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科波菲尔(校对)第8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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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个生人什么的,换换胃口,总能让人开心的。”佩格蒂暗示说。
“是啊,换换胃口,真让人开心。”我母亲回答说。
佩格蒂依旧一动不动地站在屋子的正中间,我母亲就又唱起歌来。我睡着了,不过睡得并不熟,还能听到声音,只是听不清她们说些什么。当我从这种难受的瞌睡中蒙蒙眬眬地醒过来时,发现佩格蒂和我母亲两人都在一面哭,一面说话。
“不应该找这样一个人,要是能让科波菲尔先生说的话,他也不会喜欢的。”佩格蒂说,“这是我说的,我就是这么说!”
“哎呀!”我母亲叫了起来,“你要把我给逼疯了!有哪个女孩像我一样受自己用人的气的!我为什么要亏待自己,把自己叫作女孩呢?难道我没结过婚吗,佩格蒂?”
“上帝知道你结过婚,太太。”佩格蒂回答说。
“那你怎么敢——”我母亲说,“你知道,我的意思不是说你怎么敢,佩格蒂,而是说你怎么忍心——把我弄得这样难受,对我说出这样让人伤心的话来;你很清楚,出了这房间,我连半个可以求助的朋友都没有了啊!”
“正是因为这样,”佩格蒂回答说,“所以说更加不行。不!不行!不行!怎么也不行!不行!”我觉得,佩格蒂准会扔了那烛台,她说话时,那么使劲地用它来加强语气。
“你怎么能这样夸大其词,”我母亲说,哭得比先前更厉害了,“说话这样不讲道理!我已经对你说过许多遍了,佩格蒂,我们一点也没有超出最普通的一般交际,你太狠心了,你怎么还老是这么说,好像全都已经成为定局,全都安排停当了呢!你谈到爱慕的事。这我有什么呢?要是有人犯傻,硬要滥用自己的感情,这能怪我吗?我问你,我有什么办法?难道你希望我削光头、涂黑脸,或者是用火烧、水烫等等办法来把自己弄丑吗?我敢说,你希望我那么做,佩格蒂。我敢说,你很高兴我那么做。”
我觉得,佩格蒂听了这番冤枉她的话,伤心极了。
“我的宝贝孩子,”我母亲走到我坐的扶手椅前,搂住我喊着说,“我的小大卫!这还不是对我暗示,说我对我的小宝贝缺少爱心,说我不疼爱这个最可爱的小家伙吗!”
“从来没有人暗示过这样的事情。”佩格蒂说。
“你就是那么暗示的,佩格蒂!”我母亲回答说,“你自己明白,你那么暗示了。你说的话的意思,除此之外,还会有别的意思吗?你太损人了,你跟我一样清楚,完全为了这孩子,上一季我连把新阳伞也舍不得买,虽说那把绿色的旧伞整个边都磨破了,穗子也全都不成样子了。这你都知道,佩格蒂,你不能否认。”接着,她温柔亲切地转向我,把自己的脸贴到我的脸上,说,“我是个坏妈妈吗,大卫?我是个讨厌、狠心又自私的坏妈妈吗?说呀,说我是这样一个妈妈,我的孩子。你说‘是’吧,宝贝,那样佩格蒂就会疼你了,那样她就会比我更多地爱你了。大卫,我一点也不爱你,是不是?”
