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破狼(校对)第88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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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隆安八年初一,交子方过,辞旧迎新。
蛰伏退守的玄铁营在主帅回归后,终于露出了压抑大半年之久的獠牙,铁剑咆哮着向西,切瓜砍菜一般地从西域联军驻地上席卷而过。
联军大败,一时间四散奔逃,一宿之间,他们见识了当年三十铁骑便能横扫十八部落的玄铁营真正的战斗力。
初二,一伙西域残兵败将且战且退,玄鹰生擒十六国联军之首的龟兹国王。
与此同时,捷报传到关内伤兵所。
这是自半壁江山沉沦后,大梁真正意义上的第一道捷报,整个伤兵所都沸腾了,无论是一众缺胳膊断腿的西北伤兵,还是雁亲王体体面面的随侍们,全都不分彼此地抱头痛哭成一团。
长庚重重地舒了口气,本想张口吩咐下人立刻准备回京,谁知叫了一声,竟没人顾得上理他,只好无奈摇头,取了块手帕递给一边无声无息掉眼泪的陈轻絮。
这一天他们等了太久了,风雨飘摇中大厦将倾,然而只要那根磐石梁柱犹未倒、玄铁军威风骨未折,便总有将这破败河山收拾起来的一天。
年初四,西域联军溃退至古丝路入口处,行踪消息被俘虏来的汉人奴隶泄露,遭遇了楼兰人的伏击——西域联军进犯大梁时,曾一举占领楼兰,杀了老国王,年轻的酒鬼王子被迫流亡异地,此时终于有机会大仇得报,简直杀红了眼。
至此,联军再受重创,已然是溃不成军。
破五当天,玄铁营锐不可当地收复古丝路二十七处关隘,直接出兵攻入昔日的万国驻地,将尚且来不及撤走的一干洋人全部俘虏。
沈易跑到营帐中报道:“大帅,西域那帮龟孙子缩了,递书和谈,怕跟他们那些衣食父母的洋爹们交代不过去,想用他们之前抓走的汉人换俘,你看……”
顾昀一口答应:“换!”
此言一出,帅帐内一片哗然,“大帅三思”此起彼伏。
沈易吃了一惊:“大帅,战报尚未上传朝廷,这批俘虏里不乏番邦要员,私自处理了……这妥当吗?”
顾昀竖起一只手打断他的话音:“若玄铁营当时未曾退走,这些百姓此时应该还在自己国境之内,哪怕沦为流民,至少还能排队领碗粥喝,不会无缘无故被抓走被当畜生折辱……我并不是指责诸位,当时撤军令也是雁……是我让人传出来的。玄铁营得以保存,方有如今这场胜仗,被俘受辱同胞之功还在我等之上,慢待谁也不能慢待功臣。”
这话一出,帐内一片鸦雀无声,再没有人提出异议了——不过他们很快发现,顾昀原来也没打算“擅自”处置战俘。
双方于约定之地、约定时日将各自俘虏换回,然而就在西域联军打算灰溜溜地离开时,一个轻裘玄骑突然拿了一根没有箭尖的木头箭杆,回手往旁边人的胸口轻轻一戳,那人胸口早加好了鸡血袋,一戳就破,远远看去,“鲜血横流”,像是中了一箭一样。
“中箭”的那位十分敬业,在原地前后左右晃了一圈,才安心进入装死到底的环节。
顾昀面对着目瞪口呆的敌人,冷酷无情地一声令下:“这些猪狗不如的东西背信弃义有瘾,以换俘为名,竟放暗箭偷袭我军,将他们拿下!”
前面充门面的轻骑倏地散开,几十个重甲越众而出,顾昀的话音没落,重炮已经响了。
顾昀少年平西域叛乱的时候尚且初出茅庐,还没有这样无耻,后来古丝路开通,双方互通友好时,安定侯一直都自持大国风度,约束属下,对外总是一派“仁义礼智信”的儒将风度。
谁知道他竟能当面指鹿为马、颠倒黑白、睁眼说瞎话!
说好了来换俘的西域联军同万国俘虏一起惊呆了,尚且来不及愤而反抗,埋伏的玄鹰从天而降,截断后路,当空一箭哼削,将放了一半的信号弹打哑火了,三下五除二便将他们收拾了。
顾昀这才转头对沈易道:“我就借用了一下战俘钓鱼,也不能算是‘擅自处置’吧?”
