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科波菲尔(校对)第89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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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这种情况持续得再长久一点,我想我一定会在石子路上跪下,而且十有八九会擦破膝盖,跟着还会马上让人给赶出这家人家。不过幸好暖房离开不远,说着这话,我们就到了。
暖房里一溜溜摆着很多美丽的天竺葵。我们在花前徘徊,朵拉不时停下来,称赞这一盆好,那一盆好。我也停下来对同一盆花称赞一番。朵拉一面笑着,一面孩子气地把小狗抱起来,要它闻花香。要是说我们三个并非全在仙境的话,我个人却是千真万确地身在仙境了。直到今天,一闻到天竺葵叶子的清香,就会使我产生一种亦庄亦谐的惊异之感,因为顷刻之间我就变了,这时我看到的是一顶草帽,蓝色丝带,一头鬈发,还有一只小小的黑狗,由两只纤臂搂着,背景是盛开的鲜花和光亮的叶子。
谋得斯通小姐一直在找我们俩,她在这儿找到了我们。她伸过她那令人作呕、皱纹里填满发粉的腮帮,让朵拉吻了吻,然后把朵拉的胳臂一挽,领我们去吃早餐,那样子,宛如军人出殡的行列。
因为茶是朵拉冲泡的,因此我到底喝了多少杯,已记不清。不过我清楚地记得,我坐在那儿拼命地喝茶,喝得我的全部神经系统(要是说在那两天里我还有什么神经系统的话)都僵化了。过不多久,我们就去教堂做礼拜。我们坐在一张长椅子上,谋得斯通小姐坐在我和朵拉之间。但是我只听见朵拉一个人在唱,其他会众全都销声匿迹,无影无踪。牧师发表了一篇讲道词——当然说的全是朵拉——有关那次礼拜,恐怕我所知道的,只有这些了。
我们安安静静地过了一天。没有客人,只是散了一次步,四个人一起在家里吃了一顿晚饭,晚上就看看书看看画。谋得斯通小姐面前摆着一本讲道书,两只眼睛却死死盯着我们,一直严密地监视着。啊!那天晚上吃过晚饭后,斯潘洛先生头上盖着一块小手帕,坐在我的对面,他怎么也不会想到,我已把自己想象成他的女婿,正在热烈地拥抱他呢!夜里就寝前,我向他道晚安时,他也决不会想到,在我的想象中,他已完全同意让朵拉跟我订婚,我正祈求上天赐福给他呢!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就动身离开了,因为我们的海事法庭接手了一件失事船舶救助案。在审查这个案子的过程中,需要对整个航海学有相当精确的知识,为此法官专门请了两位领港协会[5]的老专家,本着仁爱精神前来相助(我们博士公堂里的这些人,不可能懂得很多这方面的知识)。不过早餐的时候,还是朵拉泡的茶。分别时,她抱着吉卜站在台阶上,我在马车里对她脱帽告别,心中悲喜交集。
那一天,海事法庭对我来说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听审的时候,我脑子里把这个案子弄得一团糟,我只在他们摆在桌子上作为高级司法权象征的银桨上,看出刻有“朵拉”两个字。斯潘洛先生回家时,并没有带我同去(我本来妄想他也许还会把我带回去的),我觉得我好像是个水手,我的船开走了,把我丢在了一个渺无人烟的荒岛上。这种种心情,我也就不必费力作无谓的描写了。要是那个睡眼矇眬的老法庭,能够醒来,把我在那儿做的有关朵拉的白日梦,用任何一种可见的形式显现出来,那我的真情也就和盘托出了。
