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破狼(校对)第137部分在线阅读
当天傍晚,紧急战报就送抵了京城,李丰连夜派人到护国寺把长庚揪了回来,整个西暖阁再一次站满了朝中重臣。
长庚的眼皮一直在狂跳,回宫路上就总觉得出了什么事,心里七上八下的,别人将前线战报递到他手里的时候,长庚屏息凝神,足足将那一封短短的战报翻来覆去地看了七八遍——确准这是顾昀亲笔手书,简洁明了,字字端正有力,至少写这封折子的时候,那人还是好好的。
长庚这才把卡在嗓子里的这口气松了出来,他定了定神,微微合眼,心道:“我快被自己吓死了。”
他缓过神来,心里跟着活份起来——两江之地这场由敌人主导的战争对他来说绝对是件好事。
战事一吃紧,方钦他们倘若再敢叫嚣要裁撤军机处,不单李丰、就是大梁四境驻军也不会答应,到时候他们会有更大的余地。
到头来居然是敌人成全了他。
方钦却是无比糟心,这半年来他夙夜难安,心血流了满地才将在全然是一盘散沙的世家公卿联络起来,可谓是机关算尽,总算取得了一点阶段性的胜利,裁撤军机处的呼声越来越高,眼看雁王开始自顾不暇,左膀右臂都事务缠身,只差那么一点痛打落水狗的功夫——西洋人竟然在这个时候突然尥了蹶子!
如果是大梁主动出击,他们还能参安定侯一笔“穷兵黩武”,可这回夜袭却是敌人先动的手。
“裁撤军机处,”李丰从内侍手中接过一打折子,“削减军费、严查民间不良商贾侵占土地……”
西暖阁内一片鸦雀无声。
李丰蓦地将一打折子往地上一摔:“西洋人还没撤干净呢,你们这一群一群的,倒替人家釜底抽薪起来了!”
方钦咬咬牙,将一肚子话咽了回去,他本想先发制人,谁知被李丰堵了嘴。
这时谁要是再不长眼地开口,一个弄不好可能要被扣一个叛国通敌的帽子。
李丰的目光落到长庚身上:“还有你,你觉得自己挺委屈是吧,别人三言两语,你连正事都不管了,又给朕来赌气回家的这一套,你老大一个人,还会不会点别的招数?堂堂军机处,一天到晚鬼影都不见一个,就剩下门口两个扫地的——李旻我告诉你,明天立刻给我滚回军机处!要不然你也不用回来了!”
军机处一干要员随着雁王跪下请罪。
李丰没搭理他们,就让跪着,一扭脸转向大理寺卿:“江寒石出身大理寺,算起来还是你的前任上司,让你查他一点旧案就这么下不了手?打算拖到过年吗?”
飞来横祸,大理寺卿一声没敢吭,跟隔壁军机处一起跪了。
李丰把一干重臣挨个拎出来骂了个狗血淋头,方钦是少数几个没什么干系,被皇上三言两语放过去的——相比跪下就没再让站起来的雁王,李丰对他的态度几乎称得上和颜悦色,只说了他一句:“方爱卿,西洋军来者不善,咱们也不能因为后勤落了下风,你掌着户部,要多费点心。”
方钦无可奈何,只好低头应“是”,仿佛被人从头到脚浇了一瓢凉水——他意识到,这一晚上过去,自己这么长时间的经营就要毁于一旦了。
门庭冷落的军机处重新繁忙了起来,又开始日复一日地通宵达旦。
回到军机处的雁王第一件事就是嘱咐众人道:“最近边疆吃紧,请诸位以国事为重,有时候该受的委屈也要受,其厚也将崩,委屈到头自有报偿,记住我这句话。寒石兄那边诸位也放心,今天皇上既然已经发话了,过不了几天,他自然平安无事。”
众人鸦雀无声地看着他。
长庚继续道:“烽火票的把戏不能再玩了,想想怎么在隆安银庄上做文章,先前我说过要从那些人手中挖三样东西——手里的现银,足下的土地,还有放眼天下之士,头一样已经十拿九稳,第二样撼其根本,必遭反扑,如果诸位能立住了,第三样……乃至于之后种种便能水到渠成。”
这时,有人问道:“王爷,大小皇商贪墨、各地官商勾结的黑幕,还揪不揪?”
