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天子(校对)第61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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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小天正由贴身侍卫扶着,虚弱地向倾斜的船舱外走,听到这句话,忽然停住脚步,深深地看了洪百川一眼:“路上所议之事?洪伯父,急也不急在这三两日功夫吧?”
  洪百川紧盯着叶小天的神情变化,道:“眼看就要过年了,如何不急?错过了时间,这批年货就要砸在手上了,还是得早早安排,才好应节出售,牟取暴利啊!”
  叶小天看着洪百川,神情有些古怪,眼神的变化令人难以揣测,似乎他正在琢磨着什么,过了片刻,叶小天忽然一笑,道:“买卖上的事,的确不宜拖延,伯父不妨使人先回去操办,如果不放心,伯父先回去也是一样的,我们分开走,车船方面也更好安排。”
  叶小天说完,向洪百川客气地点点头,由侍卫们搀扶着走出去了,洪百川怔立当地,手脚冰凉,心头寒气森森:“假的!这个叶小天是假的!他是叶小安!怎么会这样?这要何等了不起的安排,才能在如此不可控制的情况下成功换人?”
  人,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已经被换掉了!
  他该怎么办?他能怎么办?
  揭穿叶小安的真正身份?他能么?
  纵然洪百川说出他与叶小天密议的内容,又有何为凭?叶小天的侍卫们谁会相信?如果真的相信了,那卧牛岭还会存在么?恐怕那时唯一肯留下来为叶小天矢志报仇的就只剩下华云飞一人了吧?
  出手猝杀?如果叶小天已经落到杨应龙手中,他出手猝杀叶小安,他唯一能够得到的就是卧牛岭的烟消云散,以及叶小天的死忠派属下对他不死不休的追杀,因为,他什么都证明不了。
  “我该怎么办?”
  一向心志如铁、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洪百川终于变色了。
  ※※※
  叶小天被两名侍卫扶着,脚下虚浮地走下踏板,立即有几名早已候在岸边的侍卫弄来一副滑竿,七手八脚地把他扶上去。竹制的座椅上已经铺了厚厚一层褥子,身上又给他盖了一层毛毯,便在众人簇拥下向山村里走去。
  叶小天无力地吁了口气,歪靠在滑竿上,闭上了眼睛,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没错,他不是叶小天,而是叶小安。或者说,他曾经是叶小安,现在是叶小天。
  类似的场面,他已经演练过无数次了,通过各种方式,摇身一变成为他的兄弟叶小天,每次都有人负责试探、质疑他,再由他去应对,解决。哪一次类似的场面,都和今天一样逼真。
  不过,他心里隐约觉得,这一次应该不是演练,而是真的。理由不是因为洪百川的出现,他和洪百川并不熟,他在之前的演练当中,已经见过属于卧牛岭的、他更熟悉的人,那些人可以变成杨应龙的人,洪百川当然也可以。
  所以,他并不是看到了曾经见过几面的洪百川才相信这次是真的,那完全是一种直觉。如果这一次是真的,那么就意味着他的弟弟叶小天已经落到了杨应龙的手里,甚而死在杨应龙手里。
  小二已经死了么?
  叶小安鼻子一酸,眼泪差点儿掉下来,但他紧闭着眼睛,那泪水只是湿润了他的眼睑,没有流出来。类似的演练,他已经历过无数次了,面对可能的这么一天,他的心态也不断地调整了无数次。
  自从落到杨应龙手里,他就知道从一开始他就被人算计了。他一直觉得比亲兄弟还亲、还能理解他的严世维,真的是从一开始就在做局算计他,从那一刻起,他一直幻想着比他聪明的弟弟能识破阴谋,救他出去。
  直到他在被困的静室中遇到那个自称是朝廷中人的蒙面人,他这份希望更大了。然而,他在梦中梦到过无数次的被小二解救出去的场面始终没有出现,倒是一次次的“换人”演练,渐渐使他产生了一种错觉:会不会……当初遇到的那个蒙面人,也是杨应龙一方派来试探他反应的?
  不过,严世维也好,那个残缺了双腿的田先生也好,始终没有提起这件事,他虽远不及自家兄弟聪明,却也不至于蠢到主动问起此事,所以这个小秘密就一直埋藏在了他的心底。
  他也曾想过万一,在一次次的演练当中,尤其是后面几次,负责对他怀疑并试探、质问的人赫然正是真正的卧牛岭中人,他开始绝望了,他觉得面对如此阴谋,恐怕他那一向聪明的弟弟,也是全然不能逃过。
  还记得,在某一次换人演练中,赫然出现在他面前,负责质疑他身份并对他做出试探的人居然是于扑满,卧牛岭的于扑满于三爷。那一次,他几乎以为就是真的,险些便向对方主动坦白自己的真正身份。
  幸好他存了一分小心,怯懦有时候也不是坏事,会让他变得更小心,当他心中挣扎再三,终于鼓足勇气,想等于三爷护着他回到卧牛岭便说出真相时,愕然发现——演习结束了。
  叶小天暗暗惊出一身冷汗,他这才知道,原来人家威胁他的“一旦不肯配合,就杀死他的妻、子”的威胁并不仅仅是恐吓,就连于三爷都被杨应龙收买了,要杀死他的家人有什么难处?
