是,公民。”
“啊,不过这不关我的事。我的活儿才是我要关心的。看我的锯!我管它叫我的小吉洛汀。嚓,嚓,嚓;嚓,嚓,嚓!然后他的头就掉下来了。”
那块劈柴应声掉了下来,他把它扔进一个筐子。
“我管我自己也叫参孙,掌管断劈柴的吉洛汀。再看这儿!嚓,嚓,嚓;嚓,嚓,嚓!然后她的头掉下来了!现在,是个小孩儿。叽嘚,叽嘚;嘎嗒,嘎嗒,他的头掉下来了。全家人都完了。”
他又把两块劈柴扔进筐里,这时候露茜浑身直哆嗦,但是锯木工干活儿的时候,到那儿去而不让他看见是不可能的。从此以后,为了博得他的好感,露茜总是先对他说话,而且常给他酒钱,他都欣然接受了。
他是一个喜欢刨根问底的家伙,而且有时她盯着监狱的房顶和铁栏杆,一心向往她丈夫,把这个人差不多完全忘了的时候,她会猛醒过来,发现他正盯着她,单腿跪在板凳上,锯也停下了。“可是这不关我的事!”在这种时候,他通常都这样说,随后又干劲十足,躬身锯他的木头去了。
不管什么天气,冒着冬天的霜雪,迎着春天的寒风,顶着夏天的烈日,淋着秋天的苦雨,然后又冒着冬天的霜雪,露茜每天在这地方挨过两个小时,而且每天离开这儿的时候,还吻那监狱大墙。可每五六次当中只有一次,她丈夫看得见她。这是她从她父亲那儿听说的。可能连续有两次或三次都看见;也许整整一两个星期都没有看见。在机会凑巧的时候,他能够而且确实看见了她,这就足够了,而且为了有这种可能性,她可以一周七日天天等,等整整一天。
她做着这样一些事情,不觉又到了十一月。在这段时期,她父亲稳健地在那些恐怖分子中间行事。一天下午,下着小雪,她来到了她老去的那个拐角。那是一个什么狂欢的日子,又是个节日。她一路走着,看到家家户户都插着小标枪,枪尖上挑着小红帽儿;还有三色彩带;还有标语(最喜欢用的也是那三种颜色)“统一不可分割的共和国”,“不实现自由、平等、博爱毋宁死!”
那间寒酸的劈柴铺太小了,所以它的整个墙面也没有那么大的地方来很好地容纳这种标语。他请了什么人替他把标语胡乱涂上,不过那个人费了很大劲才把最后那个“死”字挤上去。在他的房顶上,他亮出了标枪和红帽子,这是作为好公民必须做的事,在窗口,他放着他的锯,上边标明是他的“小圣吉洛汀”——在那个时候,这个非常厉害的女性被普遍尊为圣徒。他的铺子关了,他没在那儿。这样露茜就感到轻松了,只剩下她静静的一个人。
但是他并未走远,因为她立刻就听到一阵骚乱和喊声一路传过来,让她满怀恐惧。过了一会儿,一群人拥到了监狱大墙旁边的拐角,在人群中间,锯木工和复仇女手拉着手。他们可能不下五百人,他们正在跳舞,就像是五千个魔鬼一般。除了他们自己唱的歌以外,没有别的音乐。他们边唱着流行的革命歌曲边跳舞,踏着一种恶狠狠的节拍,像是协同一致在咬牙切齿。男的和女的一起跳,女的和女的一起跳,男的和男的一起跳,都是胡乱碰巧凑的对儿。起初,他们还只是一阵粗鄙的红帽子和粗鄙的破衣烂衫在狂飞乱舞;可是等他们塞满了这块地方,停下来围着露茜跳的时候,他们中间升起了一个疯狂跳舞形象的阴森可怖的鬼影。他们一会儿进,一会儿退,互相拍手,互相抱头,单人旋转,相互拥抱成对旋转,一直转到很多人倒下。这些人倒下了,其他人手拉着手,都一起打转;随后圈子散了,分成两个人和四个人的小圈,他们转了又转,最后突然一起停住,然后又开始了,拍手,拥抱,又甩开,然后倒转方向转,接着全体都向另一个方向转。突然,他们又停住了,呆了一会儿,又重新打起拍子,排成路面那样宽的一行行队伍,垂着头,举起手,尖声叫着向前扑去。任何战斗也没有这样子跳舞的一半那么可怕。这是那么强烈表现的一种堕落的耍闹——本来是纯洁无瑕的东西,最后完全变成了恶作剧——一种健康的消遣,却变成了使血液狂奔,使意识迷惘,使心硬如铁的手段。这类活动之中本来明显可见的文雅优美,反而使它变得更为丑恶难看,这说明一切原本善良美好的事物,会变得多么扭曲反常。处子面对此情此景袒胸露怀,美好稚气的头脑如此疯狂错乱,纤巧美丽的玉趾在血污泥泞中轻移缓步,这些都是这个颠倒混乱时代深具特色的一点一斑。