“以战事和国计民生为主,但倘若有小人执意拦路,也不必忍气吞声,做好诸位该做的事,至于其他……天塌下来我给诸位担着。”长庚一甩袖子,“都去忙吧,明天给我个章程。”
他一句话落下,仿佛是一声一锤定音的保证,整个军机处、灵枢院、运河办……手持厚实财力的巨贾,占了半壁江山的朝中新贵,全都围着这一根主心骨有条不紊地转动起来,各司其职。
五天后,江充将身上的案子结干净了,官复原职,两江驻军发了“讨伐夷寇,收复故土”的檄文,五天之内与西洋军交火三次,寸步不让。
与此同时,顾昀下令调整全境驻军结构,一日之内连发了七道令箭,全部要在军机处备案,弄得军机处行走真成了“行走”,经过的时候都能带起一阵小风。
四更天的时候,长庚迷迷糊糊地趴在桌案上小睡了片刻,睡不实在——因为乌尔骨,他现在哪怕想做一个清楚一点的噩梦,都得凑齐“天时地利人和”,否则基本是乱梦一团,隔壁谁翻书的动静大一点都能将他惊醒。
乌尔骨为邪神名,大多数情况下,他刚醒过来的时候心里都充满躁动和戾气,然而这一天,门外的脚步声将长庚惊醒,他陡然从自己臂弯中坐直了,心口却是一阵失序茫然的乱跳,没有素日的暴躁,反而又慌张又难过,袖子上竟然沾了一点泪痕。
就在这时,门口有人道:“王爷,江南来信。”
长庚不动声色地深吸一口气:“拿过来。”
依然是顾昀的大动作——他打算在西南增兵,没说缘由,只是详实地将驻军阵地、统帅、军种配合、粮草运输途径等交代清楚了。长庚匆匆看完,对战略布局不太明白,没看出什么所以然来,便常规处理放在一边留存。
然后他才发现,下面还压着一封顾昀给自己的私信。
说是私信,其实只是一张纸条,上面没头没尾地写道:“久违不见,甚是思念。”
顾昀的来信或是风流、或是下流,或是明骚、或是闷骚,很少一本正经地说一句“我想你”,长庚当时激灵了一下,睡意全消,感觉纸上这话好像化成了一句穿胸而过的箭矢,毫无缓冲地把他捅了个对穿。
他恨不能立刻把自己之前说过的豪言壮语都吃回去,什么军机不军机,都丢在一边,不顾一切地赶去见顾昀。
可那是不可能的。
长庚蓦地将那张字条捏在手心,片刻后小心翼翼地卷起来,收进了贴身的荷包中,试图静下心来,把军机处草拟的隆安银庄诸多条例仔细看一遍,然而那些工整的字迹横陈在他眼前,却一个都跳不进他眼里,一炷香的时间后,他几乎坐立不安起来。
长庚不再迟疑,一把抓起自己的斗篷,吩咐道:“来人,备马!”
众人见他行色匆匆,以为他有什么急事,连忙备马让路,让他一骑绝尘而去。
他去了护国寺的禅院,此间山寺寂寂,门扉四掩,秋风扫过的树叶四下翻腾,唯有门口一盏风灯肃然而立,火光微微有一点凌乱,四处藏着一股悠然暗生的檀香余味。
了然和尚本来已经睡下了,长庚闯进去的时候,卷进来的风桌上的经文吹得到处都是。了然大师吃了一惊,目瞪口呆地看着裹着一身寒风的雁王。
长庚眼底略带一点红痕,一屁股坐下,问道:“茶,有吗?”