  除了于三爷,究竟还有谁已经被杨应龙收买?他不知道,他不敢再相信任何人。他对叶小天的部属本就只是认识而不熟悉,在他看来,于扑满能背叛,那么其他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背叛。
  这时他不得不考虑,如果杨应龙的计划真的成功,小二真的被人替换、杀掉后,他该怎么办。这时候,田彬霏曾经对他剖析过的利害不由自主地就浮上了他的心头。
  如果他们家小二真的落入陷阱,被人换掉,那就必死无疑了,那时他该怎么办?一旦他说出真正身份,他有把握让卧牛岭势力还靠拢在他身边么?
  蛊教势力是一定会离开的,当初小二被蛊教长老“绑架”回深山的事他也有所耳闻,一旦小二已死,那些正在渐渐失去昔日荣光,只保留了教权,失去对山民部落生杀予夺大权的长老们毫无疑问,会立即把部众撤回深山。
  一旦他们离开,叶小天的势力根基就散去了大半,更何况于三爷已经投靠了杨应龙,一直没有出面的于家海于四爷恐怕也……那卧牛岭还剩下什么?他还剩下什么?
  他忽然发现,其实他根本没得选择,这根本就是一盘死局,不管他情愿或是不情愿,只要他的兄弟死掉,他唯一的选择只有冒名顶替,不管出于什么目的,唯有如此才能维持卧牛岭的完整。
  他一直梦寐以求的就是别人的尊重、赞许和权力,他想证明他并不比他们家小二差,可现在给了他机会,他的心中却是一片茫然,他忽然怀念起什么都不用他操心的悠闲岁月来。
  可是,那时光一去不复返了,他再也不能依靠他们家小二来帮他解决麻烦,这一回,一切都得靠自己。为了自己,为了家人,为了复仇,他必须得撑起来。
  “可我能成么?”叶小安扪心自问,禁不住一阵心慌,他的手紧紧地抓住了滑竿冰凉的扶手:“一时为傀儡,未见得一世为傀儡,勾践若非有后来的成功,比我还不如!”
  叶小安给自己打着气,眼看着越来越近的高脚楼,想到在那里等着他的那个可怕的蒙面人,暗暗咬紧了牙关……
第20章
难以两全
  前方已经是村寨的范围了,虽然高脚楼散落在山林中,并没有一个明显的村落范围,比如在外围设一道寨墙、扎一道篱笆什么的,但是村民经年累月的在这一区域内活动,还是有着明显的生活气息的区别。
  侍卫扭头看去,就见他们的土司老爷歪倒在滑竿上,闭着双眼,脸色潮红,似乎已经睡着了。侍卫心中一紧,赶紧向侍卫们打声招呼,加快了脚步,但是抬滑竿的人动作更轻了,生怕吵醒了叶小天。
  叶小天……从现在起,世间再无叶小安,只有叶小天,虽然在有限的知情人眼中,死掉的才是叶小天,活着的才是叶小安,还是姑且把他称之为叶小天吧。
  他躺在滑竿儿上,其实并没有睡着,只是半睡不醒,就像一般人发高烧时一样,他没有睡着,能听见、感觉到外界的事情,只是身体机能反应迟钝,懒得思考,懒得反应。
  他的风寒也是计划的一部分,在下水之前,他就服下了一种可以制造高热效果的药,这药一则可以让他避免真的受江水影响发起高烧,又会制造真实的高烧效果。
  这么做的目的很简单,哪怕是已经演练了上百次,刚刚变身成叶小天时,面对层出不穷的新问题,他难免也会应付不来,进而产生紧张的心情,而这是最容易出问题的。
  所以让他暂且生生病,可以籍此过程缓解他的心情,让他适应新的身份。由此也可看出田雌凤、田彬霏一群人的准备缜密、详尽到了何等地步。
  寨子里的老村长迎了出来,老村长见过些世面,不像普通村民,只是远远地站着,带着些好奇与戒备。
  叶小天的侍卫首领宝翁不等那老村长慢条斯理地问个清楚,就急吼吼地道:“村子里有没有郎中,我们大人着了风寒,急需救治。快找郎中来,只要治好我们大人的病,少不了你的好处!”
  那老村长为难地道:“我们这村子太小,还真没什么郎中……”
  旁边跟着的一个年轻人提醒道:“叔公,你怎么忘了,再兴叔懂医道啊,奴牛儿得了担肩瘤,不就是再兴叔给治好的嘛。”
  老村长轻轻一拍额头,自语道:“哎呀,看我这记性,我怎么把再兴给忘了,对对对!我那大侄儿会看病。他读书多,什么杂七杂八的书都看,医道也略懂些。”
  宝翁一听只是看过医书,就觉得不太靠谱,不过自家大人得的又不是什么疑难杂症,只是高热风寒罢了,他既然能治担肩瘤,治治风寒应该也没什么问题,便道:“快!快领我们去这个懂医术的人的家!”
