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科波菲尔(校对)第45部分在线阅读

字体大小: | | 上一章 / 章节目录 / 下一章 / 返回书籍页面 / 当前阅读进度45/196

“特洛伍德小姐就住在这儿,”那年轻女人说,“这会儿你已知道;我就只能说这么多了。”说完就匆忙走进屋去,好像要推卸带我来的责任似的。留下我独自一人站在花园的栅栏门旁,忧郁不安地从门上朝小客厅的窗子里张望。只见纱布的窗帘半开半掩,窗台上安有一个绿色小圆屏或者扇子,还有一张小桌子和一把大椅子,这使我想到,这会儿我姨婆也许正在那儿凛然端坐呢。
当时我的鞋子已经破烂不堪。鞋底已一片片脱落,鞋帮的皮也已多处破裂,失去了鞋的样子。我的帽子(也被用作我的睡帽)也已压得又扁又皱,就连垃圾堆上没柄的破汤锅,跟它相比也不用自惭不如了。我的衬衣和裤子上,全是汗渍、水迹,沾满草茎和肯特郡的泥土(我就睡在它上面),而且也撕破了。现在我这副模样站在姨婆的花园门口,园里的鸟儿也许都要让我给吓飞了。我的头发,打从离开伦敦那天起,就没有碰过梳子和刷子。我的脸、我的脖子和我的手,由于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风吹日晒,现在已烤成紫褐色。我从头到脚,沾满白垩和尘土,好像刚从石灰窑里出来似的。就这样一副狼狈相,而且对此还有着强烈的自知之明,我等着把我自己介绍给我那位令人生畏的姨婆,等着她对我的初步印象。
过了一会儿,小客厅的窗子那儿仍旧静悄悄的,因而我断定,我姨婆并没在那儿。于是我便抬头往小客厅上面的那个窗子看去。只见那儿有一位和蔼可亲的先生,面色红润,满头白发。他闭上一只眼睛,做了个怪相,朝我点了几下头,又摇了几下头,然后笑了笑,走开了。
在这以前,我的心绪本来就够乱的了,看了他这种意外的举动,我更加不安了。我正想偷偷溜开,先考虑一下怎么办再说。这时从屋子里走出来一位女士,帽子上扎着一条手帕,手上戴着一副园丁的手套,身上围了个收税人的围裙似的园丁工具袋,手上拿着一把大刀子。我一看就知道,这一定是贝特西小姐。因为她从屋子里昂首阔步走出来的样子,跟我可怜的母亲常对我说的她昂首阔步走进布兰德斯通我们家鸦巢的花园时一模一样。
“去!”贝特西小姐说着,摇着头,还用手中的刀子做出一个砍劈的样子,“走开!这儿不许小孩进来!”
我提心吊胆地看着她,只见她走到园子的一个角落里,俯下身子在那儿挖掘什么小根子。这时,我虽然一点勇气都没有了,但是我有着不顾一切的决心,于是便悄悄走进园子,站在她身边,用手指碰了碰她。
“对不起,小姐。”我开口说。
她吃了一惊,抬起了头。
“对不起,姨婆!”
“啊?”贝特西小姐惊叫了起来,我从来没有听到过类似这样的惊叫声。
“对不起,姨婆,我是你的侄孙儿。”
“哎呀,我的天!”姨婆说,一下子坐在花园的小径上。
“我是大卫·科波菲尔,住在萨福克的布兰德斯通——我出生那天,你去过那儿,见过我的好妈妈。我妈妈去世以后,我的日子过得很苦。没有人关心我,什么都不管我,还逼我独自谋生,要我干不该我干的活儿。所以我就逃到你这儿来了。我刚一上路,便让人给抢了,我是一路走来的,打从出发那天起,我就没在床上睡过觉。”说到这里,我的自制力一下子完全失去了。我用手朝自己指了指,要姨婆看看我褴褛的样子,证明我确实吃了不少苦头,接着便伤心地大哭起来。我相信,这场哭已在我心中憋了整整一个星期了。