沈易:“……”
被西域联军抓去的中原俘虏大部分是千里迢迢来讨生活的商人,当初一念之差,没有跟着杜财神退走,以至于落到了这种境地。
这些人中有自己做小本买卖的,也有跟着商队混饭吃的,男女老少加在一起,总共还剩下了三十多人——其他都已经死在了西域人手中。
当天夜里,这些被百般折辱、当牛做马的中原人终于在玄铁营的护送下,彼此搀扶着回到了自己的国境内。离古丝路关口还有十来丈远,尚不及通过,也不知是谁先带头跪下,以头抢地,痛哭不止,丝路入口处哀声一片,过往孤鸿不忍听。
顾昀摆摆手,令护送的将士停下来不要催促,默默地等在一边。
这些俘虏中,只有一个人没哭,那男人约莫有三十来岁,一身文质彬彬,是个读书人的模样,身边带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径自来到顾昀面前,也不僭越,隔着一水亲兵,远远地站定。
一个亲兵在顾昀耳边道:“大帅,我路上听人说,好像就是这书生将被西域人掳去的难民归拢到一起,保全了么多人,还设计泄露了西域狗贼的行踪,让楼兰王子有机会偷袭。”
顾昀先是一愣,还没等他细想,便见那书生已经带着身边的少年跪了下来。
顾昀对外虽然刚耍完流氓,对这些人却不敢有一点轻慢,忙道:“先生不必这样,快请起,怎么称呼?”
那书生拒绝了他的搀扶,沉声道:“大帅,草民姓白名初,是个久试不第的穷书生,没出息得很,因父母早亡,家境贫寒,便绝了科举之心,去年带着幼弟来古丝路给人写写算算讨生活,不料遭此大难,白某虽不才,亦是圣人门下,知道‘不辱先,不辱身,不辱理色辞令乃士之节’的道理,然而情势所迫,落入敌手,为苟全性命,被那些狗贼肆意侮辱,施以宫刑……”
顾昀吃了一惊,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亲自越众上前,来到那兄弟二人面前,沉声道:“是我们来迟了。”
白初道:“苟延残喘到如今,不过是想亲眼得见王师收复失地。”
顾昀肃然拱手:“先生之功赫赫,我定会上报朝廷。”
白初低低地笑了笑:“残破之身怎敢居功,只是草民有个不情之请。”
顾昀:“请说。”
白初道:“我有一幼弟名正,年方十六,不及加冠成人,所幸天生还有把力气,君子六艺虽大多不行,但骑射之术尚可,草民知道玄铁营乃是国之利器,将士们个个都是精锐,以他的资质原是不配的,只求能让他当个跑腿侍奉的小厮之流,跟在大帅鞍前马后调教几年,日后高堂在天有灵,叫他长成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顾昀看了一眼那少年,见他长得虎头虎脑,也不插话,兀自在旁边红着眼圈抹眼泪,便暗叹一声:“先生快快请起,这都是小事……”
白初按着那少年的脑袋上前几步,逼他跪在顾昀面前:“给大帅磕头。”
白正大概是个心眼实在的孩子,让磕头就玩命磕头,一点虚的都没有,脚下的石砖地让他磕头直震,顾昀无奈,只好弯下腰要将他扶起来,然而他刚一碰到那少年双肩,便是一怔,只觉那孩子双肩不住颤抖,不像激动,倒像……恐惧。
几个念头突然从顾昀心里闪过——
西域联军在古丝路处因行踪泄露而遇袭,损失惨重,怎会不震怒?
那么首当其冲的,他们便会拿这些嫌疑甚重的中原俘虏开刀,别人先放一边,但领头的那个无论是否与这事有关系,绝对少不了被牵连,敌人才不会管这其中有没有冤情,也根本不必有证据,只消一点怀疑就不会留下他性命。
这次换俘,放回一些老弱病残就算了,怎么会把这个白初也放回来?
方才他就隐约觉得不对劲,可是被那白初和着数十人大放悲声的背景说出那样一番话,他心里一时又激荡又愧疚,没有深究!
顾昀一警觉,当即后退,就在这时,只听一声大吼,那“白初”整个人胀大了一圈,清瘦的脸撑圆了,皮肤寸寸皲裂——他脸上竟掉下一张撕裂了的人皮面具来。
“大帅!”
一架玄铁重甲毫不犹豫地扑过来,一把抱住顾昀,错步间转身以三层钢板的后背为盾护住他——
“轰”一声巨响,那“白初”整个人炸了,巨大的火浪席卷四方,伏地的少年当场尸首分离,顾昀耳朵里“嗡”一声,一阵尖锐的刺痛袭来,后背重重地砸在地上,眼前一黑。
第75章
情书
奉命断后的沈易听见巨响,回头一看,吓得肺都快喷出来了,当下本能地要追过去。
可沈将军边疆沉浮多年,毕竟已经不再是当年灵枢院里的意气书生了,一惊之下胯下神骏方才摆头动了一下,沈易已经回过神来,紧紧地将马缰拽住,第一时间嘬唇作长哨:“玄骑不要乱,玄鹰去探敌军异动,传我令……”
可他话没有说完,一个玄鹰斥候倏地落在了他面前:“报!大帅!”