了然披上僧衣,从破旧的木头柜子里翻出了一把包在纸包里的苦丁,烧起开水。
虽然破屋漏风,杯碗缺口,但和尚烧水沏茶一席动作不徐不疾,悄无声息,并不跟他有任何眼神的接触,白气氤氲而起,让人不由得想起那些轰鸣的火机钢甲,很快在低矮的屋顶上凝结成水珠,顺着屋顶上特殊的梁柱缓缓地滑到尾部,落在悬挂的小钵中,清越地“滴答”了一声。
长庚的目光顺着水汽到水滴的过程走了一圈,从破旧的陶罐起,最后落在了僧舍房顶角落里挂的一圈掉了漆皮的小钵上。长庚轻轻地吐出一口气,焦躁如沸水的心缓缓沉下来。
了然和尚用开水泡了一杯苦丁放到长庚面前。
光是闻着都觉得苦。
“多谢。”长庚接过来,一路骑马被夜风冻得冰凉的手指有了一点知觉,浅啜了一口,又苦又烫,让人舌尖发麻,他苦笑了一下,对了然道,“这几天太忙乱了,心里有点躁,没压制住乌尔骨,大师见笑了。”
了然看了他一眼,比划道:“西洋人擅长趁虚而入,这次却选了一个并不算好的时机,说明他们看似来势汹汹,实则强弩之末,顾帅统领四境尚且游刃有余,何况如今一个两江战场?一旦铁轨建成,大批人与物都能一日往来江北京城,以我军如今的紫流金储备,倘若运气好,说不定一两年之内真能将失地彻底收复,殿下何须忧心?”
道理听起来都对,长庚自己也知道,可他就是莫名觉得心里难受。
“小曹在杜公那吧?”长庚低声道,“那离两江应该不远,替我过去看看他……要么等一会我写封手书,让小曹在军中领个职吧,他那神鬼莫测的易容手段,在杜公身边除了跑腿也没别的用处,不如去前线。”
了然点点头,又比划:“殿下不想让顾帅回京,这不也正好是个机会吗?”
顾昀是雁王一根软肋,而这根软肋从未受过什么攻击,是因为战乱当前,没有人动得了顾昀——李丰虽然平庸,却并未昏聩到第二次自毁长城引来兵临城下的地步。看起来腥风血雨步步惊心的战场,其实对顾昀而言,未必不是一种保护。
长庚皱着眉把一杯苦丁茶饮尽,喃喃道:“人人都以他为倚仗,谁会心疼他一身伤病?我有时候想起来,实在是……”
他说到这里,不经意地碰到那哑和尚有一点悲悯的眼神,顿时克制地低了低头,笑道:“又说多了,我该多配一点安神散了。”
了然和尚看出他只是想静一静,便不再多言语,将桌子底下的木鱼拿出来,微微合上眼,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小小的僧舍中,只剩下木鱼和水滴的声音,长庚就着这声音坐在一边的小榻上闭目养神,一直到了天亮才告辞离开。
临走时,了然突然敲了敲木桌,吸引过长庚的眼神,对他比划道:“殿下,你那次会见杜公时,小僧有幸旁听,心里有点事想不通。”
长庚微微含着青黑的眼角颤动了一下,挑起一边的眉。
了然说道:“殿下说,世上的利益加起来有一张饼大,人人都想多占一点,这本无善恶之分,只是有些人想要多占的方式是顺势而为,他们能一边推着这张饼变大,一边从中扩大自己的势力,这种人能奠基一个国泰民安,有些人却是逆势而为,他自己占据的地方已经发霉,却还想让更多的地方一起发霉,这种人只能招来祸患,如今大半张饼落在旧世家门阀手上,我们要的是打破这种局面,把江山上的霉一点一点地刮去——”
长庚问道:“怎么大师,有什么不对吗?”
