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科波菲尔(校对)第10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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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汉姆”原文为“Ham”,英国未受教育的人往往不发“H”音,此处佩格蒂把“Ham”说成“Am”,成了“be”变来的“am”了,所以说它“像是英语语法的一小部分了”。
第三章 生活有了变化
脚夫的这匹马,我想是世界上最懒的马了。它一直耷拉着脑袋,拖着沉重的脚步往前蹭着,仿佛它喜欢让那些收包裹的人久久等着似的[1]。我真的有一种幻觉,有时候仿佛听到它为这一念头发出轻轻的暗笑声,但是脚夫却说,它只是患了咳嗽病了。
脚夫也像他的马一样,一路上也一直耷拉着脑袋,他在赶车时,总是昏昏欲睡地朝前弓着身子,两条胳臂分别放在两个膝盖上。我刚才说他“赶车”,其实我觉得,这辆车即使没有他,也照样到得了亚茅斯,因为马本身就会做到这一切。至于谈话,他根本就没有这个念头,他只会吹口哨。
佩格蒂的膝盖上搁着一篮点心,即使乘这同一辆车去伦敦,这一篮点心也够我们吃的了。一路上我们吃得很多,也睡得很多。佩格蒂总是把自己的下颏搁在篮柄上睡去,她一直抓住篮子,从不放手。她打鼾打得厉害极了,要不是我亲耳听到,简直不能相信,一个女子竟会有这么大的鼾声。
我们往小路上拐了好几次,为了把一副床架送交一家酒馆,又花了很长时间,另外还去了几个地方,闹得我都厌烦透了;后来终于看到亚茅斯了,我才又高兴起来。当我往河[2]对岸那一大片平整单调的荒滩望去时,我觉得这地方看样子相当潮湿、松软;而且我不禁感到奇怪,要是世界真像我的地理书上说的那么圆,那为什么这地方到处都这么平呢。不过我想,也许亚茅斯正坐落在两极中的一极吧;这样就可以解释通了。
我们走得更近一点了,看到四周的景物全都形成一条直线似的,低低地平摊在天空下。这时我对佩格蒂表示,要是有一座小山什么的,这地方也许就比较好了。如果陆地跟海再分开一点,市镇和潮水不像水泡面包似的混在一起,那就更好了。可是佩格蒂用比往常坚决的口气说,不管遇到什么情况,我们都应当能适应。以她自己来说,能被人叫作“亚茅斯熏鲱鱼”[3],还觉得挺得意呢。
我们来到了街上(这种街道我感到相当陌生),鱼腥、沥青、麻絮和焦油味扑鼻而来,只见水手们在到处走动,丁当作响的车子在石铺路上来来往往,这时我才觉得,刚才我实在冤枉了这样热闹的一个地方。于是我又对佩格蒂说了我的想法,她听到我说很高兴,非常满意,并且告诉我,大家(我想这是指那些有幸生为熏鲱鱼的)都知道,亚茅斯是天底下最好的地方了。
“瞧,我家的阿姆在这儿哪!”佩格蒂叫了起来,“长得都不认得了!”
没错,汉姆正在酒馆里等着我们;他像个老相识似的,问我一路可好。一开始,我并不觉得像他认识我那样认识他,因为打从我出生那夜之后,他从来没有再来过我家,我自然就不及他了。可是当他把我背在背上,驮我回家,我们之间就变得亲密起来了。他现在已是个身高六英尺、魁梧强壮、身阔肩圆的小伙子了。不过他有着一张堆满憨笑的娃娃脸,还有一头淡色的鬈发,这使他显得像只绵羊。他穿着一件帆布短上衣,一条没有腿在里面也能独自立住的硬邦邦的裤子。你与其说他戴着一顶帽子,不如说他像一座老房子上盖着一个漆黑的屋顶似的。
汉姆背上背着我,胳臂下夹着我们的一只小箱子,佩格蒂则提着我们的另一只小箱子。我们穿过了几条撒有碎木片和小沙堆的小巷,经过了几家煤气厂、制缆厂、小船厂、大船厂、拆船厂、堵船缝厂、船具厂、铁匠铺,以及许多类似这样的地方,最后终于来到了我打远处就已看到的那片单调的荒滩。这时汉姆说:
“大卫少爷,那就是我们家的房子!”