  宝翁随叶小天出山久了,也清楚打发这种人最有效的手段,当即摸出一锭散碎银子塞了过去。那老村长得了一锭散碎银子,喜得眉开眼笑,登时殷勤了许多,赶紧屁颠屁颠地领着他们向村中走去。
  老村长领着宝翁等人七拐八绕,闪过几座高脚楼,来到一处屋舍前,直接推开了篱笆门,走进去仰着脸儿冲楼上喊:“再兴啊,再兴,老叔给你领来一位病人,这可是位大贵人,你给看看啊!”
  宝翁瞧这院子,就是寻常山居人家,高脚楼下拴着一头驴子,却没有牛,要说到这牛,那是农村的主要畜力,还真不是什么人家都有的,家里没有牛,家境只怕一般的很。
  一道竹梯通向二楼,老竹的扶手,已经有些岁月了,有些地方经常摩挲,一片锃亮。楼上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是老叔啊,你带人上来吧,侄儿不方便啊!”
  宝翁有些恼怒,一个村夫而已,居然偌大架子,你有什么不方便?宝翁正想着,就听“嗒!嗒!嗒”地一阵响,一个很矮的身影,从楼上房里里挪了出来。
  这人看上身分明是个成年人,但下身已完全不在了,他手里搬着一个板凳儿,用板凳挪移着身子,到了楼栏边,向下招了招手,满脸的伤疤,看来异常狰狞。
  宝翁这才明白,此人不是倨傲拿大,他是真的不太方便。
  ※※※
  洪百川伫立船头,呆呆地看着叶小天一行人消失的方向,久久不曾移动一下,几乎要被人当成一尊杵在船头的雕像。小厮打扮的明月走到他身边,扭头看看左右没人,便低声道:“大人,你有心事?”
  洪百川长长地吸了口气,转向明月,神色凝重:“你马上回铜仁,去见大亨!”
  明月奇怪地挑起了眉头,看着洪百川。
  洪百川道:“叫他无论如何都要找到华云飞,老夫要见见他,有一件大事相商!对了,你记得嘱咐大亨,叫华云飞千万谨慎,与老夫见面的事,不要让任何人知道,记住,是任何人!”
  华云飞正在正负责替叶小天培训专属于他的死士队伍,由于身负重任,已经不在叶小天身边担任贴身侍卫,他的行踪也不太好掌握了,但大亨作为他的结义兄弟,却一定知道他的下落。
  明月应道:“是!”
  明月肩头晃动了一下,想走,却又站住:“大人,究竟出了什么事,我看你的脸色,似乎很难看……”
  洪百川慢慢转向山寨方向,一字一顿地道:“我们担心的事,就在我们眼皮子底下,发生了!”
  明月的身子猛地震动了一下,骇然道:“什么?难道?”
  明月霍然向山寨中看去,又看向洪百川,脸上带着不敢置信的表情。
  洪百川轻轻点了点头,低沉地道:“没错!我们一再小心,还是……失败了!从水中捞出来的这位……”
  明月倒抽一口冷气,神色也变得严峻起来:“我马上就走!”
  ※※※
  宝翁带着人,把那再兴叔的家暂时当成了自家土司老爷的安顿之所。三天的功夫,他已经搞清楚了这位再兴叔的一些情况。
  这个庄子,主要由田、李、宋三姓构成,这都是黔中大姓,或许在很遥远的年代,这个村子的田、宋两家祖先与传承至今的田、宋两大土司家族还有着亲戚关系,目前当然是毫无瓜葛了。
  再兴叔叫田再兴,是这村中独一无二的读书人。田再兴的父亲做过一任贵阳府的小吏,是个读书人。田再兴是那小吏的独子,在山溪中捉鱼时,适逢山洪暴发,被卷入浊流刮花了脸,受了重创的双腿也不得不予截去,以保全性命。
  经此沉重打击,田再兴的父母郁郁寡欢,几年功夫就相继亡故了。田再兴行止不便,每日里都在家中靠读书排遣,倒是学了一肚子学问,只是以他如今的状况,仕途是走不了啦,也没哪位官员和士绅会聘请这样的人担当书办、帐房,不得不做了“隐士”。
  不过,此人的医书还真不是白看的,尤其能活学活用,善用当地的草药偏方治疗疾病,他替叶小天切脉诊治后,开了一道方子,叫村里人去山上“照方抓药”,弄了些连久居山中的宝翁都不认识的草药回来,煎煮成汤,给叶小天服下,那高烧居然渐渐就退了。
  但高寒骤退,身子还虚,叶小天虽归心似箭,也就在田家暂时住了下来。与这田再兴时常攀谈聊天,大有相见恨晚之感,便邀他随自己去卧牛岭,愿聘其为幕友。
  对刚刚建立势力、根基尚不稳的叶小天来说,人才当然是不拘一格,此举无可厚非,宝翁等人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可看在洪百川眼里,却知道此人一定是杨应龙一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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