说到这儿,我们三人全都哭了。我觉得,我是其中哭得最响的一个,不过我相信,我们的哭全都发自内心。我自己就感到伤心极了,恐怕在非常激动时,还骂过佩格蒂“畜生”。我记得,那个忠厚老实人听到我这样骂她,万分痛苦,当时,她的纽扣一定全都一粒不剩了。因为她跟我母亲和好后,又跪在扶手椅旁,跟我和好,于是她的那些纽扣便像排枪似的,纷纷绷飞了。
我们上床睡觉了,但心里仍非常难过。我不断被抽噎惊醒,很久都没能睡熟。当一次非常剧烈的抽噎把我惊醒从床上坐起时,我发现我母亲正坐在被子上,俯在我身上。后来她就抱着我,我才在她怀中睡着,睡得很熟。
我再次见到那个男人,是在接下去的一个星期天,还是过了很久,我已经记不清了。我从来不敢自夸自己擅长于记日子。不过我又看到他来到教堂里,然后跟我们一起步行回家。这一次,他还进了我们家,看了摆在我们家小客厅窗口上一盆极好的天竺葵。我觉得他并不怎么在意那盆花,可是在临走之前,他要求我母亲送他一朵花,她请他自己选摘一朵,但他不肯那么做——我不懂这是为什么——所以我母亲便采了一朵,交到他的手中。他说他要跟这朵花永远、永远不再分离。我当时想,他一定是个十足的傻瓜,连这花儿一两天就会凋谢都不知道。
晚上的时候,佩格蒂不像先前那样常和我们在一起了。我母亲事事对她言听计从——我觉得比以前更听了——我们三人本是很要好的朋友,不过跟以前相比,还是有了不同,我们之间不再像先前那样融洽愉快了。有时候我猜想,也许佩格蒂反对我母亲穿衣柜里那些漂亮衣服,或者是反对她老往那个邻居家跑。不过,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找不出能使自己满意的答案。
渐渐地,我对那个长有黑胡子的男人也看惯了,不过我并没有比刚见到他时喜欢他,对他仍抱有同样不安的妒忌心。我对他的憎恶,完全出于一种儿童的本能,而且总认为,我母亲有佩格蒂和我拥有已经足够了,不再需要别人的任何帮助,除此之外,即使我还有什么理由的话,也决不会是我年纪大一点时所能发现的那种理由。当时我根本就没有那种想法,类似的想法也没有。要说的话,我也只能零零星星地看到一些事。至于要把这些零零星星的事联在一起,织成一张网,把什么人网罗其中,那是我还没法做到的。
一个秋天的早晨,我和母亲正在前面的花园中,这时谋得斯通先生——现在我已知道他叫这名字——骑着马来了。他见了我母亲便勒住马,向她问了好,并说他要去洛斯托夫特看几个朋友,他们那儿有一条游艇。他满面春风地向我母亲提议,说要是我想要骑马的话,可以坐在他前面的马鞍子上,把我带了去。
那天天气非常晴朗舒适,就连那匹马,自己也像很喜欢让人骑似的,它站在花园的门口,又是喷鼻,又是刨蹄,引得我也非常想去了。于是我母亲便打发我上楼去,让佩格蒂把我打扮一番。这时谋得斯通先生便翻身下马,把马缰拢在胳臂上,在蔷薇围篱外慢步来回走着,我母亲则在围篱里边陪着他走来走去。我记得,佩格蒂和我从小窗子里往外偷偷看着他们。还记得,他们俩一边溜达,一边仿佛非常仔细地在察看他们之间的那些蔷薇。这时,佩格蒂原来那天使般的脾气,突然变得粗暴起来,猛地使劲梳我的头发,还梳错了方向。
谋得斯通先生和我不久就出发了,沿着大路旁的青草地,骑马一路小跑前去。谋得斯通先生毫不费劲地用一只胳臂搂着我;我认为,我往常并不是一个好动的孩子,可是那一天,我没能定下心来乖乖地坐在他的前面,而是不时地转过头去朝上看他的脸。他有着那种浅浅的黑眼睛——我很想找到一个合适的字眼,来说明那种看上去没有深度的眼睛——当它出神的时候,似乎由于某种光线特殊的关系,变成了斜眼,有时看上去仿佛像整个五官都不端正似的。我偷着朝他看了好几次,一看到他的这种样子,就产生一种畏怯的心情,而且心里纳闷,他想得这么出神,不知到底在想些什么。他的头发和胡子,现在从近处看,比我原先认为的更黑更浓。他的脸的下部成方形,他那每天都刮得光光的浓黑胡子的碴儿,使我想起大约半年前来我们附近展览的蜡像,以及他那两道整齐的眉毛,还有他那白色、黑色、棕色的肤色——他那该死的肤色,一想起他来,就要骂他该死的!——使我觉得,虽说我对他存有疑虑,他还是个很英俊的人。我相信,我那可怜可爱的母亲,也是这样想的。
我们来到海滨的一家旅馆,那儿有两位先生正在一个房间里抽雪茄烟。他们两人都躺在椅子上,每人至少占了四张椅子;他们都穿着宽大的粗呢短大衣。在房间的一个角落里,放着一堆外套和海员斗篷,还有一面旗子,全都捆在一起。
看到我们进去,他们两人都懒洋洋地翻身站了起来,并且说道:“哦,谋得斯通!我们还以为你死了呢!”