我朝那片荒滩的四面八方看去,尽量往远处看,一直看到海,看到河,可是我什么房子也没看见。在不远处,有一条黑糊糊的驳船,或者是别的什么旧船,扣在稍高处的干燥地面上,上面伸出一个铁漏斗似的东西当作烟囱,正在舒畅地冒着烟。可是除此之外,我再也看不到有任何可以住人的地方。
“不会是那个吧?”我说,“那个像船一样的东西?”
“正是那个,大卫少爷。”汉姆回答说。
即使是阿拉丁的宫殿[4],或者是大鹏鸟的蛋[5]什么的,比起住在船里的古怪主意来,我想也不会使我更着迷。船帮上开有一个很有趣的门,还有屋顶,上面还开着几扇小窗。而它之所以让人着迷,在于它是一条真正的船,无疑下过几百次水,从来没有人想到会有人把它搁在旱地上当房子住。我觉得,这就是它让我着迷的地方。要是它本来就打算用来住人,我会觉得它小了点,不太方便,而且也太冷清了。可是,由于从来没有打算作这样的用途,它就成了一个完美的住处了。
这船屋里干净得让人喜爱,要多整齐有多整齐。里面有一张桌子,一只荷兰钟,一个带抽屉的木柜,柜子上搁有一只茶盘,茶盘上绘着一个拿阳伞的女人,带着一个小军人模样的小孩在散步,那小孩正在滚铁环。茶盘用一本《圣经》挡着,免得它翻滚过来,因为要是翻滚过来的话,会砸破放在《圣经》周围的许多杯子、碟子和一把茶壶。墙上挂着几幅镶嵌在玻璃框里的普通彩色画,画的都是《圣经》故事。打这以后,每逢我看到小贩手里拿着这种画兜售时,我的眼前就会出现佩格蒂哥哥家里的情景。这些画中最引人注目的有两幅:一幅是穿红衣服的亚伯拉罕要拿穿蓝衣服的以撒祭神[6],另一幅是穿黄衣服的但以理被投进绿色狮子的坑中[7]。在那小小的壁炉台上方,挂着另一幅画,画的是在森德兰[8]建造的一艘叫“莎拉·詹思号”的斜桁四角帆帆船,它黏有一个真正的木雕小船尾,这是一件融画家的技巧和木工的手艺于一体的艺术作品,我认为这是一件世界上最令人羡慕的佳作。房顶的椽子上还钉有一些钩子,至于它们派什么用场,我当时并不清楚。另外,还有一些柜子、箱子之类的东西,也可以用来坐人,以补椅子的不足。
这都是我进门后第一眼看到的东西——按我的理论,这是孩子的特点——接着佩格蒂打开一扇小门,让我看了我的卧室。这是我见过的最完美、最让人喜欢的卧室了——它位于船尾,有一个小小的窗子,这原本是伸出船舵的地方。墙上挂着一面小镜子,镜框上镶着牡蛎壳,镜子挂的高度正好适合我。房里有一张小床,刚好够我睡。还有一张桌子,桌子上摆着一只蓝色的大杯子,里面插着一束海草。墙壁刷得像牛奶一般白,碎布拼成的百衲被,鲜亮得使我的眼睛都发痛了。在这座有趣的房子里,引起我特别注意的有一件事,那就是鱼腥味;它简直无孔不入,就连我掏出衣袋里的手帕擦鼻子时,我发现手帕的味儿也像包过一只海虾似的。当我悄悄把这一发现告诉佩格蒂时,她说,她哥哥是贩卖海虾、螃蟹和龙虾的。后来我才发现,在外面一间放有钵钵罐罐的小木屋里,经常可以看到一大堆这样的海货,它们彼此有趣地聚结在一起,不管钳住什么,就再也不肯松开。
来时,我们受到了一位系着白围裙的很有礼貌的妇女的迎接。当我还在汉姆背上,离船屋还有大约四分之一英里时,我就看见她立在门口,朝我们屈膝行礼了。跟她一样行礼的,还有一个戴串蓝珠子项圈的挺美的小姑娘(或者说我认为她挺美)。我走上前去想吻她一下,她不肯让我吻,跑开躲起来了。接着,我们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有清蒸比目鱼、黄油酱和土豆,还专为我做了一份排骨。后来,进来一个毛发浓密、满脸和气的汉子。因为他管佩格蒂叫“小妞”,还在她脸上来了一个亲热的响吻,从她对他的一般礼数来看,我断定这人定是她的哥哥。果然是这样——佩格蒂对我介绍说,他就是这一家的主人佩格蒂先生。
“见到你很高兴,少爷,”佩格蒂先生说,“你会觉得我们粗鲁,少爷,不过你也会发现我们还是挺爽快的。”
我向他道了谢,同时回答说:“我相信,在这样一个让人喜欢的地方,我一定会很快活的。”
“你妈好吗,少爷?”佩格蒂先生说,“你离开她时,她高兴吗?”