我并不是说,我只在那一天做这种白日梦,而是一天又一天,一周又一周,一季又一季地、无时无刻不在做着这种梦。我去了法庭,但并没有细听审理案件的情况,而是一心想着朵拉。要是案件在我眼前慢吞吞地拖得很久,有时我偶尔会想到案件的事,不过那也只有在审理婚姻案件时,一面想着朵拉,一面感到纳闷,结了婚的人,除了幸福快乐外,怎么还会有别的情况出现呢。再不就是在审理遗产案件时,我则尽想着,要是案件中的财产是遗给我的,为了朵拉我首先会立即做些什么呢。在我陷入热恋的第一个星期里,我买了四件华贵的背心——不是为我自己买的,我并不因此感到得意,这是为了朵拉——上街时,我戴着淡黄色的羔皮手套;脚上的所有鸡眼,也全是那时候打下的基础。要是我把那段时间穿的靴子拿出来,跟我的脚天生的大小作一比较,就可以表明我当时的心情,一定会令人大为感动。
虽然,由于我这般拜倒在朵拉的脚下,把自己弄成一个可怜的瘸子,可我每天还是走上好多英里,盼望能碰到她。不久,我不但在去诺伍德的那条路上,变得像那地区的邮差一样,人人都认识我,就连整个伦敦城的街道,我也走遍了。我在那几条有最大的妇女用品商店的街道上徘徊;还像个不安静的冤魂似的,在高档商品市场出没;虽然早已累得筋疲力尽,但我还是在公园里来回游荡。像这样经过很长时间,偶尔我也曾见过她一面。也许能看到她的手套在马车的窗口挥动,或者遇上她,有幸跟她,还有谋得斯通小姐,一起走上一段路,跟她说几句话。可每次过后,我心里都要难过一通,因为总觉得,我没有跟她说上一句要紧的话,或者发现她完全不知道我对她的热恋,一点也不把我放在心上。不用说,我一直巴望斯潘洛先生能再次请我去他家,可总是失望,因为他始终没有再请我。
克拉普太太一定是个眼睛很尖的女人。因为我犯单相思才几个星期,连写信给爱格妮斯时,我也只说到过斯潘洛先生家,外加一句“他家里只有一个女人”,没有勇气写得更清楚点。——我说克拉普太太一定是个眼睛很尖的人,因为,哪怕我的单相思才是初期,她就看出来了。一天晚上,我正心情低沉,她上楼来到我的房间,问我肯不肯给她一点豆蔻酊、大黄精,外加七滴丁香精合成的药水(当时我前面说过的她那种病又犯了),因为这是治她那种病的最好药物——要是我这儿没有这种东西,那给她一点白兰地也行,这是次一等的药。她还说,并不是她爱喝白兰地,而是因为这是治她那种病的次等好的药。对于第一种药,我连听都没听说过,第二种,我柜子里倒是一直都有。于是我就给了她一杯。她当着我的面,马上就喝了起来(我想,她这是免得我疑心她拿去派别的不正当用途)。
“打起精神来吧,”克拉普太太说,“看到你这副样子,我心里可不好受呢,先生。因为我自己也是个做母亲的人。”
我不太明白,她说的这件事怎么能扯到我身上,不过我还是尽量亲切地对她微笑着。
“哦,先生,”克拉普太太说,“别嫌我多嘴。我知道是怎么回事,先生。这事儿,一定跟一位小姐有关。”
“什么,克拉普太太?”我红着脸说。
“啊,哎呀呀!打起精神来,先生!”克拉普太太点着头鼓励我说,“别泄气,先生!要是她不愿对你笑,愿意对你笑的人有的是。你是一位能讨人喜欢的年轻绅士,科波福尔[6]先生,你得知道自己的价值,先生。”
克拉普太太老把我叫作科波福尔先生,第一,这无疑并不是我的姓;第二,我不由得认为,她这是把我的姓跟洗衣服的日子,胡乱地扯在一起了。
“你怎么知道这跟什么年轻小姐有关,克拉普太太?”我问道。
“科波福尔先生,”克拉普太太充满感情地说,“我自己也是个做母亲的人啊!”