这就是卡马尼奥拉(1)。等它过去了,只剩下露茜在锯木工的门口胆战心惊,不知所措。轻柔的雪花静悄悄地飘落下来,铺在地上,仿佛从来没有这样洁白、这样柔软。
“噢,我的父亲!”她抬起刚才暂时用手蒙着的眼睛,看到父亲就站在面前,“这么残忍恶劣的场面。”
“我知道,我亲爱的,我知道。我已经见过很多次了。别害怕,他们谁也不会伤害你。”
“我不是为我自己害怕,我的父亲。可是我一想到我丈夫,而这些人的慈悲——”
“我们很快就让他摆脱他们的慈悲了。我刚才离开的时候,他爬到了那扇窗户上,我来告诉你。这儿没有一个人看见你。你可以朝最高的那个带遮阳的屋顶吻你的手。”
“我就这样做,父亲,我把我的灵魂也随着这个吻一块儿送给他!”
“你看不见他吧,我可怜的宝贝?”
“看不见,父亲,”露茜一边吻手,一边满怀着思念之情,抽抽搭搭地说,“看不见。”
雪地里一阵脚步声。是德发日太太。“我向你致敬,女公民,”大夫说。“我向你致敬,公民。”这是顺口说出,如此而已。德发日太太过去了,像个黑影掠过雪白的道路。
“把你的胳臂给我,我亲爱的。带着高兴勇敢的神气从这里走过去,为了他。”他们这时已离开那块地方,“做得很好,这不会是徒劳无功的。夏尔明天要受审了。”
“明天!”
“没有时间好耽误了,我已经作好了准备,但是还要采取一些措施以防万一,这要等到他真正被传到法庭受审的时候才能采取。他还没得到通知,但是我知道明天就要传他受审,并且还要把他挪到附属监狱(2)去;我及时得到了消息。你不害怕吧?”
她仅仅能回答一句:“我信赖你。”
“就这样,要绝对信赖。你那种挂肚牵肠的日子就要到头了,我的宝贝;再过几个小时,他就要回到你身边来了。我已经在他周围设置了各种保护办法。我得去见劳瑞。”
他站住了。传来一阵隆隆作响的车轮声。他们俩都清楚地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一,二,三。三辆死刑囚车载着它们那吓人的负载在雪地上驶过,那积雪使车声减低了。
“我得去见劳瑞,”大夫又说了一遍,带她拐向另一条路。
这位坚贞不渝的老先生还在他的银行里;他一直没有离开那儿。为已经充公收归国有的财产:经常需要找他和他那些账簿来进行查对。凡是他能为财产所有者保住的东西,他都保住。没有谁能比他把台鲁森银行拥有的东西守得更紧,而且能更好地保持缄默了。
阴暗的天空红中透黄,还有那蒙蒙雾气从塞纳河升起,这说明黑夜来临了。他们到达银行的时候,已经差不多天黑了。那个大人物气派宏伟的府邸已经整个荒废毁损。院中一堆脏土和火灰上面,写着这样的字样:“国有财产”、“统一不可分割的共和国”、“不实现自由、平等、博爱毋宁死”。
和劳瑞先生呆在一起的那个避而不见的人——那件搭在椅子上的骑装的主人——究竟是谁呢?劳瑞先生是从怎样一个新来的人那里走出来,激动而又惊讶地把他心爱的人抱在怀里呢?他提高嗓门,扭过头去对着他刚才出来的那扇门,看来像是重复露茜那颤抖着说出的话:“挪到了附属监狱,传讯明天受审。”这话又是对谁说的呢?
本章注释
(1)
最先为18世纪一个法国人自皮埃蒙德(意大利北部)引进的一种服装。革命党人也穿这种服装,于是它又用于这些人和他们表演的歌舞,特别在行刑时,表演更加狂热。
(2)
法国革命时期巴黎裁判所附属的监狱,犯人受审前从正式监狱提至此处候审。
第六章 凯旋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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