“等等,大帅腾不开身,”沈易拦住他,“怎么回事?先跟我说就行。”
那玄鹰斥候飞快道:“沈将军,西域十六国撤回国内后,重整旗鼓,纠集各国国内保存的战车共一十八辆,正往我方驻地行进,恐是要反扑……”
沈易沉声道:“多少人?”
“若不算车,从天上看,甲与骑兵至少有两三万……”
“沈将军!”
顾昀一个亲卫连滚带爬地跑过来,沈易蓦地扭过头去,险些抻着脖筋,头皮一阵一阵地发麻,他简直不敢想象,倘若顾昀真有个三长两短,他们怎么守住古丝路入口处的二十七关隘?
难道再退一次吗?
那亲兵急喘了口气:“大帅令你立斩龟兹国国王于两军阵前,将人头挂在旗杆上,破釜沉舟,玄铁营不留一兵一卒守城,直接出兵迎敌!”
沈易才听了前半句,一颗悬在嗓子里快要卡出来的心重重跌落回腹中,乃至于后半句几乎没听清,破天荒地又让那神经紧绷的亲兵重复了一边,这才扬声喝道:“叛……咳,叛军是强弩之末,秋后的蚂蚱最后一蹦了,听我号令,备战!”
爆炸发生的一瞬间,顾昀被身边一个重甲以身护住了。
那玄甲将士当场身首分离,顾昀短暂地晕过去片刻,被震出了一口血,一只耳朵直接就听不见了。
醒来后顾昀顾不上其他,第一反应就是敌人要借此机会反扑——西域各国两次叛乱,与大梁的深仇大恨一两代人之内是解不开了,眼下被一日千里的玄铁营所慑,终于知道怕了,这大概会是他们的最后一击。
何荣辉肝胆俱裂地将顾昀从重甲身下拖出来,顾昀半个身体都是血,有他自己的,也有别人的,电光石火间,他周身潜力爆发,心下起伏了无数个念头,一把抓住何荣辉的胳膊,将斩俘迎战的命令传出去,而后他仿佛烧尽了最后一点力气,断断续续地道:“一干军务现由沈……季平暂代本帅职,不可声张……”
何荣辉差点哭了。
顾昀耳畔嗡嗡乱响,一时什么都听不清楚,自然也察觉不到别人的悲声,只是喃喃道:“封锁消息……今日之事,胆敢泄露一个……一个字,军法处置……去伤兵所请陈姑娘来……唔……”
顾昀说到这,胸口一阵剧痛——旧伤显然还没来得及好利索,此时又添了新彩,眼前一阵一阵发黑,嘴里却还不闲着:“慢、慢着!让传令兵一定确准雁王车驾离开后,再去叫陈姑娘,先不要告诉她这里出了什么事,秘密请来,务必……”
他说不下去了,拽着何荣辉的手一时无力地垂下,何荣辉吓了个半死,哆哆嗦嗦地伸手去探他的鼻息——见那鼻息虽然微弱,但好歹还在,何荣辉这才倒气似的喘了几口,弯腰把晕过去的顾昀抱起来。
沈易远远地与红着眼的何荣辉对视了一眼,打了声呼哨,怒吼道:“斩龟兹国王,兄弟们,随我踏平叛贼!”
西域联军自知拼不过玄铁营,仓皇撤退途中便合计出了一条毒计,安排精通易容的西域死士暗算顾昀,此时听见爆炸声,还以为得手,精神大震,正打算一举拿下丝路口,谁知还未追至古丝路大关,便正面遭遇了倾巢而出的玄铁营。
那一声爆炸似乎彻底激怒了这群黑压压的铁战神,龟兹国统帅本以为逼退玄铁营便可以迎回国王,不料一抬头见国王的脑袋高悬旗杆上,跟旌旗一起荡悠悠,活像一把打了结的寒碜流苏,龟兹统帅“啊”一声直接跌下马去。
为首的玄铁将军脸上扣着铁面罩,黑压压的玄铁轻重甲下根本分不出谁是谁,仿佛怕敌阵看不清旗上挂了个什么,那将军在猎猎风中一摆手,一个轻骑回手将割风刃卷成了一朵花,割断了旗杆上一根绳子,龟兹国王人头落地,一路滚出去,龟兹国统帅连滚带爬地扑过去,抱住国王的人头,与那光溜溜的一颗脑袋大眼瞪小眼片刻,终于忍不住“嗷”一嗓子,在两军阵前嚎起丧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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