我对佩格蒂先生说,她高兴极了,她还要我代她向你问好——这是我自己编造的一句客气话。
“多谢她的关心,说真的,”佩格蒂先生说,“啊,少爷,你要是能跟她,”他朝他妹妹点了点头,“跟汉姆,还有小艾米莉,一块儿在这儿待上两个星期,那我们就觉得太有光彩啦。”
佩格蒂先生用这样殷勤的态度表示过自己的地主之谊后,就到屋外用一壶热水洗起脸来,一边说冷水是怎么也没法洗掉他的龌龊的。没过多久,他就回来了,外表已大大改观,不过脸色却红得厉害,使得我不由想到,他的脸在这点上竟会跟海虾、螃蟹和龙虾一个样,放进热水时黑不溜秋,出来时就红不棱登了。
吃过茶点后,关上屋门,一切都安排得舒舒服服(此时屋外的夜色中,寒风阵阵、雾气沉沉),我似乎觉得,这儿是人类所能想象出来的最宜人的隐居之所了。耳听着风从海面上刮起,意识到雾气正爬过外面荒凉的海滩,眼看着壁炉中炉火熊熊,心想着附近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人家——而这家像中了魔法似的,住的是一条船。这会儿,小艾米莉已经克服了羞怯,和我并排坐在一只最低最小的柜子上,柜子安放在壁炉的一边,我们两人坐在上面正合适。系着白围裙的佩格蒂太太,坐在壁炉的另一边,在编织。佩格蒂在一旁做着针线活,只见她用起绘有圣保罗大教堂的针线匣和那块蜡头来,跟在家里时一样顺手,好像从来没有想到已把它们带到另一家人家。汉姆给我讲全四牌[9]打法的基本知识,接着又想用那副肮脏的牌给我算命,可是他自己已记不清怎么算了。他翻遍了所有的牌,每张牌上都印上了带鱼腥味的拇指印。佩格蒂先生则坐在一旁抽着烟斗。我觉得这是聊天和谈心的时候了。
“佩格蒂先生!”我说。
“少爷。”他说。
“你给你的儿子取名汉姆,是因为你们住在像方舟[10]一样的船里吗?”
佩格蒂先生好像觉得这个问题很深奥,不过他还是回答说:
“不,少爷。我从来没有给他取过名字。”
“那么是谁给他取的那个名字呢?”我问道,我这是用《教理问答》[11]的第二问来问佩格蒂先生了。
“哦,少爷,是他父亲给他取的。”佩格蒂先生说。
“我原以为你是他的父亲呢!”
“我的弟弟乔才是他的父亲。”
“是不是不在啦,佩格蒂先生?”我恭敬地沉默了一会,试探性地问道。
“淹死了。”佩格蒂先生回答。
听说佩格蒂先生不是汉姆的父亲,我大为惊诧,因而开始怀疑,我是否把他跟这儿所有人的关系都搞错了。我很想知道这一切,所以就打定主意要从佩格蒂先生口里问个清楚。
“小艾米莉呢,”我朝她看了一眼,问道,“她是你的女儿吧,是吗,佩格蒂先生?”
“不,少爷,我的妹夫汤姆才是她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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