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科波菲尔(校对)第157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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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他的这一主张,我格外赞成,因为我对她上次的来信,相当不重视,这会儿责备起自己来了。像我前面提到过的那样,当时接到她那封信时,我曾想了很多,但是我正全神贯注在忙自己的事,而且我对这家人已有经验,又没有再听到他们更多的消息,所以就渐渐地把这事撇下了。我倒也经常会想到米考伯一家,但主要是猜测他们在坎特伯雷又创下了什么“金钱债务”,再不就是回忆回忆,米考伯先生做了乌利亚·希普的文书后,见了我那副羞羞答答、畏畏缩缩的样子。
不管怎么样,当时我还是以我们两人的名义,给米考伯太太写了一封安慰她的信,我们两人都在信上签了名。当我们步行进城去寄信时,特雷德尔又和我讨论了很久,还作了种种推测,这我就不在这儿重叙了。那天下午,我们又邀请我姨婆参加了我们的讨论;不过我们得出唯一的结论是:我们必须准时赴米考伯先生的约会。
虽然我们比指定的时间早一刻钟就来到约定的地点,却发现米考伯先生已经在那儿了。他正抱着双臂,在墙的对面站着,脸上带着伤感的神情,看着墙头的尖铁,好像这些尖铁是在他少年时代曾为他遮阳的交错的树枝似的。
当我们招呼他时,他的举止显得更加有点手足无措,更加有点不如往日的文雅。为了作这趟旅行,他脱去了那套法学界的黑衣服,穿上了那件旧外套和紧身裤,但是已不太有往日的那种风度。在我们跟他谈话期间,他才逐渐地恢复了旧日的神情;不过他的单片眼镜好像仍挂得不太自在。他的衬衣领子虽然仍是往日那种大尺寸,但是有些下垂,不再笔挺了。
“先生们,”寒暄之后,米考伯先生说,“你们是我患难中的朋友,所以是真正的朋友。请允许我向当今的科波菲尔太太,未来的特雷德尔太太——我这样说,是假定我的朋友特雷德尔先生,尚未和他的意中人缔结婚姻,同甘共苦——致以衷心的问候。”
我们谢过了他的问候,也作了相应的回答。接着他要我们注意那堵高墙,开始说道:“先生们,我向你们保证,”这时,我冒昧对他这种礼节性的称呼,提出反对意见,请他照从前那样跟我们说话。
“我亲爱的科波菲尔,”他紧握住我的手,回答说,“你的热诚真挚,使我深为感动。对一个一度叫作人的庙堂残迹——要是允许我这样说我自己的话——给予这样的接待,表明你那颗心是我们共有的天性中的一种光荣。我刚才正要说的是,我现在又看到我度过一生中最幸福时光的宁静处所了。”
“我相信,这是全仗米考伯太太营造出来的,”我说,“希望她一切都好吧?”
“谢谢,”听我这么一说,米考伯先生脸色变阴沉了,回答说,“她只是还过得去。”接着,他忧伤地点着头,说,“这就是那座王座法院监狱!在这儿,多年来第一次,没有人来公布压得我喘不过气来的债务,听不到天天叫嚷着在过道里拒不退去的索债声;在这儿,门上没有任何门环可供债主猛烈敲击;在这儿,用不着给当事人送传票,继续拘留状只要在门口投递!先生们,”米考伯先生说,“在这儿,当砖墙顶上那些尖铁在散步场的沙砾上投下阴影时,我曾看着我的孩子们避开暗处,从那些图案交叉错综的网影中穿过。那儿的每一块石头,我都非常熟悉。我想,要是我禁不住露出念旧之情,你们一定知道该怎么原谅我的。”
“打那以后,我们在世路上都有了进展了,米考伯先生。”我说。
“科波菲尔先生,”米考伯先生悲愤地回答说,“当我寄身在这个隐蔽所里时,我可以昂首向人;要是有人冒犯了我,我可以饱以老拳。可是现在,我跟我的同胞的关系,已经不再是以前那样体面光彩了!”
米考伯先生垂头丧气地从监狱方向转过头来,一边挽住我伸给他的胳臂,另一边挽住特雷德尔伸给他的胳臂,就这样夹在我们中间,朝前走着。
“在通向坟墓的路上,”米考伯先生恋恋不舍地回头看着,说,“有一些界标,要不是因为有渎神明,一个人是决不想跨过界标的[3]。在我坎坷的一生中,王座法院监狱就是这样一个界标。”
“哦,你精神不太好啊,米考伯先生!”特雷德尔说。
“是这样,先生。”米考伯先生插嘴说。
“我希望,”特雷德尔接着说,“这不是因为你对法律抱有恶感了吧——因为你知道,我本人也是个律师啊。”
米考伯先生没有回答一个字。
“我们那位朋友希普好吗,米考伯先生?”大家沉默了一会后,我问道。
“我亲爱的科波菲尔,”米考伯先生突然变得非常激动,脸色都白了,回答说,“如果你把我的这位雇主当作你的朋友来问候,我为此感到遗憾;要是你把他当作我的朋友来问候,我为之冷笑。不管你拿他以什么身份来问候我的雇主,对不起,我并不是要得罪你,我的回答只有这么一句话:不管他的健康怎样,他都像只狡猾的狐狸,且不说他像个凶残的魔鬼。请允许我,以我私人的身份,谢绝再谈论这个主儿,因为他对我鞭抽棍打,在我的职业地位方面,把我赶到绝望的最边缘了。”
我为无意中提到这个话题,惹得他这样激动表示歉意。“为了避免重犯这种错误,”我说,“那么我可否问一声,我的老朋友威克菲尔先生和威克菲尔小姐怎么样?”