我说这番话的时候,我姨婆的脸上,除了惊讶,什么表情都不见了。她一直坐在石子铺的小径上,两眼直愣愣地盯着我。一见我开始放声大哭起来,她便急忙站起身子,揪住我的衣领,把我带进了小客厅。她到了那儿后,做的第一件事,是打开一个高柜子的锁,拿出好几个瓶子,把瓶子里的东西各往我嘴里倒了一些。我想,这些瓶子她一定是随便拿的,因为她倒进我嘴里的东西,我尝出有茴香水、鳀鱼酱、色拉调料。她给我服了这些补精益神的东西后,见我还是歇斯底里的哭个不停,就把我放在沙发上,在我的头下垫了一条披巾,她头上的手帕则给我垫了脚,为的是免得我把沙发套弄脏。然后她自己就坐到我上面提到过的绿色团扇或小圆屏的后面,因此我就看不到她的脸了,只听到她过一会便叫一声“我的天哪!”就像是放致哀礼炮或分炮[8]似的。
过了一会,她摇了摇铃。“珍妮特,”当她的女仆进来时,我的姨婆说,“上楼去,给我禀告狄克先生,说我有事想跟他谈一谈。”
珍妮特见我直挺挺地躺在沙发上(我生怕动起来会让我姨婆不高兴),显得有点吃惊,不过她还是执行她的使命去了。我的姨婆背着双手,在小客厅里来回踱着,直到从楼上窗口冲我挤眼的那位先生笑着走了进来,她才停下脚步。
“狄克先生,”我姨婆说,“别傻里傻气的了,你只要愿意,比谁都有见识。这我们都知道。所以不管怎么样,你都别犯傻了。”
那位先生的神情立即变得严肃起来,他朝我打量着。看他那表情我心里想,好像是求我别说出他在窗口的样子。
“狄克先生,”我姨婆说,“你听说我对你提起过大卫·科波菲尔吧?行了,别装作你记性不好,因为你我对这都很清楚。”
“大卫·科波菲尔?”狄克先生说,我看他那样子,对这好像不太记得,“大卫·科波菲尔?啊,没错,是的。大卫,我当然记得。”
“行啦,”我姨婆说,“这就是他的孩子,他的儿子。要不是这孩子也像他的母亲,就十分像他的父亲了。”
“他的儿子?”狄克先生说,“大卫的儿子?真的!”
“对,”我姨婆接着说,“他还干了件相当出色的事。他是逃到这儿来的。啊!要是他姐姐,贝特西·特洛伍德,就决不会干出这样的事来。”我姨婆坚定地摇摇头,对那个未出世的女孩的品格、行为,充满信心。
“啊!你认为她不会逃跑?”狄克先生说。
“啊呀,你这人真是的!”我姨婆厉声地叫了起来,“你瞎说些什么呀!我还不知道她不会吗?她一定会跟我这个监护人生活在一起,我们俩彼此一定相处得很好。请问,如果是她的姐姐贝特西·特洛伍德,她会从哪儿逃跑?又会跑到哪儿去呢?”
“没有去处。”狄克先生说。
“那就行了,”我姨婆听他这样回答,口气缓和了下来,“狄克,你原本看问题很尖锐,像外科医生的手术刀似的,怎么又装作心不在焉,发起傻来了呢?瞧,你已经看到小大卫·科波菲尔就在你的面前了。我要问你的问题是,我该拿他怎么办?”
“你该拿他怎么办呢?”狄克先生搔着头皮,有气无力地说,“噢!该拿他怎么办呢?”
“对,”我姨婆表情严肃地举起一个食指,说,“喂!我要你给我出个好主意。”
“啊,我要是你的话,”狄克先生一面考虑,一面茫然地看着我,说,“我一定——”他注视着我,好像突然灵机一动,想出了一个主意,便轻松地接着说,“我一定先让他洗个澡!”
“珍妮特,”我姨婆暗暗得意(当时我并不懂为什么),转过身来叫道,“狄克先生给我们指明道路了。烧洗澡水!”