“还没有呢!”谋得斯通先生回答说。
“这小家伙是谁呀?”两人中有一个拉住我问道。
“这是大卫。”谋得斯通先生回答说。
“姓什么?”那人问,“是大卫·琼斯?”
“不,是大卫·科波菲尔。”谋得斯通先生说。
“什么!是那个迷人的科波菲尔太太的小累赘?”有一位先生叫了起来,“那个标致的小寡妇的?”
“昆宁,”谋得斯通先生说,“请你说话留点神。有人的耳朵可尖呢!”
“谁呀?”那位先生笑着问道。
我赶快抬起头来看,急于想知道是谁。
“不过是谢菲尔德的布鲁克斯[4]罢了。”
听说不过是谢菲尔德的布鲁克斯,我也就放心了,因为开始时,我还真以为说的是我呢。
谢菲尔德的布鲁克斯这个人,似乎很有让人可笑的地方,因为当时一提到他,那两位先生就都纵声大笑起来,谋得斯通先生也非常开心。笑过一阵之后,叫作昆宁的那位先生问道:
“对正在进行的这桩买卖,谢菲尔德的布鲁克斯的意见怎么样?”
“哦,我想眼下布鲁克斯对这件事懂得还不多,”谋得斯通先生回答说,“不过,总的说来,我认为,他对这件事是不大赞成的。”
说到这里,大家又笑了起来。跟着昆宁先生说,他要按铃叫人送雪利酒来为布鲁克斯干杯。他这么做了,当酒送来后,他要我也就着饼干喝一点;在我喝酒之前,他还要我站起来说,“为布鲁克斯的失败干杯!”这一祝酒词引得大家一阵喝彩和纵声大笑,使得我也跟着笑了起来。我这一笑,他们笑得更加厉害了。总之,我们全都非常开心。
这以后,我们就到海滨的悬崖上散步,在草地上闲坐,以及用望远镜看远处的景物——可是当望远镜放到我的眼前时,我却什么也没看见,但我假装说看见了——后来我们就回到旅馆吃午饭。我们在外面的时候,那两位先生一刻不停地抽烟——我心里想,从他们那粗呢外套上的气味来看,打从这两件衣服从裁缝铺里拿回来穿上起,他们一定就不断地抽烟了。我还不该忘记,那天我们还去乘了游艇。在游艇上,他们三人全都下到船舱,在那儿忙着摆弄一些文件。我从敞开的天窗往下看,只见他们一个个都很卖力地在工作。
在这段时间里,他们把我交给一个很和蔼的人照顾,那人的脑袋很大,满头红发,头上戴一顶闪光的小帽子,身上穿着一件斜纹布衬衣或背心,胸前用大写字母印着“云雀”两个大字。我原以为这是他的名字,因为他住在船上,没有街门,没地方挂姓名牌,所以他就把名字标在衣服上。但是当我叫他云雀先生时,他却说,这是那条船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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