“威克菲尔小姐,”米考伯先生说,他的脸都红了,“是个典范,是个光辉的榜样,永远是这样。我亲爱的科波菲尔,她是一个悲惨生命中的唯一亮点。我敬仰这位年轻小姐,赞赏她的品格,我因了她的仁爱、真诚和善良,对她充满崇敬!——带我,”米考伯先生说道,“到哪个拐角处待一会吧。因为,说实话,在我眼下这种心情下,这我受不了。”
我们推推拥拥地把他带到一条狭小的街道上。他掏出口袋里的小手帕,背向着墙站在那儿。如果我也像特雷德尔那样神情严肃地看着他,他一定会觉得,我们这样的同伴,决不可能让他振奋起来。
“我是命该如此,”米考伯先生说着,毫不掩饰地呜呜咽咽哭了起来,不过即便如此,仍然隐约地有着往日那种做什么事都要装斯文的样子,“我是命该如此,先生们,我们天性中美好的感情,到了我身上就成了丢人现眼的事了。我对威克菲尔小姐的崇敬,是穿进我心头齐发的万箭。请你们最好还是撇下我,把我当作一个浪子,随我在世上流浪吧。蛀虫会以飞快的速度把我的事儿给安排妥帖的。”
我们没有理会他的这种祈求,一直站在他身旁,末了他收起自己的小手帕,把衬衣领子往上拎了拎,把帽子歪戴在一边,嘴里哼起小调来,为的是要瞒过附近也许在注意他的人。这时我提议——我怕我们要是没看住他,他会出什么意外——要是他肯乘车去海盖特,我会十分高兴地把他介绍给我姨婆,而且那儿有供他住宿的地方。
“你可以为我们调制一杯你拿手的潘趣酒,米考伯先生,”我说,“那样你就会忘掉心头的一切不快,尽想些比较愉快的事了。”
“再不,要是把心里话跟朋友们说说,心里可以更舒畅些,那就跟我们说说吧,米考伯先生。”特雷德尔小心地试探着说。
“先生们,”米考伯先生说,“你们想要我怎样就怎样吧!我是海面上的一根禾草,任由大象往四面八方冲打——对不起,我应该说大浪。”
我们又胳臂挽着胳臂继续朝前走去,走到公共马车站,发现马车刚要出发,于是我们就上了车,一路平安地到达海盖特。我心里感到很不安,一时没了主意,不知道最好该说点什么,做点什么——特雷德尔显然也跟我一样。米考伯先生大部分时间都陷入深深的忧郁之中,只是偶尔想表示轻松一下,随口哼起一支小调的尾声来。但是,他那故意把帽子歪戴一边,把衬衣领子拎到齐眼高的模样,只能使他那重又陷入深深的忧郁,更加显眼。
因为朵拉身体不适,我们没有去我家,而是去了我姨婆家。我姨婆一经通报就出来了,亲切热情地欢迎米考伯先生的到来。米考伯先生吻了她的手后,就退到窗前,从口袋中掏出手帕,跟自己作了一番内心的搏斗。
狄克先生正在家里。他生来就极其同情任何一个心情似乎不好的人,这种人他很快就能发现,因此他在五分钟内,至少跟米考伯先生握了六次手。对于身处困境的米考伯先生来说,一个陌生人对他如此热情,当然就使他感动万分了。因此,每一次握手时,他都只能说:“我亲爱的先生,你太使我感激了!”狄克先生听了这话大为满意,于是就再一次握手,而且比先前握得更有劲。
“这位先生的友情,”米考伯先生对我姨婆说,“特洛伍德小姐,如果你允许我从我们粗野的国民运动项目[4]中选一个词来形容的话——把我给‘击倒’了。对一个在困惑不解和忐忑不安的多种重负下挣扎的人,这样的接待真让人担受不起,这是我敢向你保证的。”
“我这位朋友狄克先生,”我姨婆得意地回答说,“可不是个寻常人呢。”
“对此我深信不疑,”米考伯先生说,“我亲爱的先生,”——因为狄克先生又跟他握起手来了——“我深深感受到你的热烈情谊!”
“你心里觉得怎么样?”狄克先生带着担心的神情问道。
“没什么,我亲爱的先生。”米考伯先生叹了一口气,回答说。
“你得打起精神来,”狄克先生说,“尽可能使自己舒坦一点。”
这几句关心友好的话,同时又发现狄克先生的手再次跟他握在一起,使米考伯先生感动万分。“在人生变幻无常的景象中,”他说道,“我偶尔也有幸遇到过沙漠中的绿洲,可从来没有遇到过像现在这样草木茏茏、泉水汩汩的绿洲啊!”
要是在别的时候,我听了这话也许会觉得有趣,可是这时我们都感到局促不安。我看出米考伯先生一直犹豫不决,摇摆于显然有话要说和尽力克制不说之间,这使我焦急得全身发热。特雷德尔坐在他那张椅子的边上,两眼瞪得大大的,头发显然比往常竖得更直,时而看着地面,时而看着米考伯先生,丝毫没有想说句话的意思。至于我姨婆,显然我看到她把自己最敏锐的观察力,都集中在她的新客人身上,但比我们两个更能实际运用自己的才智;因为她一直跟米考伯先生交谈,不管他愿不愿意,使得他非说话不可。
“你是我外孙很老的朋友了,米考伯先生,”我姨婆说,“我要是有幸早跟你会面就好了。”
“特洛伍德小姐,”米考伯先生回答说,“我也希望有幸能早跟你认识就好了。我以前并不总是像你现在看到的这副倒霉样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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