虽然我用心细听着他们的这番谈话,但是在对话进行中,我也禁不住对我姨婆、狄克先生和珍妮特观察了一番,同时也完成了对房间里的情况做进一步的审视。
我姨婆是一个高高的、面色严厉的女人,但是绝不难看。她的面容、她的声音以及她的步态和举止里,都有着一种刚强不屈的神情,难怪像我母亲那样温顺的人对她会有那样的印象。不过她的面貌虽然严峻凛然,五官倒也颇为端正。我特别注意到,她的眼睛灵活明亮,炯炯有神。她的头发已经花白,朴朴实实对半分开,上面戴着一顶我想是叫作“头巾式女帽”的帽子——我的意思是说,这种帽子当时比现在流行得多,它两边各有帽翼,用带子系在下巴下面。她的衣服是淡紫色的,非常整洁,但是做得很简朴,好像她尽量要求轻便,少受拘束。我记得,当时我认为她的衣服式样十分像骑马服,不过把多余的下摆给剪掉了。她在腰上挂了一只男式金表(我这是根据它的大小和式样看出来的),还带有跟它相配的链子和坠子。脖子上围着一条颇像衬衫领口的领子,手腕上还有着衬衫袖口似的东西。
至于狄克先生,我已经说过,面色红润,满头白发。我这么一说,本是可以概括他的全貌了,不过他的头老是奇怪地耷拉着——这并不是年纪大的关系;他的这一模样,让我想起萨伦学校的学生挨打以后的样子——而且他那双灰色的眼睛又大又凸出,里面还含有一种奇怪的水汪汪的亮光。这一切,再加上他那副呆头呆脑的样子,对我姨婆的驯服态度,以及受到她夸奖时那副孩子般的高兴劲儿,都使我疑心,他这个人,精神可能有些不太正常。可是他要是真的精神不正常,怎么又会到我姨婆这儿来的呢,这真让我十分迷惑不解。他的穿着打扮,跟一般的绅士一样,上身是宽大的灰色晨衣和背心,下身是白色长裤;表放在裤子的表袋里,钱放在衣服的口袋里;他老把钱弄得喀啦喀啦作响,好像自己有钱很神气似的。
珍妮特是个漂亮的花季少女,大约十九岁或二十岁,十分整洁。虽然当时我并未对她做进一步的观察,但我得在这儿提一下我后来的发现。原来我姨婆接连雇用过不少女孩,她就是其中之一。姨婆的用意,分明是要把她们教育成跟男人断绝关系,可结果,她们总是以嫁给面包师来实践不嫁人的誓言。
小客厅里也收拾得跟珍妮特和我姨婆一样整洁。刚才我放下笔来想了想当时的情景。从海上吹来的风,带着花香,又吹进了房间。我又看到了擦得雪亮的老式家具,看到了在凸肚窗里绿团扇旁我姨婆神圣不可侵犯的椅子和桌子,看到了盖着覆毯[9]的地毯,看到了那只猫,用以防止烫手的锅柄裹布,两只金丝雀,古瓷,装满干玫瑰花瓣的酒钵,摆着各种瓶瓶罐罐的高橱;同时,我还看见了我自己,浑身尘土,躺在沙发上,观察着一切,跟这儿的所有东西都显得极不调和。
珍妮特给我做洗澡的准备去了。这时,我姨婆突然使我大吃一惊,她有一会儿工夫,突然气得全身发僵,几乎都喊不出声音来了,她叫道:“珍妮特,驴子!”
珍妮特听到这一声喊,就像房子着火似的,急忙从台阶那儿跑上来,往外冲到屋前的那一小块草地上,原来草地上竟大胆闯进来两头驮着两个女人的驴子。她把这两头驴子赶了出去。这时,我姨婆也冲出屋外,抓住了另外一头驮着一个小孩的驴子的缰绳,让驴子转过身去,把它拉出这个神圣的地方。同时还给那个倒霉的赶驴孩子扇了几个耳光,因为他竟敢亵渎这片神圣的土地。
一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我姨婆是否拥有这片草地的法定通行权。不过她自己心里认定她有这个权利。有或没有,对她来说,反正都是一样的。她一生认为最无法无天的行为,要不断给予惩罚的,就是驴子践踏这片圣洁的草地。不管她正在做着什么事,也不管她正在跟别人兴致勃勃地谈着什么,只要一出现驴子,她的思路马上就会改变,她就会立刻朝它扑过去。她把水罐、喷壶都装满水,藏在秘密的地方,准备随时用来浇淋前来侵犯的孩子。门后还藏有棍子,随时准备出击,战事不断发生。也许,那些赶驴子的孩子觉得这好玩,很刺激,也许是那些更聪明的驴子懂得这是怎么一回事,出于它们倔强的天性,偏偏爱走这条路。我只知道,在洗澡水烧好之前,就有过三次警报,以最后一次最危急。我看见我姨婆单枪匹马地跟一个十五岁的浅棕色头发男孩交起手来。当她抓住他的头往栅栏门上撞时,那孩子好像没闹明白这是怎么回事。这场插曲,让我觉得特别可笑。因为当时我姨婆正用大匙子在给我喂汤(我已经使她完全相信,我确实一直在挨饿,所以一开始只能给我吃少量的东西),我张开嘴正要接她喂我的那匙汤时,她突然把匙子放回盆子,大叫一声:“珍妮特,驴子!”便冲出去发起进攻了。
这个澡洗得舒服极了。由于我几天来都睡在田野里,这时开始感到四肢剧痛难当,而且我的身子又那么疲乏和虚弱,要想连续五分钟不合眼都办不到了。洗完澡,她们(我指的是我姨婆和珍妮特)给我穿上了狄克先生的衬衣和裤子,又用两三条大披巾把我裹了起来。我被裹成像个什么,我现在说不上来,当时只觉得全身很热,而且又累又困,很快便在沙发上睡着了。

< 章节目录 >   < 上一章 >   当前阅读进度45/196   < 下一章 >   < 返回书籍页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