“并没有,”了然摇摇头,宽大的袍袖随着他的手势发出“簌簌”的轻响,“只是小僧在想,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昔日击鼓融金之法令历历在目,王爷辛苦经营这一切,说不定一封法令下来便能面目全非,所做种种,可能也只是镜花水月。”
长庚放在小桌上的手指轻轻地敲了几下,脸上并无波动,显然了然的话早就在他考虑之中。
“大师说得对。”他低垂下俊秀的眉眼,轻轻笑了一下。
那侧脸竟然真像个图腾中逼人的邪神。
了然的心狠狠地跳了两下,一时有些口干舌燥,一瞬间明白过来——雁王看起来是在和旧世家势力争夺圣心,其实背后的真实意图真是这样吗?
第120章
希望
曹春花收到临渊木鸟之后不敢耽搁,交接了手头的事,很快就动身前往两江驻地。
一靠近驻地,曹春花就觉得一股肃杀气从潮湿阴冷的空中扑面而来,隐隐透着一股硝烟的气味,他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腰杆,歌也不哼了,人也不挤眉弄眼了,硬是板正了一副人模狗样。只见此地岗哨森严,所有在岗执勤的官兵连一个交头接耳的都没有,处处悄无声息,只有不远处例行练兵的地方喊杀声震天。
曹春花揉了揉眼睛,一时还以为自己又看到了一座玄铁营。
刚一靠近驻地,便有执勤卫兵拦下了他,曹春花不敢在顾昀的军威下开玩笑,忙规规矩矩地拿出了军机处开的通行令件,那一排卫兵平均不过十八九岁的年纪,核对令件无误后,既不谄媚也不失礼,出列一人,引着他往帅帐走去,曹春花回头看了一眼,只见方才的卫兵队眨眼便将一人空位补上,一点也看不出缺口。
引路的卫兵先有点腼腆,后来听说曹春花跟着顾昀一起收拾过北蛮人,这才稍微打开了一点话匣子:“西洋人在大帅手上讨不到什么便宜,正面战场打不赢,这些日子一直围着两江的几个港口打转,不断前来骚扰,我听百夫长说,可能是想跟咱们拼一拼家底,大人,不都说我大梁朝地大物博么,为什么洋人也那么有钱?”
“别叫大人,我也是个跑腿的,”曹春花摆摆手,又道,“这些事我也不懂,不过听杜公说起过几句,你看他们那些战船,都是专门为了出远海和打海战设计的,当年江南港和大沽港不就是被人家一炮轰开的吗?我军都这样,更不用说那些海上的弹丸小国了,他们踏平一个地方就将那地方彻底‘吃’下去,掠夺当地的物资,开国内开不下去的工厂,逼着俘虏替他们干活,搜其膏血——久而久之,自然有钱。”
卫兵默默无语片刻,一路将曹春花领到了顾昀帐前,门口的亲卫进去回报,那年轻的卫兵便借这会工夫,对曹春花道:“大人,我以前听老兵说起过去的两江水军驻军,说他们在赵将军手下那会,饷银又多事又少,每天练兵也比其他地方的驻军来得轻松,不当值的时候还能上两岸杏花烟雨里逛逛,就觉得自己生不逢时,倘若是太平年间,指不定也能混上个‘军爷’了呢。”
曹春花回头看向他,那小卫兵有点不好意思地笑道:“今天听您这么一说,才觉得自己见识短浅,拿得起刀剑的人,想来总比被人赶着的猪狗幸运。”
正这当,帅帐亲兵出来道:“曹公子,大帅请您进去。”
曹春花回过神来,迈步走进帅帐中,一眼便见到顾昀鼻梁上戴着一片格外骚气的琉璃镜,镜片后面的雕花镂空花样喧宾夺主,从鼻梁一直缭绕入鬓,几乎遮住了他小半张脸,不像片琉璃镜,倒像个面具。