有一会儿,克拉普太太只好用手捂住自己紫花布衣服的胸襟,一小口、一小口喝着当药的酒,来抵挡她那复发的病痛。过后,她终于又开口了。
“当初,你的好姨婆为你租下这套房子时,科波福尔先生,”克拉普太太说,“我就说过,这回我可有了个我能照顾的人啦。当时我说的是,‘谢天谢地!这回我可有了个我能照顾的人啦!’——你吃得太少,先生,喝得也太少了。”
“你就是根据这一点猜测的吗,克拉普太太?”我说。
“先生,”克拉普太太用一种近乎严厉的口气说,“除了你,我还给别的一些年轻绅士们浆洗衣服。一位年轻绅士也许会对自己的打扮过分关心,也许太不关心。他的头发也许梳得太勤,也许很少梳理。他穿的靴子也许太大,也许太小。这全都由这位年轻绅士的原有性格而定。不过,不管他走哪个极端,先生,总少不了有一个年轻小姐在里面作怪。”
克拉普太太那么斩钉截铁地摇着头,没有给我留下一寸阵地。
“在你之前死在这里的那个房客,”克拉普太太说,“谈起了恋爱——跟一个酒吧女招待——虽然因为喝酒,肚子大了,可他还是立刻把背心改小了。”
“克拉普太太,”我说,“求你了,千万别把和我有关的这位年轻小姐,跟酒吧女招待什么的混在一起了。”
“科波福尔先生,”克拉普太太回答说,“我决不会的,我自己也是个做母亲的人。要是我打扰了你,先生,我得请你原谅。不管在哪儿,要是不欢迎我,我是决不会去打扰的。不过你是一位年轻的绅士,科波福尔先生,我对你的劝告是,提起精神来,千万别泄气,要知道自己的价值。要是你喜欢玩点什么,先生,”克拉普太太说,“要是你能玩玩九柱戏什么的,那对你的身体一定有好处。你会发现,那可以让你换一换脑子,对你有好处。”
克拉普太太说完这番话,假装着很看重那杯白兰地似的——其实她早就喝光了——郑重其事地对我行了一个礼,便退下了。当她的身影消失在房门口的黑暗中时,我总觉得克拉普太太的忠告有点冒失。不过,同时,从另一方面来看,我当它是对聪明人说的一句话,是一种警告,以后要好好保守自己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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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英国威廉二世(1056—1100)的绰号,其人红发红脸,相貌奇丑,性情残酷,外出打猎时被暗杀身亡。
[2].德国戏剧家科策布(1761—1819)所作悲剧,原名《愤世与忏悔》,译成英文后改名《生人》。
[3].十九世纪初,英国的政权仍掌握在大地主手中,1815年国会通过“谷物法案”,不许粮食进口,造成粮价飞涨,地主受益。此法案直到1846年才得以废除。此法案当年争论极为剧烈。此外,也有人遇到不近情理的事,常以小麦价格高来辩解或解嘲。如说,“既然一斛小麦都这么贵,这事也就只好这样了”。
[4].瑞士医生、炼金家帕拉切尔苏斯(1493—1541)假想中体态苗条轻盈、生活在空气中的精灵,后常用来比喻美丽的少女。
[5].主管英国沿海浮标、灯塔及领航工作的半官方机构。
[6].此处把科波菲尔(Copperfield)误称为科波福尔(Copperful),后者可作“满满一锅”解。
第二十七章 汤米•特雷德尔
也许是由于克拉普太太的劝告,也许并没有什么更好的理由,只是克拉普太太说的九柱戏跟特雷德尔的字音有点相似[1],第二天,我想到要去看看特雷德尔。他原来说的要外出一趟的时间早就过了。他就住在坎登区兽医学院附近的一条小街上。据住在那一带的我们一个文书告诉我说,在那儿住的主要是一批绅士派头的大学生。他们常常买来活的驴子,在自己的住处拿那些四脚动物做各种实验。经过这位文书的指点,知道去这一学林的走法后,当天下午,我就出发去拜访我的这位老同学了。
我发现,那条街并不像我所希望(为特雷德尔着想)的那样让人满意。那儿的住户似乎喜欢把不管什么用不着的东西,都往街道上扔,因此弄得街道上不仅臭气冲天,污水横流,而且由于扔满烂菜叶子,狼藉不堪。这些垃圾里还不完全是烂菜叶子,因为在找门牌号码时,我还看到了一只鞋、一只压扁的汤锅、一顶黑色女帽、一把伞,它们破烂的程度各有不同。
看到这地方的一般气氛,强烈地使我想起以前跟米考伯夫妇一起居住的那些日子。我要找的那座房子,有一种难以形容的破落户的特色,从而使得它跟这条街上别的房子有所不同——虽然这些房子格式单一,像是同一个模子里出来似的,看上去跟刚学画房子的孩子胡乱画出来的一样,对于土木建筑的知识非常贫乏——这更使我想到米考伯夫妇。我刚走到门口,碰巧下午送牛奶的人也来了。门开时,看到的情况,使我更加强烈地想到米考伯夫妇。
“喂,我说,”送牛奶的人对一个非常年轻的小使女说,“我这笔小小的账有着落了吗?”
“哦,老爷说啦,他马上就想法子解决。”小使女回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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